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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百六十二章 她和他的故事

    “旋律”引导着乌克兰女人穿过一些长满锯齿的茂盛草丛,穿过一些长着褐色瘤子的针叶树木,穿过污水黝黑,散发恶臭的池塘。她踩着泥泞的土地,有时整个脚踝都会陷下去。她发现了这一带有多个被落叶覆盖的沼泽,只有在这里偶尔能听到一些像是蛙叫声的动静,气泡咕咚咕咚冒起,闪电划破天空的时候,它们似乎就藏在虬结的树根下,在那些腐烂的叶子堆里,在角落,它们的肤色和淤泥化作一团。

    她听着听着,又觉得这不是蛙叫声,而是小提琴的声音,是自己很熟悉的音色。似乎是自己演奏的,在战场营地里,在家里的庭院,在后山的小山坡上,在学校的艺术大厅里,在街头小巷,亦或者在候车厅里……但是,音色和旋律都在变幻,一开始听起来是这样,第二次听起来又是别的感觉了。

    “旋律”是复杂的,跳脱的,轻快而富有情趣,就好似一个人在讲述自己的故事。这是一种叙事性的小调,但她有些恍惚了,仿佛还听到了有人在说话。那人似乎就在耳畔,但她转过视线,却找不到那人。

    她觉得自己知道这个人是谁。她的同事,她最亲密的战友,她来到文京区的原因。那个“旋律”是多变而复杂的,如小提琴在演奏,但根本就不是小提琴能够独立演奏的复杂程度,这熟悉的感觉多来自于一种冥冥中的直觉,来自一些感性的追忆。这声音引起了她心中的共鸣,而她不愿意阻止这种共鸣。

    她觉得,是他在引导她。不,毋宁说,哪怕这只是一种错觉也罢,如果自己连想都不敢想,那就真是太可悲了。

    小提琴的声音从轻快变得舒缓,就好似窃窃私语。乌克兰女人想,是他在说话,她似乎能够从这旋律中听出他的思念,他的痛苦,和他的渴望。风雨冰寒刺骨,却无法磨灭他心中的热情。用内心去感受这个声音,乌克兰女人几乎要落下泪来了。

    她很少哭泣,从她小时候起,包括她的父亲在内,她身边所有能够担当一面的人都告诉她,哭泣是软弱的。当她成为士兵,她就告诉人们,不要对她有习以为常的刻板印象:例如女人是哭泣的,是软弱的。她用一次又一次的战斗,证明了自己的强大。

    即便如此,她也不是真的用钢铁制成的。真正用钢铁制造出来的东西,是没有心的,而她的内心充斥着感性和热情。而音乐,就是她用以抒发这些情感的途径。因此,她对音乐,对旋律,同样是敏感的。

    她相信,这个旋律真的是用小提琴发声的,因为,她的同事也是一个小提琴演奏家。她和他的兴趣相同,职业相同,甚至连家庭背景都极为相似。当两人结识的时候,都为彼此的相似性感到惊讶。放在茫茫人海中,这是多大的缘分呀。

    两人之间的情感是真挚的,是热切的,也是朦胧的,因为纪律要求,或许也因为双方都不愿意破坏这份朦胧。最终,他结婚了,和另一个女人。那是一个在她看来也极为合适他的女人。在婚礼时,她用小提琴献上了贺礼。热切的恋情会化为灰烬,但她和他之间,存在着更深刻的,如“旋律”般的共鸣。

    一直以来,在私生活中,她和他的家庭一直有着亲密的联系。他的家庭出了事,而他赶不回来,她会帮忙处理。她过生日,他们全家人会亲自准备派对。她还成了他的女儿的教母。双方是血缘上的陌生人,却是感情上的亲人。

    她越是聆听,就越是感到这个声音就是他在演奏小提琴。

    她追寻自己的内心,追寻自己的情感,追寻这旋律,树林中的天然陷阱根本没法绊住她的脚步。当这个旋律突然安静下来的时候,她已经来到了一处宽阔的沼泽边。这个沼泽比她一路上发现的都要大,简直就像是一个湖泊,泥潭里有东西游来游去,似乎挺怕陌生人,一有动静就钻进阴影中。

    沼泽是深褐色的,同样是腐烂恶臭的,这些恶劣的气味和视觉,仿佛都在对她说:这就是一个寻常的沼泽之地。但她渴望看到不一样的东西,她四下搜寻,希望在这里能发现点什么。

    第一眼,她似乎什么都没看到。第二眼,她回到之前注视过的地方,突然觉得那里有什么。再凝神去看第三眼,她觉得自己真的看到了什么,便走过去。拨开那里的一大丛不知名的,坚硬的蕨类植物,她看到了一具还残留着血肉的尸骸。那副场景就好似挑食的人,啃了几口肉,觉得不喜欢就随便扔到一旁。尸体当然已经腐烂了,蛆虫钻来钻去,恶臭几乎要令人晕厥,哪怕屏住呼吸,臭味似乎还会从毛孔里钻进来。

    这尸体的死相是凄惨的,但是,她压抑心中的沉痛,仔细观察了一下,发现除了被啃咬之处,没有发现疑似致命的伤口。致命之处不是外伤,而是另有原因,而她也已经完全可以确认了。

    这就是她一直在找的人,她的同事。她抬起头,试图让灼热的眼眶留住泪水。

    战场是一个很残酷的地方,随时都有人死,死相也绝不好看,侥幸活下来的人在哀嚎,活着也是残肢断臂,急救也很残忍,很痛苦。腐烂的尸体也是有的,在拉锯战里,在撤退的时候,甚至都来不及收拾尸体。按理说,她觉得自己应该习惯看尸体了,可是,无论如何,她都无法对这些痛苦和死亡保持漠然——她的脸是这么做的,但她的心却无法做到。

    一个人的死相是凄惨的,已经足以说明,这人活着的时候遭了多大的罪。而这绝不是一个正常人所应得的。亦或者说,无论是死是活,没有人会希望自己如此凄凉。

    很多人都在评论“不人道”的事情,但是,什么是“不人道”?乌克兰女人这么多年,注视着一具具惨不忍睹的尸体,她相信,这就是真正的“不人道”。

    她是一个士兵,是一个刽子手,热爱祖国和人民,但她也毫不怀疑,所有的战争天然带有人性的罪恶——哪怕是自然的优胜劣汰也无法说服她。

    那么,眼前的同事之死,究竟是人的罪,还是离奇自然的优胜劣汰?她相信,一定是前者,也必然是前者。

    “你不应该做这个任务的。”乌克兰女人悲伤地说。

    她又听到了“旋律”,小提琴的声音似乎在安慰她。她不知道这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尸体当然不可能拉小提琴。可她突然觉得自己的手抓着什么,她低头一看,竟然是自己的小提琴。她记不起来,自己是不是一直拿着小提琴了。这有点奇怪,但是,这里是噩梦,梦里什么都会出现,不是吗?她这么想着,也许这就是他借助自己的手,想要说话。

    于是,她毫不犹豫地架起小提琴。这里的怪诞离奇都无所谓了,她的情感就好似泄洪一样,弓弦在跳动,嘶哑的音符如同钢镚一样,一个个弹出来,然后,渐渐流畅起来。

    她觉得自己的手指,自己的手臂,仿佛被不是自己的力量牵引着。她演奏着他最擅长的曲目,就好似他就站在自己的身后,按着琴弦和琴弓。在忧伤中,她恍惚了,她不知道,究竟是自己在演奏,还是他在演奏。她和他的灵魂,仿佛能够在小提琴的旋律中见面。

    她似乎真的看到了,不是在尸体旁,而是在阴森的沼泽边,那个朦胧的身影也在拉着小提琴。金发碧眼的他,穿着落魄,但却笑容满面,如同活着的时候一样爽朗。

    你想说什么?想要告诉我什么?乌克兰女人在心中这么问着。但她突然醒悟过来,自己看到的只是一个幻觉。那人,已经死了。

    那个幻觉果然什么都不说,一曲终了,他就一步步走进了沼泽,消失在那片腥臭的水中,再去追寻,就只能看到薄薄的雾气笼罩了一切。

    乌克兰女人下意识向前走了几步,她的脚绊到了什么,她低头一看,原来是一把小提琴。他的小提琴,上边还烙印着他的军士号码和几个纪念日:他的家庭,他的好友,还有她,他所热爱的人都以这样的方式留在了这把小提琴上。

    她惆怅地拾起来,却发现下方还压着一张纸。她连忙展开,发现这也是他留下的,没有署名,但她认得出字迹,那里边的寒暄就和平日里两人的寒暄没什么不同,仿佛这字条就是他特地为她留下的——哪怕他在最后一次来信时,让她别来文京区。当然,他也是一个很了解她的人,他依旧留下了字条。

    字条上没有说明他经历了什么,杀死他的罪魁祸首是谁,在字里行间只有满溢的怀念与祈祷。不是为他自己祈祷,而是为他所爱的人们,而他从来都没有后悔参与这次事件。他还在忏悔,说自己做错了一些事情,最终没能坚守自己的本心,但是,也不曾怪罪于他人。他诉说着昨日的美好,似乎已经对自己的死亡了然于心。他说自己没有放弃挣扎,并做了自己能做的一切,他已经尝试弥补了自己所有的错误,但他只是觉得,弥补并不能真正让那些错误随风而逝,并且一定会给某些人的未来带来麻烦,他为此感到歉意和愧疚。

    他就是带着这样一种热切的,亏欠的,并衷心祝福的心情,去迎接自己的死亡。他甚至想到了自己的尸体会很难堪,而说不定,一些古怪的情况,会让人看到幻觉。但他相信,自己留下来的东西,也许会在某个时候派上用途。

    他将一段旋律记录在纸张背后,留下了两个人的名字缩写。一个是他的名字,另一个有些陌生,乌克兰女人也是调查后才知道的,是音成大悟的名字。对这个简短的旋律,他有一个说明:这是必须在特别的时间,特别的情况下,才有可能生效的旋律。原作者是音成大悟,但是,他修改了这段旋律,这也是他落入陷阱,在此地迷失后才有的灵感。

    音成大悟在人生的最后阶段,越是靠近死亡时间,写下的音乐就越是带有一些怪诞离奇的因素,那不是正常人所能享受的音乐。原曲是吉它曲,但他进行改编后,就成了小提琴曲。

    曲目短暂,是复式结构的循环。每一次循环,都会改变一次音阶。基本上,音阶变化和旋律节奏,完全根据演奏者的自身情况,自己进行临时的调整。而这段旋律的用途也很简单:

    “这是协奏曲,也许可以用来改变一些状况。但是,我不确定改变后是好是坏。我已经无法去做决定,但是,如果有看到这段曲目,并遇到了那些事情,也许可以试一试。它也许会带来机会,也许会带来灾难,我希望是前者。”

    自始至终,他都没有特别注明,这段曲目是为谁留下的:也许来到这里不是乌克兰女人,也许会是某个不了解小提琴的人,但他只是以自己最后的情感,以一种极为私人的感性,留下了自己的遗产。

    音成大悟留下来的曲目是一把钥匙,但是,限于其自身的情况,那些旋律都不是好事。他尽己所能,用自己生命中最后的灵感,修改了一些东西,但他已经不能去验证了。

    乌克兰女人默默地将字条收起来。当她提着同事的小提琴,她赫然发现,自己的小提琴已经消失了。不,或许不是消失了,只是在这个噩梦里,她已经接过了他的遗产,以及他那始终美好的愿望:

    让人们重新回到他们的日常中。

    同事来到日岛的文京区,追查有关邪教的事情,听起来像是他在日岛旅游时察觉到了某些状况,所以自个儿追查了下去。但是,他为何会来日岛呢?据她所知,比起另一个国家,他更愿意呆在有亲人的地方。所以,这其中或许有某些因素,或许背负着政治任务,但是,在他的生命的最后时光里,他是带着一个身为普通人的,日常而美好的心愿离开的。

    他的受难折磨了他的身体,却没有真的吞噬他的灵魂。在乌克兰女人的心中,除了悲伤,也有着欣慰。人都会死,但是,对比起上原专务,这个男人走得不是挺安详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