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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1994年的一个春节,正是我们中国人的过年,我父母带着我去我爷爷奶奶家看望亲人。正月初六的清晨,母亲给我穿上新衣服和新鞋,准备去定西看我爷爷奶奶。这套新衣服和这双新鞋是我母亲给我买的,上衣是一件花绿色的衣服,裤子是一件淡黄色的裤子,我的小鞋是一双橘红色的,样形特别好看,简直像个橘红色的小玩偶。我非常喜欢母亲给我买下的衣服和鞋,因为,我知道这是世上最好的礼物。父母也穿上了自己的新装,背着沉重的包袱走出门,把家托给邻居何奶奶,让她替我们看家。我母亲本来打算把家托给我外婆,让她替我们看家,可是,我表妹刚刚出生。我舅母也是个月婆子,家里需要照料她们的人。所以我母亲就叫我们的邻居何奶奶替我们看家了。

    我们走出大门,何奶奶站在门口对我母亲说:“你们放心地去吧,有我这个老太婆替你们看家保定没事,放心吧!”

    “何家妈,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母亲抱着我一边走一边回头给何奶奶说。

    我们脚下踏着厚厚的白雪,在西滩村的马路上走着,小雪在天空中飘扬,树渠里的白桦树的树枝上积满了雪,看上去像吉林的雪林一样美丽。北风猛烈地吹着马路两侧的白桦树在微微地摇曳,有两只喜鹊立在那两棵光溜溜的树枝上,像故事中的寒号鸟。我在母亲的怀中回头张望着后面的一切景物,那光溜溜的树枝,那一座座雪白的屋顶,那白雪皑皑的马路,即将变成我的美好回忆。我们很快上了通往定西的火车,父亲拿着我的奶瓶去给我波奶,他非常谨慎地走过人多串联的过道,像个摇摇晃晃的企鹅。我和母亲坐在六号车厢的五号座位上。和我们面对面坐的是一对母子俩,那位阿姨看上去很穷困,身上穿的是一套不起面的红色旧装,怀里抱着一岁多的小女孩。小女孩静静地看着我,好像她察觉我不是一个正常的孩子。人都说小孩的眼睛是雪亮的,看来这句话实在是一句真谛。那位阿姨根本没有察觉到我是个不正常的孩子,因为,这时的我病还很轻,完全看不出我与正常的孩子有什么差别。

    “请问你要去哪儿?”母亲微笑地问那位阿姨地说。

    “噢,我们母女俩要去临洮看亲戚去。”那位阿姨微笑地答道,“你们要去哪?”

    “我们要去老家——定西。”母亲依旧微笑地答道。

    “这孩子真可爱!”那位阿姨看着我说。

    “可是他有病,是个小脑脑瘫患儿,也不知道将来能不能自立,能不能自己照顾自己。”母亲伤感地说,“唉……可怜天下父母心啊!只要我们在这个世上活着就得好好地照顾他,有一天我和他爸爸不在人世的时候,他就会受罪的。”

    “你带着这孩子去医院看了吗?”那个阿姨把脸变得阴沉地说。

    “唉……还看什么呢?脑瘫是看不好的。”母亲抱着我地说。

    “唉……这都是老天爷给他注定的,没有办法改变这孩子的命运。”那位阿姨说,“其实,我的孩子也有病,是个哑巴。”

    “你带这孩子到聋哑医院看了吗?”母亲问那位阿姨地说。

    “看了,大夫说她是先天性的,是看不好的。”那位阿姨流露出悲怆的情绪说。

    “你的孩子比我的好得多,好歹将来她会自己照顾自己,可我的孩子却不能。”母亲用悲怆的口吻地说,“唉……将来我们两个老了,我命苦的孩子怎么办呢?谁来照顾他呢?”

    “大妹子,话可不能这么说,虽然你的孩子不幸得了这病,但是我相信老天爷会保佑他的,因为吉人自有天相。”那位阿姨看着母亲地说,“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啊!……大妹子,你就别操这份闲心了。既然上天把这个孩子赐给你们,将来肯定有他的一碗饭,你用不着这么麻烦,把事情看淡些,再说又有谁能平平安安的度过一辈子呢?”

    “大嫂子,你说得对,做人不要杞人忧天,未来的日子究竟如何,那都是将来的事情,我们只要把眼前的路走好就行,何必为未来的那些事情而忧愁呢?”父亲给我波奶回来地说,“人呀!活着就行,何必为未来的日子而烦躁呢?你们说对不对?”

    “对,这位大兄弟说得十分对,人活一辈子为了啥?还不是为了快快乐乐的活下去么?”那位阿姨眉飞色舞地说。

    “嫂子,你的孩子吃奶么?”父亲微笑地问那位阿姨说。

    “不吃了,都快两岁了,会吃饭了。”那位阿姨回答地说。

    “给,小朋友——橘子吃……”母亲笑着从包袱里取出两三颗橘子递给那个小女孩的怀里,说。

    “太多了,她吃不了。”那位阿姨用手接住那几颗橘子地说。

    “孩子吃不了你吃啊!”母亲说。

    火车快速地在铁轨上扑通扑通地跑着,列车上的乘客都闭着眼睡觉,偶尔听见几声小孩子的哭泣声,像个魔幻小说中的鬼婴儿。列车窗外风雪交加,北风猛烈地吹着雪花到处飞扬,像无数的小精灵在阴沉沉的空中自由飞翔。我们乘坐的这辆列车经过山丹,车窗外面一座座高大岿巍的山出现眼前,那群山被白色的雪花盖着,宛然是我们家乡的祁连山。火车咆哮的跑过山丹,像条快速爬行的巨蟒,在暴风雪中前行。列车那无数的铁轮在铁轨上发出扑腾扑腾的声音,犹如一群顽皮的小孩子滚动着铁环发出的响声。火车鸣叫着在铁轨上奔腾,像一条飞翔的巨龙。我在母亲的怀里静静地观看车窗的雪白的世界,那鹅毛一般的大雪从阴沉沉的天上纷纷落下,落在外面的玻璃上,它微小的身躯显得那么可爱,像个六角形的飞镖。火车里面的我啊,注视着车窗外纷纷扬扬的雪花,它们淅淅沥沥地落在大地、大山的身躯上,像一群悄悄地来临的小精灵。看到这样美丽的景色,我高兴地笑了,嘴里发出叽叽呀呀的笑声,像只叽叽喳喳的小鸟。这是兴奋吗?这是发出我内心里的喜悦吗?啊!我体验到快乐的滋味了。我体验到一种美滋滋的感觉扑到我的肉体里,这证明未来的我,不是一个不懂喜怒哀乐的傻瓜,而是有情有义的天才。不……我不是一个普通的天才,而是绝顶聪明的人类!

    夜间,火车已到达兰州,还有一个小时就到达我们的定西。火车到达兰州火车站就停下来,兰州下车的乘客们,统统背着沉重的包袱和行李急急忙忙地下车,像一群从羊圈里熙熙攘攘地跑出来的羊群。母亲抱着我斜着头张望车窗外的景物,她把嘴巴接近被冰溜子沾满的玻璃窗,从口中吐出热气来融化窗子上的冰,随后,用袖口擦一擦就能看见车窗外的世界了。车窗外的世界灯光闪烁,像无数的萤火虫在兰州火车站徜徉。大雪依旧下着不停,外面的行人被雪盖得白花花的,像个冒着风雪给西方的孩子送礼物的圣诞老人。偶尔,从西面急速地跑来一条呜呜叫唤的火车,从我们的眼前擦肩而过,同时发出巨大的声波,像急速自传的木星一样产生出如此巨大的噪音。这种巨大的噪音,只有物质在高速运动下才能产生出,就像恒星在急速地远去发出的声响一样。

    不一会儿,我们乘坐的这辆火车由慢而快地跑动起来,也发出扑腾扑腾的噪音,这奇怪的声音起源于那无数的铁轮中。父亲做好下车准备,他拿好我们的行李和包袱往车门那边走去。父亲背着沉重的袋子,左手又提着笨重的箱子,慢腾腾地往前挪移,像个在码头上背麻袋的壮丁。父亲背着袋子里装的是猪腿和一小袋母亲的做的麻花,手中提着箱子里装的是我的衣服和奶粉,以及父亲的上衣和母亲的裤子。母亲也给我穿好衣服,抱着我从座位上站起来,慢腾腾地往车门那边走去,像个行动缓慢的老人。在这个车厢里到定西下车的人不多,只有四五个,历历可数。火车突然减慢了速度,同时也发出扑腾扑腾的声音,我们脚下的地板也微微地颠簸着,宛然是大海上起起伏伏的龙船。

    不久,火车就停下了,站在车门旁边的服务员戴着黑蓝色的大檐帽,嘴里叼着一根纸烟,红红的烟头上冒着丝丝缕缕的烟雾,像白色的炊烟一样。服务员把车门当啷一声地打开,随后,对我们笑嘻嘻地说:“小心下车,注意安全。特别是注意婴儿,今天夜里的气候非常冷,可别让你们的孩子冻感冒了。”

    “我们会注意的,谢谢!”母亲抱着我下车地说。

    一片漆黑的天上飘着鹅毛般的大雪,无声的降落到我们身上,像一些悄悄走来的小精灵。铁路旁边的路灯把雪花照得亮晶晶,也把洁白的地上照得发亮,像水晶球一样。定西火车站的楼房看上去黑洞洞的,犹如童话故事里的幽灵城堡。灯光照在洁白的雪地上,反射出亮晶晶的彩光,像五光十色的星星。我们一家三口迎着风雪走出定西火车站,打算搭上一辆出租车去巉口乡,因为,我爷爷奶奶家就在那里。可是,在这风雪交加的夜晚,别说一辆出租车了,甚至就连一个人影和孤魂野鬼见不到,犹如这个世界只有我们三个苦命的旅行者。

    此刻,是午夜的十二点左右,正是魔幻小说上所说的鬼怪出没的时刻,父亲背着沉重的袋子、提着笨重的箱子,在前面慢腾腾地前行,像个这世上最可怜的乞丐。母亲抱着我小心翼翼地跟在父亲的身后,她把襁褓里的我用她的几件衣服给紧紧地包住,害怕风雪进入我的襁褓里,所以她才这么做的。遽然,从东边来了一辆面包车,父亲急忙跑过去挡住它,恳求司机把我们送到爷爷奶奶家,那个身胖体重的司机见我们三个黑天摸地地走在这风雪中,怪可怜的,就答应了。

    三个小时过后,我们一家三口终于到达目的地,在那个山梁上下了车,父亲给那个胖司机付了钱,就领着我们母子俩下了弯弯曲曲的山路。这是一条很陡的山路,不像我们西滩村的马路那么平坦。天上依旧下着雪花,漫山遍野都是洁白,陡陡的小路旁边载满了松树,光溜溜的树枝上积着雪花,偶尔,从上面擦啦啦地掉下来一块积雪,落在白雪皑皑的地上,发出微微的声响。我们一家三口走到半路里看见一个白色的坟堆,这是我那位跳井自杀的太太的坟墓。我后来在我的处女作中写到金刚的曾祖母因祖母不和,所以跳进场下三角路口旁边的破井里驾鹤西归了。实际上,这是我太太和我奶奶之间的矛盾。

    我们下了弯弯曲曲的陡坡,来到一个很大的庄园,它的围墙是用湿土制作而成,就像我们家乡的古城墙壁一样。我们身上的气味被那只曾经咬过我的腿的狗崽子母亲发现了,它就奔出它的狗窝,仰头狂吠,像只嚎叫的野狼。父亲冲过去把那只正在狂吠的黄母狗踢了一脚,踢得它嗷嗷的叫唤着,就赶紧夹着尾巴跑进窝里去了。父亲推开了大门走进去,母亲抱着我随后跟进去。大门洞内有两个一样大的窑房,一个是骡圈,一个是磨坊。我二叔、小叔听见我们在院中蠢蠢欲动的声音,他们就急匆匆地从厅房门里出来,观察什么人在院子里偷东西。二叔一看见我的父亲背着很大的包袱、提着笨重的箱子痴痴傻傻地站在院中,就亲切地叫道:“哥,你们怎么来了?”

    “廉明,爸妈呢?”父亲说。

    “哥,他们在厅房。”二叔依旧用亲切的口吻给父亲说。

    “哥,你们怎么来了?”我小叔站在厅房的水泥台子上地说。

    “想家了,回来看看你们。”父亲背着很大的包袱又提着笨重的箱子,往厅房里走去,说。

    “你给滚!……”爷爷在厅房里的炕上骂父亲地说,“这里不欢迎你!”

    “爸,您不要这样好么?”父亲说。

    “我么有你这样的儿子,你不要叫我爸!”秃头爷爷愤怒地骂道,“当初你们两口子走的时候,就么打算回来。”

    “老五,你这是干甚,想把我这个老头子气死么?”年老八十的我太爷爷在厅房炕上对爷爷说,“我的孙子和孙媳妇大老远的看我们,你怎么忍心把他们撵出门外呢?”

    “天明啊,你们进来,有爷爷在你爸不敢把你们小两口子怎么样。”太爷爷对父亲说。

    “爷爷,我一年没见您了,真的很想爷爷啊!”父亲站在白雪皑皑的院中地说,“爷爷,一年不见胜如三秋啊!”

    “天明啊,其实我也很想你的,你进来让爷爷看看……”我太爷爷说。

    母亲早就料到会有这种事情发生,所以抱着我站在大门洞里。母亲知道爷爷的愤怒不是冲向父亲的,而是冲向她的。因为,当初就是她闹着要去高台,因此爷爷才这么怒发冲天。

    雪花淅淅沥沥地从天上落在母亲的头巾上和襁褓上,像冰凉的冰块一样令人讨厌。父亲的衣服上也落满了洁白的雪花,以及就连他的头上、脸上、耳朵上都是白色的,像一只生存在北极圈里的北极熊立在风雪之中。二叔和小叔都伴随的父亲站在雪花纷纷的院中,好像他们心中是永远同气连枝的。襁褓里的我感到寒冷,就哇哇的大哭起来,我响亮的哭声,打破这寂静的雪夜。我响亮的哭泣声,惊动了屋子里的所有人。随后,奶奶从小房里跑出来,说:“哎呦……我的天哪!……我的大孙子可别冻感冒了。你们赶快进屋吧,别在这里使气了。你们不怕冷,克我的孙子怕冻呀!”

    “老婆子,把咱们的孙子抱进来,让他们在院里站去吧!”爷爷在屋里喊道。

    “别跟你爸一番见识,随他的破口骂去,我们就当耳边风吧。”奶奶从母亲的接过我地说,“哎呦……我总算盼到你了啊,你可把奶奶想死了!”

    于是,我们都进了厅房,我那个秃头爷爷也没责怪我父母,就从那台很长的炕上下来,坐在黄桌子旁边的黄椅子上,阴沉着脸,好像发怒的野牛。奶奶把我抱到那台很长的、能睡十多个人的炕上,随后,她就对我那个秃头爷爷说:“你就别发怒了,来看看我们的孙子吧。”

    “看就看一下。”秃头爷爷从椅子上站起,迈着缓慢的脚步走到炕头地说,“哎呦呦……我孙子多俊秀啊!”

    “让我看看我的曾孙子吧。”太爷爷盘腿坐在炕上地说。

    “爸,您想抱抱么?”秃头爷爷把我抱到太爷爷的跟前,说,“看他多秀气呀,简直像个天上的仙童。”

    “不错,这孩子确实有点像天上的娃娃,说不定将来是个聪明的孩子。”太爷爷捋着胡子地说,“这个娃娃叫甚名?”

    “哦!对了,孩子叫甚名?”秃头爷爷疑惑着把头转过来地说,“你们赶紧告诉我呀,我的孙子叫甚名!”

    “爸,他叫桐娃。”父亲说“可是,他……有……”

    “好了,你别说了,我知道了”秃头爷爷把头又转过去地说,“爸,您这个曾孙子叫桐娃,听见了么?”

    “听得见,听得见……”太爷爷捋着胡子地说,“‘桐娃’这个名儿也好听。”

    “他……有……病……”父亲断断续续地说。

    “你说甚?!”秃头爷爷急忙问道。

    “他是个脑瘫患儿,是发高烧引起的……”父亲胆怯地给爷爷说。

    “你们两口子王八蛋!混账东西!”秃头爷爷暴跳如雷地骂道,“我不让你们去那个贫瘠的高台,你们偏不听我的良言,看看这下酿成大祸了吧!你们就算死在那个鬼地方与我无关,可你们两口子把我的孙子弄成这样,我李老五这辈子跟你们没完!”

    “我说你们两口子可伤透我和你爸的心了,好好的饭馆不开,偏偏要到那个鬼地方去种地!”奶奶坐在炕头骂父母他们地说,“我说你们呀!……是狐狸精的着迷还是黄鼠狼的迷魂?”

    “老婆子,你还跟他们啰唆甚哩?赶快把这两个王八蛋撵出去!”秃头爷爷怒发冲冠地说,“廉明,红明,你们两个还愣着干甚,快把他们给我赶出门外,我一辈子不想见到这两个混账的东西!”

    爷爷奶奶因我的不幸二责怪我父母,犹如冤家对头的敌人。我父母低着头站在火炉旁边,像两个犯下错误的小孩。屋外的风雪依旧作狂,宛如很多魔鬼在院中猖獗。我渐渐地睡着,进入一个舒适的梦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