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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第二天的拂晓时分,我秃头爷爷从庄后的茅坑里用铁锹装满两桶屎尿,用长长的扁担担起来,往山上的梯田走去。一路上秃头爷爷踏着厚厚的积雪,艰难而吃力地前行,同时,他肩膀上长长的扁担在两桶屎尿的沉重下,扁担的两侧时上时下地扇动着,犹如戏剧里狗官头上的乌纱帽。秃头爷爷头上戴着破旧的鸭嘴帽,就像我那个光头外公的帽子一样。两只臭气冲天的粪桶在两侧微微地晃动着,仿佛两个荡秋千的小屁孩。扁担两边垂吊勾桶的铁链子因沉重的拉力,发出个咯吱咯吱的声响。秃头爷爷迈着轻快的脚步,轻飘飘地走在那条很陡的山路上,犹如是一只担着担子的雪豹。

    周围的群山被昨天的大雪盖得一片雪白,天上依旧是阴沉沉的,像个发怒的老爷爷的脸庞。在这条山路两侧的松树上,有几只毛茸茸的小松鼠从上面溜下来,在雪地上用爪子挖它们去年秋季埋在地下的食物。小松鼠们抛着雪地咝咝的响,同时,从它们的嘴里发出微小的呀呀唧唧的声音,仿佛在唱劳动的歌谣。秃头爷爷担着两桶屎尿去山上的梯田苫粪,这是他每天清晨所干的活儿。无论风雪天还是艳阳天,我秃头爷爷都是这样严格的做他的这项工作,从来不松懈,犹如苫粪是他老人家最快乐的事情。秃头爷爷担着粪桶走过我太太的坟地,踏着白雪皑皑的地面,身后留下延长的足迹,像一条弯弯曲曲的蟒蛇。

    从粪桶里散发出的臭气,慢悠悠地弥漫着,与清晨的空气混合在一起,使人轻易地嗅到一股难闻的气味。一只雄鹰在秃头爷爷的上空盘旋,它发出像哨子般的声音,来显赫它的威风。在这个黄土高坡上,老鹰自然是空中的霸主,再没有鸟类能比得上这种神鸟。秃头爷爷苫完粪后,担着两个空荡荡的粪桶,轻飘飘地沿着那条长长的足迹下了山路。空荡荡的两个粪桶左右摇晃着,发出刺耳的响声,犹如滚动的铁罐子哗啦哗啦的作响。

    秃头爷爷担着两个空粪桶慢悠悠地下了七拐八弯的山路,在下山的过程中,他一边吟唱着,一边注视着下面炊烟浓浓的庄里,像个观察的黑猫警长。

    奶奶和怀孕的二婶一大早在厨房里忙碌,她们婆媳俩在后来经常吵架,仿佛是两个冤家对头的敌人。奶奶是个重男轻女的人,也是个脾气暴烈的人,一骂起人来就没完没了,仿佛她和我母亲半斤八两。在我一两岁的时候,经常看见奶奶在厅房里臭骂下房里的我二婶。其实,我也挨了不少奶奶的打骂,好像在她的孙子里面我是受她的教训最多的。

    奶奶手中舞弄的柴刀,在那张案板上咔嚓咔嚓的剁着大萝朴。清脆的刀功声像连续不断的哀歌,在厨房里盘旋。奶奶昨夜怀恨我父母的没有睡觉,她今天显然看上去心情不好,像个哀痛欲绝的孝女。身体肥胖而高大的二婶往灶门里填柴,灶头旁边有一个大背篼,里面装满胡麻秆。二婶用手从背篼里抽了一把胡麻秆,塞进熊熊烈火的灶门里,随后拍几下手就站起来对奶奶说:“水开了。”

    “噢!开了我就下面。”奶奶阴沉的脸说,“廉明媳妇啊,你说你大哥和你大嫂现在心情是怎样呢?”

    “你问我我问谁呢?”二婶揭开锅盖地说,“反正各有各的想法,各有各的向往,正因这样的原因,我就不晓得他们心中的想法。”

    “唉……我这个老太婆不懂你们年轻人的心啊!”奶奶长长的叹口气地说,“天明这两口子任他们去吧,反正我和你爸管不了他们啊……”

    “你就别生气了,再气也没用。”二婶看着奶奶地说,“既然你们管不了就别管他们。”

    “唉……孩子长大了,翅膀硬了,要飞到更远的地方去了。”奶奶伤感地说,“其实,我恨他们的是……把我的大孙子弄成这样,唉……桐娃这么尕,还么活命啊,就让病魔给折磨着——我当奶奶的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啊!”

    “这是天意啊!……”二婶和奶奶同样伤感地说,“只能听天由命,还有甚法子。”

    “你说,桐娃的这病能不能看好?”奶奶问二婶地说,“说不定能看好,对么?”

    “说不定能看好吧,唉……干甚事都要钱哩!么钱甚事干不了呀!……”二婶摆出难得的苦样子地说,“人只要钱甚都好说,人么钱甚都难办。”

    “反正我不让他们带孩子去,桐娃我要带他,让天明两口子回去再养个娃娃。”奶奶说,“唉……现在的计划生育可真麻烦啊,不像以前一样想养娃就养娃,哪还怕公家罚款,只要爹妈有能耐把他们拉扯大就行。”

    “唉……毛主席说少生孩多种树。是啊,人活着浪费地球能源,死了还要占地盘,正因这个原因公家不让我们多生孩子。”二婶说。

    “不要在我面前提你们的毛主席了,一提他我就伤透了心啊!”奶奶悲怆的摇摇手地说,“他是你们的大救星,是我的敌人!我们刘家与他世世代代不共戴天!“

    我躺在厅房炕上,和太爷爷一样舒适的睡着,父亲和母亲坐在火炉旁边的沙发上,静静地烤火着。我父母昨夜被爷爷奶奶骂得狗血临头,像两个旧社会里被人欺负的小孩。厅房里的墙壁上是黑灰灰的,像涂上炭灰一样。沙发的前边是一张橙色的饭桌,它和火炉对齐。饭桌的右边是奶奶的衣柜,衣柜上方放的是一台黑白电视机,后来听奶奶说,它是我二叔买来的。和奶奶的衣柜相对的是爷爷的药柜,它体型庞大,白色的身躯,显得特别耀眼。秃头爷爷的药柜里放的是杂八杂七的西药和几本破医书。白色药柜的上方架着是秃头爷爷的板胡和橙红色的小皮箱,看上去它们很久没使用了,所以上面落满厚厚的尘埃。

    “天明啊,高台那里好么?”太爷爷躺着炕上问父亲地说,“跟我们定西像么?”

    “爷爷,那里比这里平坦,没有大山和陡坡,也有地下水,是个长庄稼的好地方啊!”父亲走过去对太爷爷微笑地说。

    “噢……那就好。”太爷爷说,“天明啊,能带我去看看么?”

    “爷爷,只要想去,我随时都可以带您去。”父亲笑咧咧地太爷爷说。

    “我不同意!”秃头爷爷遽然从门外走进来地说,“你们要去那个云不拉屎的地方去死我管不着,可是你要把你爷爷带到那个地方去受罪,我老汉绝对不同意!”

    “哎……老五啊,你不要说这样无情无义的话,我孙子要带我去高台浪浪,又不是带我去阎王那里。”太爷爷在炕上生气地说,“你凭甚不让我去?”

    “爸啊!那个地方有甚好浪的?”秃头爷爷从门边走到炕头,生气的对太爷爷说。

    “老五啊,你干甚发这么大的火?”太爷爷心平气和地说,“娃娃不是好心的带我去浪一趟么?看你火着。再说我想乘这个机会去新疆你三哥的那里浪一浪,看看我这个儿子过得好吗?”

    “你们爷爷孙孙我管不了!随你们去吧……”秃头爷爷愤怒地说。

    “哥,我也要去高台浪浪,如果那里比这里好,我就在那里安家落户,如果不好我回来的。”小叔笑咧咧从门外走进来地说。

    “你们统统给我滚到那个云不拉屎的河西去!我不拦你!我拦也拦不住。”秃头爷爷怒气冲冲地说。

    “你都当爷爷了,还那么固执干甚。”奶奶端着饭从门外进来地说,“孩子长大了,翅膀硬了,该去哪就去哪吧,我们管不了了。”

    “是啊,我们一把屎一把尿的把他们养大成人,他们连一声感谢的话都不说,就屁股一拍走了啊!”秃头爷爷伤感地说,“人呀!连畜生都不如啊!牛羊有跪乳,乌鸦有返哺之恩,可是你们呢?唉……不孝啊!……”

    “唉……么办法啊。这都是咱们当父母的命啊!”奶奶伤感的叹口气地说,“反正我只要把桐娃留下来就行,你们去吧,我不管你们。管也管不了。”

    “你要把桐娃留下来让你照顾么?”母亲问奶奶地说。

    “淑玲啊,我是这么想的,只要把桐娃留给我照顾,你们可以回去再养个娃娃,因为,现在的计划生育可抓的很紧。”奶奶对母亲说。

    “可是桐娃他愿不愿意留下……”母亲说,“他还小……恐怕……”

    “你当娘的放心吧,我这个当奶的会好好照顾他的,绝不会亏待桐娃。”奶奶说。

    “这是给桐娃买奶粉的钱,请你收下。”母亲从口袋里掏出一百块钱给奶奶地说,“不嫌少你就拿上,如果嫌少我来年回来再给。”

    “这钱我不要,给桐娃买奶粉的钱我有。”奶奶用手拒绝母亲的钱,说,“这钱你还是收回去吧,再说你们的光景很差,正是急用钱的时候。”

    “拿回你的臭钱!我孙子吃奶粉的钱我这里有!”秃头爷爷怒冲冲地说,你们吃完饭立马给我统统的滚蛋,滚蛋了就永远别回来!”

    “老五啊,你这是干甚呀?”太爷爷用阴沉的目光看着秃头爷爷地说,“娃娃们昨晚来,还么来得及缓缓,你就赶他们走,这天底下有你这样当爹的么?”

    “爸,你也给我滚蛋,别再回来了!”秃头爷爷暴跳如雷地说。

    “好,老五,我走,我走……”太爷爷伤心地说。

    于是,我父母他们吃过饭后就和太爷爷一起去高台了。临走之前,父亲和二叔、小叔在一起商量了一会儿,他们要把太爷爷的户口本拿上,目的是为了让高台政府多给我们分化几亩良田。中午,父亲他们带着年老八十的太爷爷上了山梁,小叔背着沉重的包袱,在太爷爷身后走着,像个婆婆妈妈的老奶奶。我父母走在前面,像两个前兵探路的小将。天是阴沉一片,地是雪白一片,冷飕飕的北风吹着我们身躯发凉,好像这里跟北极一样。我在奶奶的怀里张望离别的我父母他们四个人,心里感觉到悲凉的情绪像海啸一样在我的心境汹涌澎湃。我静静地注视着渐行渐远的父母,双眼的泪花潸潸而下,犹如居高临下的瀑布一样飞流直下三千尺。

    我父母他们很快上了梁,搭上一辆去县城的班车走了。此刻的我,内心尽管那么悲怆,但我依然克制住情绪。所以我哭了一会儿就不哭了,因为,我知道光流鼻子有什么用呢?奶奶把我抱进屋内,放到炕上,然后,她给我波奶去了。奶奶的身躯是矮矮胖胖的,像只肥肥胖胖的大熊猫,她走起路来,看上去肥胖的身体显得那么与众不同,特别像只癞蛤蟆。奶奶是个地主的孙子,但她生不逢辰,没有享受到一点福,因为她生于新生代,就像莫言的《生死疲劳》小说里面的蓝解放和西门驴一样。后来,奶奶给我讲过她的童年:那是一个1949年的夏季,她背着背篼去山上挖野菜和剥树皮,为了不让饥饿来骚扰,她不得不这么做呀!灼热的太阳热辣辣的从天上射下来,照在那个贫瘠的定西各家叉村庄里,同时,强烈的核辐射也射在奶奶的身上,这使她的脸上直冒汗珠。难闻的汗珠味儿,渐渐地向周围散去。山上的野草散发着一种奇特的香气,奶奶用鼻腔一闻,使她感受到夏天了里最浓香的气味,宛如在天上的蟠桃园里自由翱翔。此刻,心旷神怡的奶奶沉入自己的幻觉里面,她变成一只粉红色的蝴蝶,飞向那个虚假而短暂的天堂,享受那些自己从来没有享受过的体验。一只乌鸦鸣叫着从奶奶的头顶飞过,像一只黑色的翼龙,恐吓着这地方的一切神灵,宛如是狐假虎威的伪君子。奶奶被那只乌鸦给惊醒后,她立马急匆匆地忙碌了。因为,奶奶知道再不干活的话,恐怕今夜又要挨饿了。

    奶奶给我喂完奶水之后,就哄我睡觉,她坐在炕上,把疲惫的我抱在怀里,轻轻的唱着跟外婆曾经给我唱的歌谣一样。奶奶抱着小小的我这个傻孙子,同时,身躯摇晃着、用手轻轻地拍打着我的襁褓,像个摇摇篮的母亲。奶奶轻声而悦耳的唱着:噢,噢,噢,哄娃娃睡觉觉,睡得醒来吃馍馍。馍馍哩,猫叼了。猫儿哩,上树了……

    “妈,桐娃睡着了么?”二叔从门外走进来地说。

    “睡着了,廉明。”奶奶非常谨慎地把我放到炕上,微笑地给二叔说,“你爸还在生气么?”

    “他在喂骡子呢!”二叔回答奶奶的说,“我爸生甚气?都当爷爷的人了,还是那样固执干甚?”

    “你爸是个牛脾气的人啊,可是牛过了他会变得仁慈。”奶奶给我盖上被子地说,“我这辈子挨了不少你爸的打,但我深深地知道天下么有不打架的两口子,我们之间打打闹闹的过了一辈子,我有时恨他,也有时体谅他,因为我懂得他是个甚样的人。”

    “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啊!”二叔摆出一副斯文的样子地说,“唉,你们老两口心里想些甚,其实我们做儿女的都晓得。你们就好好当爷爷奶奶吧,好好抱你们的大胖孙子吧。看着你们抱上孙子的喜悦,我们当儿女的也高兴。”

    “人们常说:金娃、银娃比不上我家的人娃娃。是啊,这句话说得非常好,特别令我们当爷爷奶奶的人感到自己的孙子是多么珍贵,简直像是一颗掌上明珠来疼爱。”

    “妈,如果你再多一个孙子的话,那你会疼谁呢?”二叔问奶奶地说。

    “当然是疼爱我的大孙子了,因为他是个多么不幸的孩子。”奶奶斩钉截铁地说,“再说我不疼他谁疼他哩?我打算今年要带着桐娃到处看看桐娃的这病,究竟能不能治好,唉,他还这么尕总不能一辈子痛苦的度过么?”

    “可我哥他们两口子么打算给孩子看病的啊!”二叔脸面阴沉着说,“给孩子看病要看看我哥两口子同意不,他们要是同意给孩子看病,那就好。要是不……”

    “廉明啊,你的话我明白,这不是明摆着指桑骂槐么?”奶奶生气地说,“这孩子的病我是看定了,你再拦也么用!”

    “妈,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二叔结巴地说。

    “不是这个意思,那是甚意思?”奶奶用愤怒的目光看着二叔地说,“廉明,其实,我早就知道你像你哥一样自私自利的人,害怕别人占你的便宜。这孩子是我们李家的后嗣,也是你的亲侄儿,不是旁人家的娃娃,生,是李家的人,死,是李家的鬼。”

    “哎呀!……我的妈妈啊,我不是这个意思……你听我说……”二叔断断续续地说。

    “你给我住口!我不听你的胡言乱语。”奶奶怒冲冲地说,“你要是闲得么事干,给我去山上捡一捆柴背回来,好来烧火做饭哩!”

    “这么冷的天,让我到哪达拾柴?”二叔摆出一副可怜的样子,说,“你还算是我的亲妈么?”

    “年轻人要经得起风吹浪打,不然会变成狗熊的。”奶奶用轻视的目光看着二叔地说,“想当年我背着背篼,在冰天雪地里挖草根的时候,大雪纷纷而下,把我盖着跟雪人一样。我用力抖抖身上的雪,揉揉被冻成红肿红肿的双手,重新从雪地里站起来,艰难地去挖雪下面的草根,我都么有被老天爷冻死——哼!老天爷要冻死我么有那么容易……”

    “好了,妈,我去拾柴,你就别唠唠叨叨。”二叔转过身来要走地说,“对,年轻人要经得起风吹浪打。”

    “给我多拾点啊!”奶奶说。

    “知道了!”二叔走出房门,在院中喊着说,“老大走了,老三也走了,现在只剩下我老二来撑这个家了。有一天我也离开这个家,看我老娘向谁凶哩?哼!……”

    二叔迎着冷飕飕的北风上了山,他瘦瘦的身躯在雪地里显得特外苗条,宛如是个婀那多姿的女子。天空依旧是那么阴沉,稠密的乌云在天上翻腾着,像大海里的惊涛骇浪一般。昨天的大雪纷纷而下,可把这个松川湾盖得白茫茫一片,像童话故事里的冰雪世界一样。二叔踏着厚厚的白雪,艰难地往山上走去,像个风雪中的雪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