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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在这个春天的三月季节里,大地和山丘很快地披上绿衣,宛若是个快要穿上绿色纱衣的舞女。春天是美丽的,是令人舒服的,你看从南国回来的燕子,在这个松川湾的天空中飞翔而共舞,像一些黑色的小魔仙。你用耳静静地聆听,便会听到各种鸟类的乐曲,甚至还会听到从河湾里泉水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山丘上的野草嫩嫩的从地里钻出,松树枝上也发出嫩嫩绿绿的枝丫,正在慢慢地生长。春是鸟类的天堂,也是世间万物苏醒的时刻,无论你用双眼观察着,还是用耳朵静静聆听着,都使人会感到一种美好而舒适的感觉,就像清晨我们从梦中醒来一样。爷爷一大早进城去了,到那个粮食局工作了。姑姑在定西城念书,她读到六年级时候,又重新调到一年级,因为,她年龄小跟不上其他的学生。姑姑是爷爷奶奶的掌上明珠、心肝宝贝,简直像个大家闺秀一样幸福。爷爷奶奶可苦了我父亲他们三兄弟,但其中最亏待的是我父亲,他小时候在松川小学读书的时候,晚上一放学根本没空写作业和复习,就让狠毒的爷爷奶奶赶到田里干活,因为,那是人民公社的年代,是合作化的时刻,人们为了挣点口粮不得不把自家的孩子赶到地里干活啊!现在我父亲素常怨恨我爷爷奶奶的所作所为,就像我常常怨怼我父母没把我生正常一样,一样怀恨在心。

    我姑姑在定西城里念卫校,晚上回到爷爷的粮食局去吃住。现在在卫校毕业过的人自然会没有工作,不过我姑姑在后来遇见一个贵人,他是定西专医院的马院长,在他的帮助下,所以姑姑有了工作。因此,姑姑后来认马院长为干爹,认马院长的夫人为干娘,认马院长的女儿为干妹,认马院长那个抱养的儿子为干弟。

    清晨的阳光丝丝缕缕地从东边的天空中洒下来,洒到场前的杏树上,洒到场里的草堆上,犹如这个世界因阳光而变得美丽、而变得和蔼可亲。我躺在厅房炕上,双眼睁得圆溜溜的,观察这屋里的一切东西,像个东张西望的小鬼头似的。我想念父母和家了,也想念我的光头外公了,我很久没有见他老人家,不知道他在想我这个外孙吗?其实,我更怀念的是我那些雪白色的鸽子们,不知道它们现在活着还是死了,在人间还是在地狱呢?我也不知道它们想念我还是不想念我呢?反正我知道可怜巴巴的我在眷念我父母他们和那些我的白鸽子们。

    今天是一年一度的清明节,是我们定西人上坟看望祖宗的时刻,奶奶让二叔、二婶去上坟,她要带我去城里做按摩治疗和针灸治疗。当然,对我们这些脑瘫患儿而言,按摩治疗和针灸治疗是相当有效的治疗法,因为,脑瘫患儿的大脑发育迟缓,不做按摩和针灸的话,身上的每一个神经细胞会逐渐地死去,导致脑瘫患儿的四肢僵硬而软弱无力。光治疗不行,以及还要注意饮食,多吃有蛋白与有营养的食物,少吃辛辣和凉的东西。因为,我们脑瘫患儿的大脑发育迟缓,需要有营养的和有蛋白的食物来助于大脑快速地发育。我是穷人家的孩子,是农夫野老的孙子,当然吃不起奶、蛋、核桃这些有高蛋白的食物,不过每年过年时,我奶奶就挨家挨户的给我要猪脑髓和猪肾让我吃,这些都能帮助我的大脑快速地发育。虽说吃了猪脑髓的孩子和猪一样笨,但我觉得这句话实在是一派胡言,根本不是一句实事求是的真谛。其实,猪是一种很狡猾的动物,你看看生存在野外的野猪它们可是聪明绝顶的生灵,在生死攸关的时刻敢跟捕食者决一死战呢!不像藏羚羊一样只会落荒而逃,是个怕死鬼。

    奶奶给我喂了奶水的后,就给我穿上她给我亲手做的新衣和新裤,抱着我这个疾首蹙额的病孙子出了门,下了水泥台阶,慢腾腾地走过院子,来到大门洞里。从骡圈里散发出的臭气弥漫着这大门洞里,浓厚的骡粪味儿丝丝缕缕地飘进我们奶奶孙孙的鼻腔里,熏得我俩发晕,就像毒气一样使人头晕眼花。奶奶抱着我走出大门,随手把门闭住,在闭门的过程中,大门发出唧唧呀呀的声响,犹如一个不会弹琴的人弹出的乐曲一样难听。我和奶奶走过狗窝旁边,向场下走去,经过三角路口,又向南边那条土路走去。我和奶奶走过去我小爷爷家的路口,右边的树枝上长出绿油油的枝丫,在春风中轻轻地摇曳着它们的身躯,仿佛是一群刚刚学会跳舞的小女孩。两只燕子从我们的上空飞过,下面场里我大伯的狗在那里朝我们狂吠着,好像它把我和奶奶当成敌人。我们经过那个快要塌下的窑洞(这个黑魆魆的窑洞里后来屙满了那个没母亲的王宝山的臭屎,唉,他们一家是松川湾里最贫困的人了),上了坡,来到王强我大伯的大门口(王强大伯正是王宝山的父亲,他是个癫痫患者,曾经受过刺激的人,因为他老婆与别的男人私奔了,所以才得了这疯疯癫癫的病。唉,女人没一个好东西。这句话是莫言在他的《丰乳肥臂》上说的),王家二奶奶站在她家的大门口,说:“他五妈,你要抱着孩子去哪达?”

    “去川里给娃娃看病去。”奶奶回答地说。

    “这娃娃怎么了?”王家二奶奶看着我地说。

    “唉……很不幸啊!他得是小脑瘫呀……”奶奶的嘴唇微微打颤地说。

    “这娃的病能治好么?”王家二奶奶问奶奶地说。

    “唉……不晓得啊!”奶奶用悲腔的口吻地说,“希望老天爷开开恩,把我的孙子一夜之间给变好,我明天早上醒来能看见他会走路、会抓东西往嘴里塞、会牙牙学语的叫我一声奶奶……”

    “唉……他五妈,人呀,谁都会有难,谁都会有福,正所谓: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王家二奶奶说。

    “希望他能否极泰来,这是我五老婆子的唯一愿望啊!”奶奶用伤感的目光看着我地说,“我真希望老天爷能开开眼,看看我这个可怜兮兮的孙儿吧!”

    “他五妈,做人不要这么烦躁,看淡点,开心点,一切忧愁总会过去。”王家二奶奶语重心长地说,“今天的暴风雨尽管那么猛烈,但是明天的艳阳天依然会出现在我们的眼前。人不要这么伤感而忧愁,假使你再忧愁能解决事情么?无论多大的风雨终会过去,无论多么美丽的艳阳天终会到来,正所谓:阳光出现风雨后,福德降临在灾祸后。人活在这世上,只要把眼前的日子过好就行,不要想那么多未来的事情,再想也没用。”

    “他二妈,你说的有道理,今天风雨再大,但明天依然会晴空万里;今天伤感再大,但明天说不定会有出乎意料的惊喜出现在眼前……”奶奶的脸上露出淡淡的笑意地说,“人活在这世上图个甚哩?不就是图个快乐么?再穷无非讨饭,再富富不了三代,不死终会出头,这世上安危相易、祸福相生啊!何人不经险路,何人不落沉浮,人嘛,谁都会有灾祸,谁都会有福德。”

    奶奶抱着我与那个王家二奶奶告别后,重新踏上漫长的山路,上了那座如我们家乡的古城一般的堡子,只不过这堡子的面积很小,是当年地主的家,现在看上去这座土城堡极为荒凉,周围长满茂密的杂草,在春风中摇曳着。堡子的土墙上写满白色的大字,只不过在常年的风雨冲刷下现在看上去很模糊。我和奶奶很快地上了山梁,走在布满碎石的公路上,春风阵阵地吹着,云儿慢慢地在天上飘浮,燕子在石路上划过,它滑翔的技术特别高超,简直可以说是熟能生巧。奶奶的脚下踏着碎石咯吱咯吱的响,宛若是一些被坏人鞭笞的小孩在哀泣着。春光温暖的照在我们的身上,使我和奶奶感到舒服和愉快。在这条去县城28公里的路程中,奶奶抱着我这个疾首蹙额的病孙子,一路艰难地步行,一路吃力地抱着我,像一只神话中坚持不懈的精卫。虽然奶奶的个体小,但是她有一身铁骨,百折不挠,她像我母亲一样,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人。我后来察觉到奶奶、母亲和姑姑她们三个完全可以说是不半斤八两,简直脾气暴烈得一模一样,一骂起人没完没了。人们不是常说这么一句话吗?家中的最小的孩子是父母最宠爱的孩子,长大自然会变得脾气暴烈、横行霸道。奶奶、母亲和姑姑她们当然是父母最宠爱的孩子,所以才这样脾气暴烈。

    奶奶抱着我步行了四个小时,终于到达目的地了。奶奶因走了那么长的路程,所以她已经满头大汗了。我在奶奶的怀中感觉到她的衣服已经被汗水流湿了,甚至就连我的衣服也弄湿了。中午的阳光热辣辣的照在我们奶奶孙孙的身上,使人感到呆在烤炉里一般的难受。街道上行人匆匆,马路上车水马龙,城市里喧哗一片,杂乱无章,好像这里是世界上最不可安宁的地方。街道上有摆摊子的人,也有给人修鞋和擦皮鞋的人,我在奶奶的怀里注视着这些做生意的人,他们衣着破破烂烂,完全和街上的那些乞丐没什么差别,不过这些苦命的人懂得自力更生的这句真谛,绝不像上旁人门户去乞求。我们奶奶孙孙走过人多串联的街道,来到一个很肮脏的过道。过道两侧的墙壁上贴满了小广告和用粉笔画满了字儿,这些字看上去弯弯扭扭,也许,是一群不懂事的小屁孩画着,所以才这么难看。奶奶抱着我走过长长的过道,来到一个很有年历的中药部子,她用手揭开白色的门帘,走进去,坐在那张深红色的长椅上,在我们左侧有两位抱着孩子的老奶奶,她们头发花白,脸上皱纹条条,看上去已经很大的年纪。那位身穿白褂子的王大夫正在给别的孩子针灸治疗,他拿着长长细细的针,向一个孩子的身上扎,一针又一针地扎,扎得那个嚎啕大哭的哥哥变成刺猬似的。我立刻感到这个地方的可怕,如同折磨人的地狱一般。此刻的我啊,惊恐不安,生怕那个可怕的大夫拿毒针来扎我的身躯,来折磨我这个出生不幸的可怜虫,就像受苦受难、被地狱修罗折磨的鬼魂一样,一样痛苦万分。一想起这点,我立刻哭嚷起来,让奶奶赶快带我逃离这个可怕的鬼地方。可奶奶却安然不动,心平如水,好像她没被那个可怕的大夫给吓着。尽管,我在奶奶的怀里使劲挣扎,使劲得嚎啕大哭,可是有什么用呢?奶奶依然处之泰然地坐着,不管我怎么哭嚷她都是雷打不动。

    “这是你的家孙子还是你的外孙子?”旁边的一位奶奶说。

    “这是我唯一的家孙啊!”奶奶回答地说,“很不幸,他得的是很可怕的小脑瘫,唉……我不晓得将来能不能自立,能不能自己照顾自己。”

    “唉……有其一就有其二,像这样的孩子这世上多得很啊!”那位奶奶摇摇头地说,“我的外孙也是个脑瘫,唉,将来能不能好起来。”

    “是啊,不知道我们的孙子能不能康复,唉……”另一位抱孩子的奶奶脸面伤感地说,“他们这些孩子前辈子干了甚坏事,这辈子变成这样呢?”

    “这不是他们的错,是我们这些当长辈作的孽啊!”奶奶说,“我们前辈子欠过别人的钱,没还上,所以这辈子老天爷把我们的孙子给弄成这样。”

    “唉……人都说老子作孽小子遭殃啊!看来这句话是一句实在话。”那位奶奶说,“人千万不要做对不起人的事,否则自己的子子孙孙要大祸临头了。”

    “请你们不要胡言乱语,他们这些不幸的孩子曾在母体里或出生时受过伤害,才变成这样畸形和缺陷。”那位王大夫一本正经地说,“地球上每一个生物都会因小小的挫折而变形和改变它们的命运,然而,这些极为不幸的动物天生就是被大自然排除的,不过现在医学在日新月异,文明和科学逐渐地进步,社会道德风范也越来越好,有容纳我们的地方,也有容纳他们这些人的地方。有些脑瘫患儿经过训练和教育也能成为出色的人物。”

    “那我们这些孙子的病能康复么?”奶奶问那位王大夫地说。

    “现在的医学还很差,有百分之八十的脑瘫患儿是不能康复的。”王大夫摇摇头地说,“不过经过我的针灸治疗会好许多,可以减轻点你们的负担。”

    “只要我的桐娃能走路就行,我就谢天谢地谢祖宗了!”奶奶高兴地说,“我真的希望我可怜的孙儿能快点好起来呀!这可是我们李家的骨肉啊!”

    “是啊,哪个娃娃不是爷爷奶奶的心胆宝贝呀!”那位奶奶说,“这世上么有不疼爱孙子的爷爷奶奶。”

    “下一个孩子!”那位王大夫给那个哇哇大哭的孩子做完针灸治疗,就朝我们这边喊道。

    “来了,来了……”奶奶抱着哭嚷的我从椅子上站起来,一边往那边走一边说,“桐娃,桐娃……不哭不哭……一会儿咱们就回家。”

    “把孩子的上衣脱掉,好给孩子针灸啊!”那位王大夫说。

    “我害怕把孩子的上衣脱光会感冒……”奶奶说。

    “不要担心,针灸的时候会让孩子的身体出汗的,不会感冒。”那位王大夫说。

    奶奶把我的上衣脱掉,让哭泣的我爬在那张白色的床上,我一边哀嚎着,一边看着那位王大夫拿着寒光闪闪的针儿,残酷的扎在我的背上,此刻,我立刻感到我的背后有一种热辣辣的剧痛,如同万箭穿身的感觉。奶奶在我身边哄我地说:桐娃,桐娃……不哭,不哭……很快就没事了。男子汉要坚强,男子汉要忍耐,男子汉要流血不流泪……——噢噢……我的桐娃不哭不哭……奶奶给你唱首歌谣:起来不愿作奴隶的人们,把我们的血肉筑成新长城……

    哭泣的我一听中华人民最强音时,我立刻停止了哀嚎,因为,小小的我知道作为一个中国人要坚强,无论遇到什么困难,要怒吼一声地闯过去,不要让世界人说我们是东亚病夫,更不要让别人说我们是胆小如鼷的怕死鬼。一声声起来!起来!令我小小的灵魂懂得人生中最需要什么;一声声前进!前进!令我小小的肉体充满无限的力量,仿佛我是战场上一名充满仇恨和怒火的闯将,在敌人的炮火中、刀枪中、血浆中向前冲去……

    我做完针灸治疗后,奶奶带我去爷爷的粮食局,一路上车水马龙和行人来来往往,犹如这个繁华热闹的街上是最不可安宁的地方。奶奶抱着我走过一条又一条的人行道,拐过七八个弯,终于到达爷爷的粮食局。爷爷在粮食局大门旁边的小房子里住,因为,他的工作是给公家看大门和烧锅炉。粮食局锅炉房前边有一辆碧绿色的车舱,看上去是解放军使用过的烂车,已经报废很多年了。所以放在这里让爷爷当厨房。我和奶奶走进那座小房子的门,看见秃头爷爷戴着黑色的鸭嘴帽,悠闲地坐在桌子旁边的椅子上坐着,听着收音机播放出的新闻。秃头爷爷一看见我和奶奶来了,就立马从椅子上站起来,走过来把我从他老婆子的怀里抱去,随后,抱着我走回去有坐在那张椅子上,笑咧咧地看着我这个不幸的孩子,好像我是他的心胆宝贝似的。

    在这件小房子里,有两张单人床,床中间有一台小柜子,上面放着电壶和几个茶杯。爷爷旁边的桌子上放着一台上发条的钟表,爷爷每天晚上七点给它上发条,因为,这家伙不需要电池。这台上发条的钟表,每一秒发出微小的当当的声音,好像它一天到晚连续不断地叫唤。天很快地黑了,黄昏渐渐地来临,这清明节就这么过去,不知来年的节日是怎样呢?——岁岁年年相似,年年岁岁人不同。不知我的故事何去何从,不知我悲惨的人生道路何时才能走到尽头……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人生悲欢轮,只是年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