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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1995年我回到高台,回到我父母身边,我好像是一只春来秋去的燕子,去去归归无穷尽。那天爷爷奶奶和我分别的时候,两岁的我哭泣着跟我父母上了通往高台的火车,心中有无限的离别的伤感,双眼中的泪花像瀑布一样飞流直下三千尺,如同孟姜女哭长城一般哀痛欲绝。秃头爷爷和慈祥的奶奶送我们一直到定西火车站,他们老两口痴痴傻傻地看着我和父母上了火车,与此同时,我看着爷爷奶奶的脸上固然伤感,两岁的我深深地知道他俩是舍不舍我这个疾首蹙额的病孙子。母亲抱着我上了十六号车厢,坐在靠车窗的十五号座位上,我看着雪花飘飞的车窗外,看着泪流满面的奶奶,看着舍不得我的爷爷,顿时,我心潮澎湃,伤感万千,我哭泣着与爷爷奶奶告别。火车扑腾扑腾地开动起来,爷爷奶奶也跟随地列车跑了起来,可他们跑了许久被地上的雪给滑到了。正月十六的天是阴沉沉的,败鳞残甲的雪花从空中慢悠悠地洒下来,宛若棉花。秃头爷爷看见我们乘坐着列车已经跑得无影无踪,他就站起来,把奶奶从雪地上扶了起来,打打奶奶身上的雪地说:“老伴,咱们回吧……我们的桐娃都走了,说不定明年回来了。”

    秃头爷爷扶着奶奶在鹅毛大雪中行走,他们身上穿着厚厚的旧棉衣,走动起来像两个摇摇摆摆的企鹅。雪花淅淅沥沥地从天上飘下来,像无数的小精灵在空中飞翔。北风咆哮着吹过定西火车站,仿佛它来恐吓我爷爷奶奶似的。来来往往的火车在铁轨上扑腾扑腾地跑过,像几条快速爬行的巨蟒一样威风凛凛。火车站没有其他送别亲友的人,只有爷爷奶奶和一个铁路员,在大雪纷飞中慢腾腾地走着。爷爷奶奶慢腾腾地走了一会儿,回过头来,看看我们离去的方向,显然他们心中是舍不得我这个病孙子。唉……这世上有哪个爷爷奶奶不疼爱自己的孙子呢?有一句话叫天下妈妈都一样,这世上的爷爷奶奶也便如此。就是这样我离开我爷爷奶奶回到我们的高台。我不知道我爷爷奶奶在离别的几天时间里哭泣没有,反正我只知道我已经不是他们唯一的孙子了,因为我堂弟李平刚刚一岁多。我知道在我离别之后,爷爷奶奶一定把那个小屁孩疼爱得不得了,他们早已把我这个长孙子给忘却了。

    今天是个良好的春日,天上白云飘飘,地上春草嫩嫩,空气是那么新鲜,宛若这西滩村的一切景物被春染上了色彩。刚刚两岁的我啊,坐在我家厨房里的那个大铁凳子上,用我一双大大的眼睛注视着这屋里所有的东西,观察着这新盖的房屋。自从我两岁开始过独孤的日子,因为,我父母很忙没空陪伴我这个可怜的孩子。我父母天天都是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生活惯例,他们根本没有时间陪我玩,就算有空也不带我去外公家和邻居家散散心,就这样小小的我成了一个独孤虫。

    我坐在大铁凳子上,静静地品味着这寂寥的人生,这独孤的幼年,宛若我一天天的度日跟坐牢没什么两样。有时候我想哭,但哭了没有什么用;有时候我想笑,但笑了与谁分享,我就像一根长在路边的小草一样,过得这寂寥的日子。我坐在铁凳子上,耐心地等待父母回家,等待夜晚降临,等待皎月东升,等待布谷鸟在夜里歌唱,这是我每天的生活常规。我就像后来我读过故事里的孩子和他的影子一样,一样与影子度过一生。我在厨房里傻乎乎地坐着,我的双眼静静地注视着窗外,显然独孤的我进入幻想之中。我大脑中的思维神经细胞正在发挥它们的神通,这令我想象力层出不穷,幻想出一个美丽的世界。在这个美丽的世界里,我任翔如此广阔的天空,我享受自由的天堂和飞行的乐趣。我只能在幻想中和天上的小天使们戏耍,与天空中任意飞行的小鸟一同起航,向遥远的远方飞去……

    铁凳上的我啊,一会幻想,一会听着老鼠咯吱咯吱地啃柜子的声音,仿佛耗子们要把这里的一切东西啃个精光。在这个寂寥的厨房里,四处的墙壁都是一片黑黄,宛若烟鬼口中的牙齿。我的旁边有一张用红色的圆形铁板和砖块搭成的桌子,这就是我们穷人家的饭桌。饭桌的左侧有两个大缸,一个是装玉米面的缸,一个是装麦麸的缸,看上去它们就像同胞兄弟一样。我的面前有一台炕,炕的右侧有一张案板和灶台,这是我们家全部的家什。唉……人穷志短,我父母从来没有想过白手起家的事情,只想着平平淡淡的过着就成。我后来叹气着又摇头地想:唉,农民的孩子就是没出息,世世代代都是在地里刨饭的。我母亲刚刚打掉胎儿,就跟着我父亲到地里干活了。其实,我母亲很命苦,她小时候因不好好学习,就被我光头外公用鞭子赶到田里犁地和做农活。后来我听母亲所讲述她的童年,令我感到我光头外公冷酷无情,他对我舅舅和大姨有过分的偏心,而对我娘憎恨得就像仇敌一样,恨不得一把捏死算了。

    母亲去打掉她腹中的胎儿的那天,天上下着小雪,地上积着一层薄薄的雪,就像仙女身上的白色纱衣一样稀薄。我父亲抱着我走出了大门,我母亲把我家的大门咔嚓一声给锁上,她就迎着缓慢的脚步来到我们的跟前,宛若是一只姗姗来迟的小母鸡。我们一家三口傻笨傻笨地在布满碎石的马路上走着,雪花儿淅淅沥沥地落在我的脸上,它冰凉的身躯被我的体温融化,化成一滴水,从我的额头上流到我的眼窝里,变成我的眼泪。马路两侧笔直的白桦树随着北风的骚扰,嚓啦啦的摇曳着,像一些载歌载舞的仙女。一只喜鹊慢悠悠地从我们的头顶飞过,好像它在欣赏着这雪中的一切事物。我在父亲的怀中向后张望,眼前是一片雪白,正如去年冬季我爷爷奶奶家的那场大雪纷飞的景色。父亲的双脚在雪地里发出清脆的声响,母亲的双脚在地上慢腾腾地挪移,他们的足迹延长得像蛇一样。我在父亲的怀中,傻乎乎地注视着这风雪之中的景物,眼前的这一条长长的马路,这千家万户的房屋,都被雪笼罩住,像东北地区的村庄。一路上尽管风雪交加,但我们依然在这条漫长的路上前行。我们这三个雪中旅行者经过西滩村三号井的马路,又向东前行,风的声音像野兽的咆哮,雪的降临像无数的飞镖在飘飞。我们走出西滩村,眼前陡然出现一望无边的沙滩,这个没人居住的地方,布满了大小不一的石头,只不过现在被雪盖住它们丑陋的身躯。不久,我们一家三口来到骆驼城古遗址,两千年前,这里是人多串联的表是县如今变成没有人烟的古城,令我感到历史的变化是多么的可怕和岁月的无情。在这个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现在,我为何感叹历史的悲哀呢?这是地球不是月球,任何物质都会风化成砂砾,雨冲洗成淤泥,甚至就连古埃及的金字塔、古罗马的斗兽场和中国的万里长城都会倒塌,变成黄土。在这个漫长的历史长河中,一切物质和生命都是推陈出新的,这是自然间的规章。

    我仰望着雪花飘飞的天空,我注视着那黑压压的云层,心中无限悲凉,悲凉得我快要死去,宛若我们一家三口摆脱不了悲哀的魔掌。父亲抱着我踏着地上的雪前行,母亲在我们的身后一步一步地走着,好像我们是无家可归的人。北风一阵一阵地吹着,像猛兽一样撕咬着我们的身躯。小小的雪花从天而降,像一些飞翔的精灵。我们走过荒凉的古城,经过河水奔腾的河湾,到达我光头外公的家门外,母亲停下脚步,用双眼注视着这家院子,像只企望的企鹅。我知道母亲要进去看望一下外婆,可是她刚刚跟舅舅吵了架,所以才这样进退两难。父亲抱着我也停下行色匆匆的脚步,回过头来用无奈的眼光看着母亲,好像他感到他的妻子是因牵挂而犹豫。

    “孩子他妈,你走不走?”父亲说,“再不走的话,猴年马月去不了城里。”

    “桐娃他爸,其实……我想进去看看我妈……”母亲断断续续地说。

    “要看赶紧去看,么时间了。”父亲急匆匆地说。

    “可是……我……不敢进去……”母亲像个做错事的小姑娘一样断断续续地说。

    “你今天是怎了?怎么这么婆婆妈妈、犹豫不决呢?”父亲怒气冲冲地说。

    “我想进去看望一下我妈,可是……我怕我哥骂我……所以才这样进退两难。”母亲在那边撅着嘴地说。

    “不进去了就赶紧走,何必这样犹豫不决呢?”父亲用一种无表情的目光看着母亲地说,“老婆,你要知道时间不等人啊!”

    “走吧,桐蛙他爸,这世上除了你亲我亲之外,再也没有可亲的人了。”母亲从那边走着说,“虽然我们两口子经常打架,可是打过了之后,依然是戚戚我我、有说有笑的。”

    “是啊,打是亲,骂是爱。”父亲抱着我说,“老婆,你经常打我,你经常骂我,我无所谓。再说男人就是让自家的婆娘管教的,不管会上房揭瓦的啊……”

    “你呀,就会惹我开心。”母亲微笑地说。

    “我不哄我媳妇开心,谁哄我媳妇开心呢?”父亲抱着我摆出一副滑溜可笑的姿势地说。

    天上的雪花下得越来越大,越来越猛烈,鹅毛般的雪儿,淅淅沥沥地落在地上,落在我们一家三口的身上。我们在风雪中行走,看尽了冬天的美景,听尽了这风和雪的歌声。路很滑,我们在上面行走也很艰辛,父亲抱着我一路上摇摇晃晃、跌跌撞撞地走着,简直像一只争先恐后的企鹅。母亲紧跟在我们的身后,她那凸起来的肚子,像一个圆溜溜的气球。风,依旧的刮着,雪,依旧的下着,我们依旧的前行。

    朦胧的夜色笼罩着这家医院,清凉的夜风在窗外猖獗,天上的乌云遮住星星和月亮的光芒,所以,我和父亲到窗前仰望夜空是一片乌黑。今天的小雪下到傍晚就停止了,但是北风依然没有减退它的威力,仿佛永远也刮不完似的。我和父亲坐在走廊左侧的长椅子上,等待母亲从产科室走出来。夜很长,室很静,四处都是一片寂静。我在父亲的怀里静静地张望这长长的走廊,它在夜间看上去是黑黢黢的,像一个穿越时空的隧道。走廊上空悬挂着十几个吊灯,它们发出微亮的光芒照不亮这个走廊,所以,这里看上去是黑洞洞的。走廊的天花板上和墙壁上都脱落了表皮,现在看上去是坑坑洼洼的。

    我父亲坐在长椅子上,抽着旱烟卷儿,呛得我快要停止呼吸。人都说吸烟的人都是有心事的人,对呀,我父亲正在忧愁和担心,正是这样他嘴里的烟雾连续不断地往外冒。父亲的心情我知道,他正在担心躺在产科室的母亲是否平安的走出来。我静静地呆在父亲的怀中,用好奇的目光环视周围的一切东西,好像我是一只小猫。父亲嘴中吧嗒吧嗒的吸着那根快要燃烧完了的烟卷,烟卷的头端冒着小小的火焰和丝丝缕缕的白色烟雾,像猎户座中的星云。在这家寂静的医院里,唯独我和父亲二人在此等待母亲,再也没有人等候患者了。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地球徐徐地自转,仿佛这世间一切事物都在变成过去。遽然,从产科室里一声母亲的哀鸣,父亲闻声而起,抱着我这个小累赘走到门前,用急切的目光望望室内的母亲,可怎么看也不见里面的人。因为,玻璃被窗帘遮得严严密密。

    父亲抱着我在产科室的门前观察了许久,可是令他失望的是没有看见里面的母亲。我还是幼儿,不懂母亲为什么要躲着里面不出来,也不知道那个身穿白褂子的大夫在室内给母亲做了什么手脚,我知道母亲从产科室出来时,她那个圆溜溜的肚子就不见了。我只听见母亲用悲凉的话语对父亲说:“打掉的孩子是男孩,唉……太可惜了……”

    “唉……这是我们的命啊!……”父亲嘴唇上下打颤地说,“也许,上天见那个孩子长得可爱,就把他收回去做天上的金童了吧……”

    我父母求子如渴,就像莫言小说中的上官鲁氏一样。后来,我父母为了再给我生个弟弟或妹妹,就把我的身份假扮成女性,这样公家才能让他们再生一个孩子,不然私行计划生育就被政府罚款的。在90后的时代,中国政府把计划生育管得很严,一对夫妻只能生一胎,要是生下一个女孩国家会让你再生一个孩子。我后来素常听大人们谈计划生育的故事,他们说:有一对小两口为了生孩子,像小偷一样躲避当地的政府,去外地生儿育女,为了是多生几个儿子,来给他们传孙接代罢了。但盼望儿子的人偏偏生的是女儿,因此,出现了这句话:“花生花生花花生,生男生女阴阳平。”

    中国政府停止多生育是为了控制人口数量上升,当然我国人口数量乃是世界第一,再逐渐升加的话,恐怕会物极必反。美国人在过去某些会议上说:“谁来养活中国人。”小白脸(白种人)的话听起来令我们中国人令人发指的!中国人生活在这片神州大陆上已经有五千年的历史了,这就证明我们是靠再自己勤劳的双手来生存的,而绝不是依靠西洋鬼子来活命的!怎么上个世纪的美国人说了这么一句冷透人心的话语呢?据我所知,西洋鬼子见我们亿万中国人沉落到最危险的时刻,他们想倒打一把于我们吧!

    母亲打掉腹中的胎儿后,她就跟着我和父亲回家了。在回家的路上,我在父亲的怀中傻笨笨地张望着这一片漆黑的夜空,这深更人静的路上,四处都是黑糊糊的景色,宛若锅底下的地方。今夜的风虽然很小,但是天气格外冷冻,冷得路边的雪融化成水又结成冰溜子,犹如寒冬永远不可退去。空气里混合的泥土的气味儿,这使我的嗅觉参加了一种新鲜而可亲的味儿,宛如在春天的草地上沁人心脾。寒冷的夜晚尽管那么冷冽,但充满阳光的翌日终会到来,不论,我们一家行将面对什么样的困境,只要有颗开朗的心情,我相信会走到生命尽头……

    今天我在厨房里大铁凳子上寂寞独孤的坐着,我的双耳听着咯嘣咯嘣的老鼠把我们家的厨具给啃光了,仿佛它们这些可恶的家伙要把这里的东西吃个精光。其实,老鼠咯嘣咯嘣的啃东西是为了磨牙,而不是填肚子,这是咧齿动物的生活惯例。假如咧齿动物停止磨牙的话,它们的两颗门牙会逐渐地长大,阻碍进食的方便。

    春天是美好的,美好得我恨不得去春游一趟。春光明媚,万里无云,正是我盼望的好天气。嫩绿绿的小草从土里钻出,它碧绿色的枝丫像手一样往外伸展,宛若刚刚睡醒的孩子打着懒腰。厨房外面飞翔的小鸟,在我家院子里任意翱翔,它们挺会享受这春天的时光。一只喜鹊立在我家门前的白桦树上吟唱不止,它的歌声格外婉转而忧伤,仿佛给我这个不幸的孩子诉说它的悲惨的故事。这可把我听得潸然泪下,感动万千。喜鹊自古以来都被人们当成吉祥的飞禽,所以我父母不敢吃它们的肉、拔它们的毛。

    喜鹊在哭泣,我也在悲怆,如同我们是知心知彼的可怜虫,在拥抱一起痛哭一场,好让心中的悲伤统统地解放。喜鹊大姐姐呀!你何必这样哀伤呢?人生何落泪,把酒问青天,再问瞎了眼的老天爷也没用,就算你喊破嗓子人家也听不见啊!……喜鹊姐姐呀!……谁的苦楚谁知道,谁的心事谁晓得,你再哭别人也帮不了你这只苦命的鸟儿。明月几时有,万事成蹉跎,你就改变一下心态,快乐地度过这短暂的生命时间吧。我们开心一天算一天,活一天算一天,哭啥哭,有啥好哭的呢?你爹妈死的时候,你还没这么伤心过,对不对呢。我一人在屋里沉思默想着。

    孤独的我依然在这寂寥的屋里呆着,寂寞的我依然在幻想中徜徉,这是我每天的生活惯例。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这句苏轼的诗深深地在我的脑海里飞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