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就像一匹快速奔驰的白驹，一下子奔到我三岁的那年，真是时光如水，奔腾到海不复还。我三岁的那年又回到爷爷奶奶家，又让年过半百的奶奶拉扯和背着我给我这个疾首蹙额的家伙治病。奶奶是个信仰宗教的人，但是，给我治病不会用迷信的方法来给我治疗，都是用医学方案来给我针灸。我前面说过：奶奶是我心目中最崇拜的人，也是我一生中最敬仰的人，因为，她有一身百折不挠的铁骨，一辈子自食其力的人。我过春节就来到了爷爷奶奶家，现在已经过去了一个月了，二月红阳照在这个冰冻的黄土高坡，山上的梯田被前几天的大雪盖住，现在又让阳光给照融了。鹰在天上飞，兔在山上跑，一切动物都在忙碌，为生存而拼搏。生命的存活而富含“艰难”这个词语，都在拼命地为自己寻找生路。我们不得不坚强，因为大自然不会因你的弱懦而怜悯。在这世上除了父母的养育外，剩下的就得靠自己，因为没有人因你的软弱而同情，甚至他们见你弱小而欺负你，逼你于死地！历史就是最好的证明。武则天为了自己的霸业而杀掉了自己的儿子和女儿，像这样残酷的手段在历史上屡见不鲜，数不胜数。有的人连禽兽不如，心比禽兽的心还要狠毒。我母亲后来给我说过这样一句话：我善良的把你从小拉扯这么大，到现在还让我照顾你，难道你不觉得我很下贱吗？你能对得起我吗？我母亲一生气就骂我和我父亲，但我们不会生她的气，就当成耳边风。我父亲生气了打过我，可是从来没有像我母亲那样骂过我。我父亲偶尔因我锻炼身体的骂过两句，就像我奶奶一样，素常因我的身体着想，但从来没有对我说过我连累他们的话语。从某个意义上来说，母亲比任何人都亲，但我从来都不是这样认为的。我爱奶奶，我爱父亲，是因为他们爱我，把鸡头鱼刺的我当成心肝一样来爱护我。有一本小说，题目叫《云上的奶奶》，其中讲述了一个脑瘫女孩和她的奶奶故事。当我打开这本书来阅读，我就很快地被这故事给吸引了，越读越感动人心。她母亲把她生下的时候打算扔掉，可是当时的奶奶把她从她母亲手里夺回了她。当时，奶奶对她母亲说：你不养她，那我来养她！以后你走你的阳光道，我们过我们的独木桥！因此，这位思想崇高的奶奶带着小女孩到处引医问药，后来还让她上学。经过几十年的风风雨雨，这位崇高的奶奶终于把小女孩培养成一名作家。也许，这个小女孩现在成为三十多岁的大姑娘了。那么为什么她拿三年的时间写成一本《云上的奶奶》呢？以我所知，没有她奶奶就没有她。因此，她把她奶奶对她的恩惠统统写在书里，让这种爱永恒的感动的人。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这个女作家的心中永远铭刻着她的奶奶……
一提到“奶奶”这个词语，我就不由自主地掉下了眼泪，我心潮澎湃地想起，曾经一位普普通通的老人把我背上去医治，去亲戚家散散心，一心一意地为我着想，好像她把我的性命当成自己的性命一样爱护。奶奶不嫌疾首蹙额的我给她丢人现脸，也不怕拖累她，就带着我这个病孙子到处医治，想想一位普普通通的女性，竟然如此坚韧，如此刚强！简直这世上像我奶奶这样的女性寥寥无几。我的奶奶虽然没读过书，但是懂得诚实守信的做人原则。她的坚韧深深地打动了我，她的真诚也感动了我。我的奶奶是有骨气的人，是一位百折不挠的女中豪杰，因为，她有常人不可多得的坚韧的毅力。我相信我的奶奶是一位永远不可屈服的女性，也是一位独一无二的女性。
松川湾的人们又忙碌了，都统统地上山种地去了。中午，人们赶着自家的驴子从爷爷奶奶家的场前旁边经过，我在厅房里很容易听到毛驴的蹄子“嘚嘚”的声音，感觉特别好听，犹如是悠悠长长的鼓声。“嘚嘚”的鼓声在我的耳边来去飘荡，一声又一声地震动着我的耳膜，就像敲打着一样。中午是骡子和驴子的演奏时分，然而，这种美妙的旋律很快地过去了。这样的乐曲一天只能够演奏四次，上午两次，下午两次，人们也是一样的来回跑趟。我秃头爷爷愁眉苦脸地坐在黄色的桌子旁边的椅子上发愁，年老八十的我太爷爷盘腿坐在炕上咳嗽不止，以我后来的知识来判断，他可能得了很久的气管炎吧。我这个曾孙子坐在太爷爷的左侧，我堂弟李平坐在太爷爷的右侧，我们三个人就像佛祖佛子一样，一样看破人世。这个厅房里有一种沉重的感觉，淹没着我们一个人的心灵。奶奶站在饭桌旁边，脸面忧愁地看着发愁的秃头爷爷，像只埋怨的狗熊。我三叔蹲在炕头的前边，靠着那根粗壮的顶梁柱（那根粗壮的顶梁柱，被我们后来当成玩具的使用），脸上愁眉不展，嘴里又默默无语，像一位得了相思病的痴情者。我三叔的未过门的媳妇被人拐走了，已经有一年半载了。现在人不见人，信不来信，可把爷爷奶奶给急坏了。但更急的是还是我三叔，想想他们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一起长大，怎么一下子说分开就分开了呢？我三叔的未过门的媳妇正是我奶奶的侄女，这是我前面提到过的。
“不行！”三叔遽然站起来地说，“我要去寻她，不管他们跑到天涯海角我都要去她。”
“人都跑了还寻她干甚？”秃头爷爷用手拍一下桌子地说，“是你的女人你赶也赶不得走，不是你的女人你追也不得来！你明白么？”
“我寻她要问个明白，她为甚要骗我啊？”三叔伤心得哭了 起来，说，“我那么爱她，她为甚要这么对待我呢？她曾经说过她喜欢我，一生一世只爱我一个……”
“别哭了，哭哭泣泣成何体统？”秃头爷爷突然站起地说，“为一个女人而掉泪，还像男子汉么？”
“红明，妈知道你现在的心情，妈也很难受啊！你那个未过门的媳妇是我的侄女，我很早就晓得她喜欢你，可现在谁也么想到事情怎么会这样啊！”奶奶伤心地说，“我的傻儿子呀，既然她变心了，那我们就忘记吧。女人根本就是糊墙纸，烂了撕掉再贴一张。妈给你重新找个媳妇……”
“我不要！就算你给我一百个媳妇我也不要！”三叔怒气冲冲地说，“我就要她，因为我爱她，一辈子都爱她，除了她我再不娶别的女人。”
“历代婚姻大事都是父母做主，由不得你这个傻小子来胡闹！”秃头爷爷厉言厉色地说，“好！听你妈的，我们给你再找个对象，这世上女人多的是，你何必这样想不开呢？”
“我不要别的女人，我只要她……”三叔哭着说，“就算你们给我寻个西施我也不要！”
“要不要还由不得你！”秃头爷爷火冒三丈地说，“别傻了醒醒吧！我的傻儿子。爱情都是盲目的，你再思念她再想她，可她会思念你么？你要知道这个世界上么有‘真情’这两个字，明白么？你想想她如果爱你还跟人跑么？这点可以证明她的心里么有你。好了，你把她忘记，我给你找个比她更美的姑娘。”
“爸，你别逼我！……你再这样做我就死给你们看！”三叔哽噎地说，“不管她的心里有么有我，我还要去寻她，就算寻不见，我就等她，我愿意一辈子等她……”
“她算什么东西，值得你等么？”秃头爷爷被气红了脸地说，“你给我滚出去！”
“我要去寻她……”三叔转身往门外走地说，“不管天涯海角，我都要去寻她。”
“你滚了就别回来！”秃头爷爷指着门骂道，“我李老五么你这个儿子！”
“刘家的女子心肠狠，不值得我孙儿为她痴情。”太爷爷在炕上说，“希望啊，我的曾孙子长大了，再不要娶刘家的女子进李家的门。”
我知道太爷爷指槐骂桑，嘴上是骂我未过门的三婶，但心里是骂我奶奶的，因为他们公公和儿媳向来都闹矛盾，常常互相争吵，就像我母亲和我奶奶一样。我们李家的家庭成员历来都是不和谐的，简直像一团乱毛线一样找不见头和尾。我太爷爷有五个后人两个女儿，也有一个弟弟。我太爷爷的弟弟年轻的时候被国民党抓去当过兵，跟八路军打过仗，直到中国解放了才回来。我太爷爷的弟弟，也就是我的二太爷，他一辈子在外当兵，所以只生了一个儿子，也就是我堂小爷。我二太爷家代代单传，我小爷只生了个我酒鬼大伯，我酒鬼大伯只生了个我远堂弟李强，因此他们家的香火不旺。唉，子孙成群的人又能怎样，还不是怀里抱着砂锅、没人照顾吗？养儿子有什么用，他娶了媳妇忘了爹娘，这不是我这个心直口快的人胡言乱语，而是的的确确的真实。我父亲素常说，我奶奶是个很自私的人。她的父亲和母亲素常来我们李家做客，我奶奶就做上一顿臊子面，来款待他们，要是不来，我父亲很难吃到他母亲做的臊子面。我父亲经常怀恨我奶奶对他不公平，只会偏心我姑姑，而一点不爱他们兄弟三人。我父亲对奶奶的不满相当等于我对我母亲的愤怒。有时候我也不知道我有什么理由来怀恨我母亲，又有什么资格去怨怼她呢？要知道没有我那位凶巴巴的母亲就没有我这个忘恩负义的狗杂种。但有时候我真的受不了母亲的臭骂，就像大山把我压住一样难受。有时候我母亲骂过我后，她就后悔了，好像她觉得她有什么理由来骂我这个可怜兮兮的孩子呢？养育我是她的责任，再说我毕竟是她的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有什么理由抛弃我不管呢？有时候我也觉得我有什么理由来怀恨我母亲，要不是有我在拖累，她也不会在人前抬不起头来。为人处事，要将心比心的考论他人的问题，要以心换心的来理解别人的感受，这样才是做人的标本。
我奶奶昨天跟我二婶吵过架，今天显然心情不好，再加上我三叔的事情，她情绪更加变本加厉了。今天早晨，我二婶抱着我半个月的堂妹回她的娘家了，我估计这一走几十天也回不来了，除非要等我二叔去接她们母女俩才会回家。我前面说过我奶奶的脾气非常暴烈，她跟我母亲和我姑姑她们半斤八两，都是动刀动枪的女侠，一旦发起火就没完没了，把家里闹得天翻地覆。因此，性格温柔的二婶和我未过门的三婶当然不是她们的对手。我就在这样家庭暴力中成长的孩子，所以我看够了令我可怖的斗争。我看够了家人与家人之间明争暗斗，也看够了爷爷奶奶和父母的打架吵嘴。简直我们李家就是血流成河的沙场，哪还像一个完整幸福的家。我彻底看透了我的亲人，也彻底看清了我的世界，没有一点能让我安静的地方。唉，大人之间的仇恨，我们小孩子永远都不会明白其中的原因是什么。我后来读怕了历史，也看怕了我的家庭，都是那么令人惊心动魂。如果人类能懂得“体谅“这个词该多好，如果我的亲人能做到你让一寸我让一尺那该多么美好。
黄昏时，我秃头爷爷牵着骡子去河湾里饮它，土路上的积雪还没有消散，只看见一块一块的雪块分散在弯弯曲曲的路上，像很多分散的羊毛。黄土高坡上的黄昏是令人昏暗的，像黑魆魆的牢房一样黯然。在这条土路上，中午很难走，因为，雪消融了而化成烂泥。太阳慢慢地落在郭家坪子的山后，清凉的月亮从东边的山梁上缓缓地升起，几颗比较亮的星星伴随着它，像士兵围护着大帅一般。秃头爷爷牵着骡子的缰绳健步如飞地走着，像个戏剧里的牵马的马夫。红色的落日的光芒咉在秃头爷爷的脸上和骡子的身躯上，像鲜血一样染红了他们。我秃头爷爷不仅是一位医学爱好者，而且还是一位戏剧家。每年过春节他都要在戏台上演一场王宝钏的秦腔戏，这是我父亲在后来给我说的。我并不是一生下来就什么知道的人，而是后天性一步一步地努力而变成的。如果你是一位天才，就知道当天才有多么不容易了。
秃头爷爷一边走一边唱着：
红军当年在此征哟！……
鲜血染满了黄土高坡哟！……
为国家为人民不顾自己的性命呀！……
打败地主打败国民党呀！……
让人民大众过上好日子咧！……
四人帮这些咬人民的狗哟！……
光吃我们农民的血肉啊！……
红色斗争惨又惨呀！……
光把我们老百姓饿死多哟！……
江山谁坐都一样啊！……
千兵万卒是老百姓的娃娃呀！……
战死了，领袖不心疼哟！……
秃头爷爷唱着歌，下了河湾的羊肠小路，他的左侧是很高的悬崖，要是人不小心失了脚的话，很有可能会没命的。寒冷的风儿，狠狠地刺在秃头爷爷的脸庞，像刀子一样划过。野兔子从秃头爷爷的眼前急速地跑过，犹如是一只成精的兔子精。秃头爷爷牵着骡子下了河湾，走近冻得严严实实的冰上，拿起旁边的大石头狠狠地往冰上一砸，扑腾一声就裂开了，像砸破锅的一样，一样露出一个大大窟窿。那匹黔色的骡子自动走过来喝水，它粗长的嘴，伸进大窟窿里，咕噜咕噜的喝了起来，像传说中的夸父喝尽黄河的水一样。
秃头爷爷等骡子喝足以后，就牵着它上了河湾，迎着来的路线走，迎着月光走，他边走边仰头望着那轮清凉的明月，像猪八戒思念广寒宫的嫦娥。秃头爷爷年轻的时候，是一位风度翩翩的美男子，多少个姑娘迷住了他，可是天公不作美，偏偏娶一个我奶奶这样的丑姑娘。我秃头爷爷的乳名叫狗子，这是后来我奶奶告诉我的。秃头爷爷十六岁的时候，就喜欢上一个黄牛湾的姑娘。这个姑娘很貌美天仙，身体发育得特别丰腴，走起路来妸娜多姿，像唐玄宗的杨贵妃一样美丽动人。可是这个姑娘后来变了心，喜欢上县城干部家的孩子，把她和我秃头爷爷之间的承若早已抛在脑后。从此以后，我秃头爷爷对那些漂亮的姑娘起了反感，就把她们当成祸国殃民的狐狸精。是啊，历代美女都是祸国殃民的坏人，这点历史上可以轻而易举的找见。因此，我秃头爷爷就喜欢上不丑也不美的我奶奶。我秃头爷爷十八岁时就娶了奶奶，当时奶奶只有十六岁就进了我们李家的门。我后来听奶奶说，她骑着毛驴从葛家岔走进我们李家的大门，那天是个艳阳天，是人间四月的花开季节。我奶奶骑着毛驴，她哥哥在前面拉着毛驴。由于我奶奶从没有骑过毛驴，因此，她感到害怕，身躯在驴背上打颤着，像一只发抖着的小绵羊。我奶奶在驴背上哭着说：“我不想嫁人，我只想一辈子在家伺候爸妈……”
“这世上哪有不嫁人的女子呢？”我舅爷爷回过头地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是我们每个人的事情。再说咱爸娶了咱妈就有了我们。你嫁人了就是人家的人了，不要常来看我们和爸妈，要好好孝敬李家的公公婆婆啊！”
奶奶一听我舅爷爷的话时，哭得越来越厉害了，她感觉到她的亲人已经不要她了，所以要把她嫁人。我奶奶那时还是十六岁的少女，不懂嫁人是究竟怎么一会事，还以为她父母不要她了，要把她送给别人。爹啊爹，狠心肠，把我嫁给卖油郎。娘啊娘，心肠坏，把我送给李老五。我奶奶在驴背上沉思默想着。我奶奶那时还没有见过我秃头爷爷一面，不知道他帅气还是丑陋，他善良还是邪恶。驴背上的奶奶越想越糟糕，越想心里就越可怖，她想要是我爷爷是个吸血鬼，那她就死定了。可是奶奶在洞房里初见我爷爷的时候，就一下子喜欢上眼前的玉树临风的美男子，才解除了心中的恐惧。
秃头爷爷牵着骡子回家了，他的心里显然不愉快，因繁琐的家事而忧愁。月光照在积雪上闪闪发亮，像很多的钻石洒在地上，发出耀眼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