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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秃头爷爷牵着骡子回来,把他的宝贝赶到大门左侧的骡圈里,就无精打采地走进了厅房,像只死去母亲的羔羊。我太爷爷见我秃头爷爷愁眉苦脸的样子,没跟他说话,就叹口气地下了炕,慢悠悠地拄着拐杖出了门,往庄后的茅坑里走,他的身躯一阵一阵地啰嗦着,像只寒风中的寒候鸟。我太爷爷的身上穿着一件灰色的长袍,头戴清朝期的像碗一样的帽子,脚踏一双黑色的布鞋,看起来像一位清朝的阔老爷。我太爷爷的形象让我联想到后来我读过的《活着》这篇小说里的徐老爷,他也走起路来打颤不止。我太爷爷的胡须很长,好像他从来没有刮过胡子。我太爷爷的胡子留得太长,所以吃饭的时候,把胡子用左手撩起来,然后,用右手把饭菜喂到口中,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我太爷爷平常不吸烟,空闲了就坐在黄色的桌子旁边的椅子上,用一只小得可怜的铁梳子来梳理他的胡子。我太爷爷最宠爱我父亲了,简直把我父亲当成金元宝一样看待,他最憎恶的是我三叔,因为,他小时候把我太爷爷喝茶的冰糖偷个精光。这是后来我奶奶给我说的事情,她常常有空了,就给我讲起来过去的事情。我听得最多的是奶奶的鬼故事,一听起来我就不寒而栗,心中特别畏惧,像真有一个鬼突然冒出来把可怜兮兮的我抓去吃掉。我从小听奶奶的故事长大的人,正是这样后来的我想象无穷,有说不完的话。当代著名作家莫言,小时候素常听他爷爷奶奶和村里的老人讲鬼故事,因此,启发了他的无限想象力。培养人才要选好的地方,如果环境不好,孩子的品性也就愈来愈坏。《三字经》上有这么一段话:昔孟母,择邻处。子不学,断机杼。孟子的母亲为了培养儿子,选择了好多的地方,搬过很多次家,最后在环境优雅的学校附近住下。结果孟子有一天和同窗逃学去打鸟,孟母知道了这事后,耐心地等待她儿子回来,不怒不火,当着孟子的面前把她辛辛苦苦地做下的布料给剪碎,说:这布料是我一天天地制作而成,竟然你不好好读书,那我制作布料还干什么。从此以后,孟子再也不敢逃学去打鸟了。这个故事就像东汉乐羊子的妻子给她相公劝学的故事一样。母亲教训儿子是司空见惯的事情,可是妻子苦苦央求相公去学习是罕见的,因此,我对乐羊子的妻子刮目相看,可敬可尊。

    今天夜里,我们家里比往日冷静多,三叔中午跑了,也再也没回来了。二叔去县城打工了,他也不知道二婶回娘家的事。奶奶在厨房里做饭,她脸上显露出一张忧愁的容颜,就像死了丈夫的孀妇一样哀愁。秃头爷爷孤独地坐在沙发上,面貌忧伤、带着没有喜悦的表情,在灯光照射下,他的脸庞显得更加灰黄,犹如快要饿死的乞丐。我躺在炕上,侧着头看着秃头爷爷,我觉得他老人家变了一个人似的。以前我秃头爷爷晚上回来,就笑眯眯地抱起躺在炕上的我,走过去坐在沙发上地说:“你今天哭了么?男子汉要坚强,不许轻易掉泪呀!不要怕,不要怕,爷爷会永远会陪在你身边的。”我秃头爷爷今晚回来竟然没有抱抱我,反而一个人愁眉苦脸地坐在沙发上,叹气不止,好像他现在的情绪如同一番猛烈的暴风骤雨,把这世上吹打得天翻地覆,永不安宁。我堂弟李平比我能干的多,他早就下炕去找奶奶了。李平从五个月时就让奶奶照顾,因为,我二婶又怀孕了,没办法照顾他,所以二叔把他托付给我奶奶。

    李平跑到厨房,他小小的腿很费劲地跨过高高的门槛,像一只刚刚学会爬树的小猴。奶奶看见李平艰难地跨过门槛,也没有理他,就心情沉闷地擀面了。屋顶上悬挂着一个十五瓦的灯泡,它发出暗黄色的光芒,照着这灰暗色的屋内,像初阳照亮了黎明时分。厨房里充满了奶奶擀面的声音,清脆而悦耳,如同一番优雅的古曲,悬浮在整个屋内,时沉时浮,旋律在人的耳朵中。奶奶把面擀得薄的透明,像薄薄的塑料膜。奶奶把面用擀面棍折起来,用菜刀切成细如丝的面条,然后,揭开热气腾腾的锅盖,把面下进锅里,便又盖上锅盖。奶奶蹲在灶门前,往里面填柴,她肥胖的身躯一伏一起地忙碌,犹如是一只搬西瓜的猴子。李平跑到奶奶的旁边,伸出他的两只小手,意思是让奶奶抱抱。可奶奶还是不理李平,好像没有看见似的。随后,李平哭了起来,哭泣声震动了整个厨房,惊动了灶神爷爷,也撼动了夜游神。

    “别哭了,奶奶现在很烦,你不晓得么?”奶奶站起她肥胖的身体地说,“你妈妈回她娘家了,不管你这个儿子了。唉,你妈妈那个混帐东西,常常要和我分家,分就分,谁怕谁呢!我刘家的老女子现在还能动弹,就不怕饿死,不吃她做的饭。”

    我太爷爷从后庄里走过来,在过道中听见李平的哭声时,就急急忙忙地拄着拐杖、摇摇晃晃地进了厨房,怒冲冲地说:“娃娃还小,不懂事,你干甚给他发脾气啊?”

    “你回去休息吧!”奶奶说,“别在这里麻烦我了,成吧?”

    “你嫌我麻烦你啊!我明天就走老二和老四家去……”太爷爷伤心地说,“看来我是这里多余的人……”

    “爸啊……我不是这个意思啊!”奶奶急忙解释地说,“我……我现在已经够烦的啊!你能不能让我静静呀?”

    “你麻烦就打我的曾孙子,对不对?你麻烦就把我这个八十岁的老汉往门外赶,对不对?”

    “爸啊!……”奶奶有理说不清的说,“我不是这个意思呀!……”

    “不是这个意思,我看你偏偏是这个意思!”太爷爷顽固地说,“好!我明天就走。”

    秃头爷爷听见太爷爷和奶奶吵架的声音,就从沙发上起来,急匆匆地往外奔,像一只疯狗一样。我在炕上傻乎乎地看着秃头爷爷的身躯在灯光下,显得特别魁梧,像一只大猫快速地往门外奔驰而去。秃头爷爷用极快的速度下了厅房台阶,跑到厨房里给我奶奶一巴掌,打得她倒在地上。我奶奶趴在地上,鲜红色的血液从口里流出,一滴一滴地掉在地上,与尘土混合在一起。奶奶用仇恨的目光看着秃头爷爷,她心中充满了愤怒和冤屈,宛若已经把她的老汉给看清了。秃头爷爷奔过去又把奶奶给踢了几脚,然后骂道:“这个家就是因为你而弄成这样的,你还不知悔改,还要闹着甚时哩?”

    “老五,你来的正是时候,给你大评评理,说说这世上有儿媳把年老八十的阿公往门外赶的么?”太爷爷火上浇油地说,“老五啊!你是我最小的儿子,也是最心疼的儿子。我么亏过你,我亏的是你二哥啊!你二哥尕的时候就爱念书,是我么让他念,我现在后悔已经晚了,补偿不了他了啊……”

    “爸,您先带上平娃去厅房陪陪桐娃吧,我来揍她这个无理取闹的婆娘。”秃头爷爷面如青铜地说,“爸,您带着平娃去厅房里陪桐娃啊……”

    于是,我太爷爷牵着哭泣的李平的小手。就慢腾腾地往厅房里走,他拄着拐杖发出“嘚嘚”的声音,犹如骡子在磨坊里推磨、四只蹄子在地上走动发出的声音一般。李平的哭泣声和太爷爷的拐杖发出的声音结合在一起,慢悠悠地飘进厅房,飘进我的耳朵里,就像小溪流从远方流来的一样。不一会儿,太爷爷牵着李平的小手从厅房门外进来了,他们挪移地慢腾腾地接近我、我在炕上侧着头看他们时,发现太爷爷被气红了脸,像个我后来读过《三国演义》中的关公。我堂弟李平也哭红了脸,他的脸上留下泪痕,像个没人管的流浪孩子。他们走近炕头,太爷爷把拐杖立在炕头,又把哭哭泣泣的李平抱在炕头,然后,他也上来了。太爷爷上了炕,就把我这个软弱无能的曾孙子抱在怀里,他用慈祥的目光看着我地说:“桐娃,你越长越像你爸爸天明了。唉,我这个孙子的命真苦,他尕的时候,就吃过不少苦,挨过不少打。现在你爸爸天明长大成人了,可命还是这么苦啊!桐娃啊,你爸爸虽然命苦,但是比你好多了。唉,你的命比谁都苦啊!……”

    我在太爷爷的怀里,用我的小耳朵聆听着厨房里的一举一动,秃头爷爷和奶奶的吵架声,是那么多大,是那么猛烈,宛若天都快要崩塌下来了。此刻,我的心在肚子里蹦蹦的直跳,就像小女孩跳绳的一样。厨房里已经不堪设想了,也许那里是一片沙场,鲜血和利剑正在互相交谈着它们的争论。那里的战争是永远不会结束的,那里的烽火是永远灭不掉的,仿佛爷爷奶奶之间的仇恨比我们中国人和日本人之间的仇怨还要深。我在太爷爷的怀里沉思默想着。

    在那个厨房里,锅里的饭已经煮烂了,也许,现在变成一锅黑糊糊的焦巴了。灶门里的火或许还旺着,锅里的蒸汽或许还冒着,爷爷奶奶的斗争或许还没有停止,正在龙争虎斗的打个不止。奶奶可不是秃头爷爷的对手,她常常就靠着自己的嘴皮子臭骂她老汉几句,不仅是几句而是千万句,就像我母亲骂我父亲一样,一旦闹起来就没完没了了。女人往往是嘴皮子比男人强,可是除了一张会骂人的口之外,再也没有其它的优势了。奶奶趴在地上让秃头爷爷狠狠地揍,宛若被狮子逮住的梅花鹿。秃头爷爷越打越猛烈,越打越生气,简直像个疯子一般,不懂给他婆娘承让一下。奶奶被秃头爷爷压在身下,她想反抗可是没这个能耐,只能做人家屈服的羊羔。秃头爷爷每次打奶奶都拔她的头发,这是我后来经常见到的场景。奶奶就像我母亲一样宁死不屈,宁愿被人打死,也不会说出半句求饶的话。暗黄色的灯光照着他们血汗淋淋的身上,一股烧焦了的气味从热气腾腾的锅里冒出,像袅袅炊烟一样,慢悠悠地散到厨房里的每一个角落。这间往日平静的厨房,可现在喧哗一片,充满了厮打声。这间平时多么安详的厨房,可现在变成血流成河的沙场,正在进行一场激烈的斗争。

    “李老五,你今天晚上就打死我吧!”奶奶咬牙切齿地说,“我刘家的女子不怕死!你为大把我打的还不够么?你每个月回来都打我一次,你睁大你的狗眼,看看我身上的伤疤有多少?只要你把我弄死这里,那我们之间的恩恩怨怨就了结了,不然就不会了结!”

    “你再骂我爸吧?他已经都八十岁的人了,难道就不应该安安静静的享受一下天伦之乐么?”秃头爷爷拔着奶奶的头发地说,“你整天闹得没完没了,你说说这世上有你这样的人啊?我今夜把你打死,我也就不活了。我们一起打上阎王殿吧!让阎王说说谁的错……”

    “好啊!你就打死我啊!”奶奶在秃头爷爷的身下挣扎地说,“我刘家女子今夜和你李老五奉陪到底!”

    “我看你这个臭婆娘不见棺材不落泪了啊!打死你我也就不活了……”秃头爷爷突然哭了,哽噎地说,“我们老两口一起上黄泉吧……”

    “这辈子算我倒霉嫁给你这样的狠心汉,下辈子我宁愿做牛做马也不会愿意嫁给你让你这只狗欺辱!”奶奶咬紧牙关地说,“我刘家女子是不会怕你的!来吧!我永远都不会怕你这个狗杂种的!”

    “我这辈子倒了八辈子的霉了,我爸怎么给我寻了一个你这样的泼妇!”秃头爷爷骑着奶奶的身上地说,“打你进了我家的大门就么安静的一日,我一直都忍着不说……”

    “我怎么了啊?!李老五,你这个么良心的恶狗!你这个瞎了眼的畜生!这些年以来你管过家里的一把啊?家里、地里都是我一个女人在撑,你帮过几把啊!?”奶奶骂道这里,酸痛的泪水从她的双眼里流出地说,“你这个么心肠的恶狗!你年年在外面打工挣钱,可你挣下的钱,从来么给我扯一件衣裳,买一条裤子,你还把我当成你婆娘么?”

    秃头爷爷一听奶奶的这话时,就停止了打人的拳头,他慢慢地从他老婆子的身上下来,离开了厨房,往大门外面走去,像个夜行的孤鬼一样飘飘而去。朦胧的月亮在天上悬挂,寒冷的风儿咆哮地从秃头爷爷的耳边划过,那只黄母狗从它的狗窝里钻出,耷拉着脑袋看着这个刚刚揍过老婆的老汉,犹如是一个看笑谈的旁人。秃头爷爷孤零零地往场下走去,脸上流满了泪水,心比奶奶的肉体更痛,他要去找三叔和三叔的未过门的媳妇。秃头爷爷就这么引找他们了,今晚他还没有吃饭,饿得肚子去了。奶奶在厨房里哭泣,脸上流满了泪水,身上发出热辣辣的剧痛,如同鞭笞过的一样。奶奶的头发乱成一团,看起来松散得像个囚犯。老天爷啊!……我的命为甚这么苦啊?我桂兰打小就是一个么人呵护的人,本想我嫁人了,就会有关心我的男人,可么想到我的苦雪上加霜。我这个女人在农业社,一个人扛着全家的担子,这么多么年我带着几个娃娃是怎么熬过来的。给老大娶媳妇,随后又给老二娶媳妇,现在又给老三娶媳妇,我真是把我的心挖出来卖了也满足不了他们这些吸血鬼啊!……娶进门的儿媳一个个地闹得分家,要钱买房,我哪有那么多的钱啊……奶奶坐在冰冷的地上,头靠在墙上,泪花花的双眼注视着灯泡,沉思莫想着。

    时间过了很久,哭泣的奶奶突然想起我和李平还没有吃饭,就马上从地上站起来,急匆匆地走出门,打打身上的黄土,又从缸里舀一瓢水倒进脸盆里,把她脏兮兮的脸洗净,然后,回到厨房重新给我们做饭了。奶奶把烧焦了锅巴用铲子铲出来,倒在猪食桶里,又走出门从缸里舀了一瓢水来,倒进锅里,然后,用刷子刷了几下锅。在刷锅的过程中,刷子摩擦着锅发出阵阵的响声,如同磨刀的时候产生出的“霍霍”声。奶奶刷干净了锅,双手把大锅端起来,又把里面的水哗啦啦地倒进猪食桶里,然后,把锅放在原来的位置上。奶奶拿起抹布擦几下锅里的水滴,又走出门从缸里舀了几瓢清水倒进锅里,随后,盖上锅盖,蹲下来生火。奶奶随手从背篼里抓了一把麦草塞进灶门里,然后,拿起洋火盒“咔嚓”的一声,火柴棍上冒起火来,她就小心翼翼地点燃灶门里的麦草。

    秃头爷爷在上庄里的土路上走着,他仍然是流泪,像个没有父母和亲人的小孩。寒流已经把秃头爷爷脸上的泪水冻结成冰棒,牢固得粘在双眼旁边,像只长了很多角的怪兽。朦胧的月色是照不亮这个漆黑又凄凉的夜晚,因此,前方的路黑得什么也不见,只听见北风在呼喊的声音。秃头爷爷却不知去哪里寻找我三叔,只是在这条上庄里的路上瞎琢磨着,瞎走着,他已经伤心过度了,失去知觉了,所以在寒风中没有感到一丝一缕的寒冷。秃头爷爷慢腾腾地走到我六爷家的场前,他想进去,可是怕打扰他的这位远堂哥哥,就站在那里栽满松树的地方。我六爷家的狗从它的狗窝里钻出,向我秃头爷爷那边狂吠,把这个可怜兮兮的老汉当成掠夺它的地盘的敌人。我六爷听见狗在叫唤着,就出来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我六爷急匆匆地从他家的大门洞出来,就看见我秃头爷爷站在那边哭泣,他高喊道:“李文庭,你在这里干甚哩?”

    “祥凤哥,我在引我们家的红明啊!”秃头爷爷用悲凉的口吻答道,“今天中午是我把红明给骂跑了,我不知道现在他在哪达?”

    “文庭,快进屋暖暖吧!”六爷用军人的口音地说,“红明这个娃真让人不省心啊!这么大的人还离家出走……”

    “祥凤哥啊,这次不怪我家的红明,怪我啊!……”秃头爷爷用手擦擦脸上的泪水地说,“娃娃长大了,要娶媳妇,这是常见事,不惊奇。可惊奇的是……我们家的红明是个痴情的娃娃啊,偏偏要娶刘家的女子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