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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在朦胧的月色中,风是那么的凛冽,吹着这凄凉的夜间,这黄土高坡上的一切生灵,像魔鬼一般的施法术,来冻死这里所有的生命。那一棵棵弯弯曲曲的松树,光着身躯,立在这黄土高坡上,跟没有穿绿色舞衣的姑娘一样赤裸裸的站在上庄里。某种不知名的鸟类,立在远方的树枝上,提起它们的胸部,仰起它们的头来,张大它们的嘴巴,发出一种优美而古怪的声音,在这片贫瘠的黄土高坡上高歌一曲。在寒风中摇曳着松树,如同一排排白天鹅,跳着姿态优美的芭蕾舞。鸟儿在风中悲歌,树儿在风中的舞蹈,仿佛这如此凄凉的松川湾是神采飞扬的舞台,是永远演不完的戏台,居住在这里的人们,祖祖辈辈都视闻着这样的戏剧和歌声……

    我六爷的大门内贴着一双红艳艳的对联,它们上面有毛笔写的大字,就像我光头外公的笔迹一样潦草得认不出什么字。我光头外公只会写几个潦草的字和给那些崇拜宗教的人们算算卦,说说风水之内的事情,其他的别无所长,一窍不通。我秃头爷爷可不是像我光头外公那样,只会骗才疏学浅的人。我秃头爷爷向来都是用科学的角度来观察世间万物,从来不会使用迷信的方法来蛊惑人心。

    我六爷把我秃头爷爷带到他们家的厅房里,然后,客客气气地说:“文庭五弟,请坐沙发上,我让你六嫂给端点馍馍和茶水啊。”

    “不了,祥凤六哥……”秃头爷爷慢慢地坐在沙发上地说,“大半夜的,就别发麻我六嫂了,我不饿……真的六哥……我就这里坐坐就行……”

    “唉……老五啊,不是六哥说你,你确实不应该把娃娃骂走。娃娃不懂事,难道你四十五六的人都不懂事么?”我六爷坐在板凳上地说,“这甚年代,你晓得么?这是新中国,不是解放前的那个年代,你懂么?”

    “我懂……”秃头爷爷断断续续地说,“祥凤六哥……”

    “你懂个屁!”六爷遽然用他的大手拍一下饭桌地说,“你懂还阻挡娃娃的自由恋爱啊?这是新中国、新世纪、新社会,阻挡娃娃的自由恋爱是犯法的,你晓得么?我们毛主席,我们大救星,我们的红太阳把这句话说好几十万回了,你难道么听见一句么?”

    “现在的自由恋爱是好事,可是我家的是亲上加亲的事情啊!”秃头爷爷用悲凉的口吻地说,“从医学的角度来说,红明和我婆娘的侄女结婚后,会给他们的孩子不利的啊!……”

    “毛主席么有说亲上加亲是犯法的事情啊!……”六爷一本正经地说,“毛主席既然么说那就不碍事的,文庭……”

    “祥凤哥啊,你怎么这么爱听毛泽东的话啊?好像老毛放的屁都是香的!”秃头爷爷看着远堂哥地说,“总不能办什么事都要按照毛泽东的话来做吧。”

    “你难道忘了么?我们的天下是毛主席打下的,么有他就么有农民当家作主的好日子!”六爷正气凛然地说,“么有毛主席你吃甚?么有毛主席你喝甚?么有毛主席你穿甚?么有毛主席你住甚?么有毛主席就么有我们,更么有新中国!我们现在的幸福都是伟大的毛主席辛辛苦苦地打下的——你懂么?”

    “哼!……么有毛泽东共产党照样揭竿起义,么有毛泽东千千万万人民照样活着,么有毛泽东我李文庭照样熬到生命尽头!”秃头爷爷鼓起劲来,说,“么有老毛难道我们的地球还不转了么?么有老毛难道我们的太阳不会发光、发热了么?”

    “我……”

    我秃头爷爷把我六爷说得拑口禁语,不知如何是好,只坐在那张凳子上,沉默不语地看着我爷爷,像一个被先生骂过的小孩。我瘦瘦高高的六奶奶端着一盘子茶水和白面馍,轻飘飘地从厅房门外走进来,微笑地看着我秃头爷爷,说:“他五爸,来吃吃我做的馍馍,尝尝香不香。”

    “六嫂子,我不吃了,我不饿……”秃头爷爷刚把他的假话从嘴里吐出,就听见他的肚子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随后满脸尴尬的表情,说,“我肚子老是这样叫唤,不要见怪,这是我的老毛病……”

    “他五爸,你别装假了,都是自家的人,何必这样啊?”六奶奶用温柔的口吻地说,“我晓得你们两口子今晚打锤(打架)着么吃饭,吃点我做的馍馍吧,填填肚子。”

    “我……”秃头爷爷看看六奶奶的脸庞,又把他的头转过去望望六爷爷的眼睛,说,“我实在是不饿啊!……六嫂子……”

    “让你吃你就吃!何必这样吞吞吐吐的呢?”六爷爷不耐其烦地说,“你这个背叛毛主席的叛徒,你这个违反社会主义的走资派,我们在合作化的年代,你和你婆娘天天闹得要单干,我这个当队长的么看尽你们的脸色。”

    “祥凤哥,我甚时走资本主义道路了啊?”秃头爷爷反问六爷爷地说,“说话可不能无中生有啊!”

    “好好的农民不当,你偏偏另起炉灶,开个私人药店,这难道不是走资派么?”六爷爷怒气冲冲地说,“我见你是我弟弟的份上,就么向上级举报,如果是旁人的话,我立马让他流街示众!”

    “马克思和毛泽东的思想有问题,对人民群众么有一点利益,反而对人民引起了祸害。”秃头爷爷说,“你这个当队长的也不看看农业社的场景是好是坏,只是拿毛泽东的标语来蛊惑人心。”

    “那不怪毛主席的思想,也不怪马克思的《资本论》上的问题。”六爷爷庄严地说,“要怪四人帮,要怪毛主席的臭婆娘,是她把人民群众的六亿万元给糟蹋了,所以咱们才那样挨饿。”

    “毛泽东怕婆娘,么出息,我李文庭就不怕自家的婆娘!”秃头爷爷说,“自家的婆娘有甚好怕的,要是不听话,打她一顿就乖乖地屈服了。”

    “文庭,你是不怕你婆娘,可我怕你六嫂啊!万一有一天她被我打走了,谁来给我做饭、洗衣服呢?”六爷爷说,“要晓得现在是男多女少的社会,寻婆娘不容易啊!唉,现在我的大宝还么娶媳妇,我和你六嫂正在为此事发愁啊!大宝都三十岁的人了,你想想我们当爹娘能不着急么?可怜天下父母心啊!……”

    “唉……”秃头爷爷叹口气地说,“人都说养儿防老,但实际上并不是这样,后人长大了要娶媳妇,娶下媳妇了就忘了爹娘。祥凤六哥,你不看看我家,娶上儿媳的又能怎样啊?还不是让气给填饱肚子么?”

    “是啊,像我们家老二结了婚就带着他媳妇远走高飞了,这几年么回来看看我和你六嫂,我就晓得他早已把我们老两口忘记了。”六爷爷用悲凉的口腔地说,“十月怀胎日,育儿难中难。养儿三十年,养女十八年。雏鸟长大飞,谁记父母恩?唉……人啊,不应该来这世上,五弟,你说活着有意思么?”

    “么意思……糊里糊涂的活着而已,不晓得甚时才能挪移到尽头啊!”秃头爷爷垂头丧气地说,“我只希望我的孙子们快点长大成人,我再也不想看到我那三个后人一眼!他们真是冷透心了……”

    “你不想看到他们,那还大半夜的寻甚红明啊?”六爷爷用讽刺的口吻地说,“我看你的嘴上硬,可你的心里软,孙子再亲也亲不过儿子呀!”

    “是啊,我们这些当爹娘的怎不心疼自己的娃娃呀?”秃头爷爷用悲怆的目光看着六爷爷地说,“这世间谁能晓得‘哀哀父母,生我劬劳。’这句诗句呢?”

    “别说儿子们不孝了,就连我们也么有好好孝敬他们的爷爷奶奶啊!”六爷爷伤心得摇摇头地说,“现在的娃娃不孝敬爹娘,因为,他们从小向我们学习这种坏毛病。唉……千错万错都是我们的错,娃娃么有错。”

    “不坐了,我要回去,看看我那个婆娘给我爸和我俩孙子做饭么有,把我饿死闲的,把他们饿死这就不得了了!”

    “你走我不送,你来无论多大的风雨我都去接你!”六爷爷斩钉截铁地说,“请走吧,我不留你这个走资派!”

    “六嫂,你也别送我……”秃头爷爷站起身来,往门外走地说,“我走了祥凤哥,我走了六嫂……”

    “要走赶紧走,不走了就留下,何必这样婆婆妈妈的,像个婆娘家似的。”六爷爷目光炯炯地看着我秃头爷爷地说,“做男人要办事利索点,不要老是像个婆娘似的。”

    秃头爷爷用手揭开门帘往门外走,他心里有点对我六爷爷愤怒,但这比不过他心中的惆怅。我爷爷现在是既惆怅又难过,跟绝望的人没有什么两样,仿佛他已经走向绝路的地步了。我秃头爷爷箭步地走出门,又向大门洞里走去,如同在夜间流浪的猫。我瘦高高的六奶奶跟随着我爷爷的身后,来送她这个极为固执的小叔子。我那个当过解放军的六爷爷依旧坐在厅房里板凳上,他因我秃头爷爷对毛泽东不尊敬,所以才不出来送送他这个脾气很牛的弟弟。我六爷爷小时候因为犯下错误,他父亲狠狠地教训他一顿,所以他怀恨在心就偷偷地离家出走,当了几年的解放军。我现在知道我六爷爷是没有上过战场的兵娃子,他根本没有碰过枪杆子,也没有见过一个日本人,因为他当兵的时候中国已经解放了,侵略者已经赶回他们的老家了,国民党也消灭光了。不过后来的几年里就是毛泽东的小老婆篡夺党权的时候,就是说共产党互相残杀的时候。江青本来是个好高骛远的戏剧演员罢了,她姓李名进孩,后来改名成李云鹤。1975年毛泽东逝世(正是我母亲出生的时候),江青已经和张春桥、姚文元、王洪文三人结下了谋夺党权的阴谋诡计,他们还派人在上海、安徽的某个地区制造武器装备,准备谋反叛乱,但不幸的是被叶剑英东窗事发了。叶剑英发现四人帮在暗中蠢蠢欲动,就想办法将他们一网打尽。结果很顺利地将四人帮拿下,在最高人民法院上,江青还辩护她是为了保护毛泽东和维护毛泽东的思想主张才这么做的。我后来阅读近代历史给了江青一个很意思的评价,我这样说的:江青是个失败的武则天,假使她的政治道路一帆风顺的话,那么现在的中国会更加繁荣吗?会更加日新月异吗?也许,江青像武则天一样,是一个很优秀的政治家。或许,很有可能中国会败在她的手里。

    六奶奶把我秃头爷爷送到她家场前,就停下步履,回了院子,关上他家的大门,好像害怕盗贼溜进她家偷东西。天上的月亮依然朦胧,咆哮的北风没有减退它的风度,反而比以前厉害了。秃头爷爷走出六爷爷家的场外,就站在上庄里的路上,他心里默默地想着:我该怎么办?老天爷请告诉我,我的尕后人现在在哪达?他是不是还饿得肚子?他是不是还怨恨我?唉,我这个老汉中午把他骂走……现在后悔莫及啊!我的尕后人呀!……你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我也就不活了……

    秃头爷爷流着泪,脸上布满忧愁的情绪,在朦胧的月色中立着,像个被冤死的鬼魂。从内蒙古吹来的寒流,在这个黄土高坡上猖狂着,在我秃头爷爷的身边呐喊着,像一只传说中的会生风的老虎一样恐吓着这个哭泣的老汉。在这个凄凉的夜间,什么东西都看上去黯然一片,跟恐怖小说中的幽灵城堡一样,一样令人胆战心惊。我秃头爷爷站在上庄里的土路上良久,他仰天哭泣,嘴里发出一声声哽咽声惊醒了正在沉睡的鸟儿,惊动了那些在窝里安寝的土狗,但是没有吵醒一个松川湾的人。因为现在正是人们像猪一样睡觉的时候。某种鸟类畏惧地从我秃头爷爷的头上飞过,像几只逃亡的惊弓之鸟。秃头爷爷仰望着夜空,嘴唇微微地打颤着,眼泪从双眼里涔涔流出,像个哭泣的娃娃一样。我秃头爷爷站了许久,终于动了他瘦瘦的身躯,向堡子上的路上走去,好像他要去寻找我三叔。上庄的土路右侧旁边是很高的悬崖,因此,人们不敢开着大卡车经过这里,怕悬崖崩塌而掉下去。只有我不怕死的二叔后来开着他的大卡车从这里快速地跑过,好像我二叔没有感觉到一点畏惧。我二叔因开那辆大卡车差点把性命给掉了,那时候我秃头爷爷已经被癌症折磨得去世了,只有我奶奶一个人在种地。当时我奶奶一听二叔出了车祸就立马晕倒在地,晕睡了三天三夜才醒来。我奶奶醒来之后第一件的事情就是哀泣,好像比我秃头爷爷逝世那天还要难过,还要伤心。唉,人都有个旦夕祸福,我父亲在后来也死过两次,但阎王爷见他可怜就放他回来。我父亲第一次出事故是我五岁的时候,他和我母亲在金昌打工,很不幸从高架子上掉下来,狠狠地跌在地上,头破血流,鼻青脸肿。当时,我母亲吓晕了,过了许久才醒来。我父亲第二次出事故是我十六岁的时候,当时我父亲正在盖牛棚,结果牛棚突然塌了把他压在里面,我母亲急匆匆地把他拉出来,叫我魏叔叔把他们送到乡卫生院,让医生在我父亲的眉毛上缝上几针,就回家了。几天后,我奶奶和姑姑从定西赶来看我父亲。

    我秃头爷爷浑身发抖地走在堡子上的土路上,夜空中的月亮已经溜到郭家坪子的那边了,寒风冷飕飕地从他身边飘过,同时发出一声声呼喊,好像吓唬着我爷爷似的。不一会儿,月亮已经下了山,公鸡用它们的响亮的金嗓子来给人们报晓,犹如是一些多么刺耳的闹钟。黎明时分,秃头爷爷站在山梁上的公路上,用他的泪花花的双眼看着黄牛湾那边的晨曦,犹如是一只企盼的企鹅。一轮极大的红日从黄牛湾那边冉冉升起,同时,照红了我秃头爷爷的脸庞,如同在他的脸上涂上一层红油漆。初阳照得云朵发红,也照红了山梁上的公路上的石头,像一些火红色的玛瑙。几只鸟儿得意地从我秃头爷爷的上空飞过,好像它们在嘲笑我哭泣的爷爷。公路上布满大小不一的石头,人和车辆从石路上经过,便发出咯嘣咯嘣的响声,仿佛小石子承受不了那种巨大的压力,才这样呐喊。我秃头爷爷平时骑着自行车从这条石路上去县城粮食局,一个星期来回两次,好像他是个非常忙碌的人。在我三四岁的记忆里,秃头爷爷每次回来时,都带着很多的信封,那些都是党中央汇来的消息,有些是关于农民粮食产业的警告,有些是关于全国粮食局的广告,还有些是我母亲写来的信。当然,我母亲写来的信历历可数,我在后来听奶奶说,母亲汇来的信上有很多不良的话语,都是骂我爷爷奶奶的文字。母亲读书少,当然不适合当文人的料,她写的信文令人读起来素然无味。我母亲在后来当过西滩村的人大代表,当了四年就被人家取掉了,原因是她的脾气很强,很容易得罪别人。我母亲当代表的时候,没有工资,不像书记和主任那样,一年有两三万的工资。我母亲被人家取掉代表的职位时,当时,她怒气冲冲地说:取掉就取掉吧,谁稀罕这个职位呢?白给共产党跑腿子,么有一点利益,还把我开会得累死了,我早就不想当了甚狗屁代表了。

    秃头爷爷迎着这条公路往下走,脸上的眼泪还没有干,肚子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原因是里面没有消化的食物了,所以胃肠空忙活着,发出阵阵地响声。我秃头爷爷哽咽着,像一只被屠夫割断喉咙的小羊一样发不出声音。红日像小日本的国旗一样冉冉升起,在黄牛湾的上空飘飞,如同传说中的金乌从遥远的东方飞来。一辆班车从葛家岔那边奔驰而来,打着喇叭从我秃头的身边跑过。我爷爷没有发现一辆班车从他的身边奔驰而过,因为,他已经被令人麻烦的家事给伤心糊涂了。我秃头爷爷要去寻找我三叔,可不知道他昨天中午跑到哪去了?他的心在肚子里直跳不止,因为,害怕我三叔有什么三长两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