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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爹啊爹,狠心肠,把我弄到这世上,来受苦,来受难,不知甚时才能走完我的路。娘啊娘,心肠毒,把我生出来,被人欺,被人笑,旁人娶媳妇,我娶谁家的女子哩?”我六爷爷家的大宝大伯拉着一只母驴走在山梁上的公路上,要到刘家漷县给驴配种去,“我大宝今年上三十了,可还么有娶媳妇,与我同龄的人都当大了,我羡慕又嫉妒……我的命苦又苦,么媳妇,么人爱,死了也么人哭。我活甚,有意思么?么有媳妇就是被人欺,被人笑,被人看不起……晚上一个人躺在冷炕上,寂寥时,抽着烟,生病时,靠自己,饥饿时,自个下灶做饭去,做饭去,不做饿死哩!光棍苦,光棍么人爱,天天都放驴,天天和驴说话,好像这只母驴就是我婆娘。”

    我大宝大伯小时候因营养不良的这个问题,所以他的左臂和左腿都非常细小,跟麻杆一样,一样不堪入目。我大宝大伯长得很帅气,有一双大大的眼睛,一只俊秀的鼻子,一个不小不大的嘴巴,它们看上去在黑黄的脸庞上显得更加可爱。在清晨的阳光下,我大伯的脸庞被照得通红,像一条红色的小金鱼。二月里的风儿阵阵地吹着,让人感觉到春寒陡峭的知觉。大伯穿着破旧的棉袄,牵着母驴的缰绳走在山梁上的公路上,自言自语的骂着,好像他因爹娘没把他生正常,所以才这样怨怼。爹啊爹,你坏透了心肠,你给老二娶媳妇,为甚不给我娶。娘啊娘,你不公平,天天念叨老二,却不念叨我……我大伯一边走一边叫唤,像悲观厌世的可怜虫。

    大宝大伯一弯一拐地走着,他的心中装满了酸楚和悲怆,他的脸上布满了伤心的情绪,如同绝望极点的人。公路两侧的山上是灰溜溜的,没有一根杂草长在那里。山上写满了标语,而且还是白色的大字。如果坐在班车上的话,人们可以清楚地看到那些断断续续的白色大字,但这些标语会向后跑动着,就像逃亡的老鼠一样一眨眼就不见踪影。我大宝大伯仰着头叫唤,没有用双眼注视着脚下,结果被什么东西扑腾一声给绊倒在地,就像我后来学走路时摔倒在地那样。那只母驴看见大伯摔倒在地,猛然鸣叫几声,它的声音洪亮而可怕,而且还特别悠长。

    “他妈的,这是谁呀!躺在这里光把人绊死!”大伯一边从地上爬起,一边骂道,“真是他妈的操你祖宗!也不晓得谁家的老汉……”

    “大宝啊,是我……我是你五爸啊……”我秃头爷爷躺在地上地说,“我实在走不动了,就昏倒在这里……”

    “原来是五爸啊……”大伯站起身躯地说,“五爸,你怎么一大早在这里躺着?”

    “我昨晚从你们家出来就慢腾腾地来到这里寻红明……”我秃头爷爷用很低的声音地说,“我实在是走不动了……”

    “五爸,你去哪达?让我的驴驮着你去。”大伯急忙用手来扶秃头爷爷地说,“五爸……”

    “我要去寻红明,不晓得他跑到哪里去了。”秃头爷爷说,“唉……我真的很担心他啊!”

    “五爸,我带你去寻他……不要难过啊!”大伯把我秃头爷爷从地上扶了起来地说,“咱们不着急……五爸……”

    “大宝,你晓得红明在哪达么?”秃头爷爷问大伯地说,“你晓得么?”

    “我又不是千里眼和顺风耳,怎么能晓得红明跑到哪达去?”大伯的鼻翼翕动地说,“五爸,他都这么大的人了,你何必这样担心呢?”

    “唉……儿子再长大,也在爹娘的眼里他还是尕娃娃啊!”秃头爷爷用悲凉的口吻地说,“如果,你也离家出走,那你爸妈一定会像我一样担心的……”

    “哼!……那两个老东西才不会担心我这个多余的儿子呢!”大伯有些愤怒地说,“他们担心的是他们的老二和老三,不会担心我这个多余的大儿子。”

    “唉……大宝啊,话不能这么说,这世上的父母都是一样疼爱自己的孩子,正所谓:舐犊情深。”秃头爷爷语重心长地说,“大宝啊,就拿你们家的驴来说吧!它每次下尕驴的时候,你想想它有甚滋味?它腹中很痛,但它心甘情愿的忍受的这种痛苦,这因为甚哩?还不是因为它的下一代么?它的尕驴子长大了,让你卖了,你可知晓它的心里有多么难过么?别以为畜生不会说话,可它们比我们人灵性得多。爹娘一心一意地为儿女着想,可这世上有几个儿女能为爹娘着想啊?大宝啊,你爸妈昨晚还因你娶不到媳妇的感到难过,这是他们老两口亲口给我说的。”

    “五爸,你就别再哄我了,我爸妈绝不会因我么媳妇感到伤心,他们天天念叨我们家老二和老三的媳妇生孩子的事情,从不提给我娶媳妇的事儿。”大宝大伯脸上显露愤怒之色地说,“我看我爸妈一辈子不打算给我娶媳妇,他们铁了心的让我打光棍!”

    “大宝啊,做人看清别人容易,看清自己难啊!”秃头爷爷摇摇地头说,“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以史为镜,可以知兴衰;以人为镜看,可以明得失。你明白么?”

    “么明白……你说的是甚?”大伯傻乎乎地说,“我读书少,不太懂古文……”

    “这可是唐太宗李世民的名言啊,几千年流传至今是多么不易呀!”秃头爷爷说,“大宝啊,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你尕的时候,你爸让你好好念书,可你偏不好好念书,只会耍子,现在知道错了么?”

    “五爸,我不是读书的料,是天生放驴的人……”大伯撅着嘴地说,“我一读起书来就头疼,好像有人拿着棒子在我的头上打一样。”

    “你回家看看镜子,看看你的长相如何,再回来在我的面前抱怨你爸妈。”秃头爷爷微微地笑着,“晓得别人的错误容易,可知晓自己的不对就难了。大宝……”

    “我现在变成这样还不是因为我爸妈么养正常,要怪他们不怪我这个无辜的孩子!”大伯怒冲冲地说,“是他们把我生成这样,不是我这个无辜的孩子。”

    “你如果娶上媳妇,养下的娃娃比你更残疾,你心里会有甚滋味?是酸还是甜,是苦还是辣?”秃头爷爷笑咧咧地说,“娃娃啊,不要责怪你爸妈,因为他们已经为你尽心尽力了啊!”

    “不是他们的错,也不是我的错,那是谁的错?”大伯双眼里溢满泪花地说,“难道我就这么活下去么?”

    “宝娃啊,做人要有宽容的心,甚伤感的事情也不会在宽容的那里过夜,因此,我们要想开点、看淡点,会很快乐地度过一生。”秃头用轻声的口吻地说,“人不需要跟别人比,只需要平平安安、快快乐乐地活着就好。你看看,跟人家比光影,越比越乏死人。跟人家比金钱,越比越可气。人啊!……唯一要比的是品德、比心态、比快乐。要晓得有钱人不一定快乐,成功的人不一定幸福。”

    “五爸,请上驴,我带你去寻红明吧。”大伯扶着秃头爷爷地说,“也许,我们很快的就寻见他了。”

    “宝娃啊,你说说红明会跑到哪达?”秃头骑上毛驴地说,“唉……也不晓得他昨天吃饭了么?”

    “五爸,你别再杞人忧天了,红明都这么大人了,会照顾好自己的。”大伯牵着驴缰绳走着说,“我么有媳妇,更么有儿子,不懂当爸爸的心情。现在都三十几的人,看来娶媳妇的事情是么有希望了……”

    “宝娃啊,俗话说:破锅自有破锅盖,瞎子也有拐媳妇。”秃头骑在母驴的背上地说,“无缘相见不相识,有缘千里来相会。万事随缘,终生不悔。也许,你很快就娶到媳妇了。”

    “五爸,你就别哄我了,这世上哪有癞蛤蟆吃的天鹅肉呢?”大伯牵着驴向前走着地说,“也许,我前世干过很多坏事,因此今世,老天爷么有给我善缘……”

    “娃娃啊,不要相信迷信,人哪有前世和后世呢?”秃头爷爷说,“我是医学爱好者,读过很多的医书,当然,晓得你的病是由营养不良的形成的。或许,这是第一种可能,还有第二种可能,是你在母腹中受过伤害或者么有吸收养分,所以你的胳膊和腿子这么细小呀!”

    “原来如此啊!”大伯微笑地回过头来,看着秃头爷爷地说,“听五爸的话,这个世界只有一个,一个世界度完,再么有第二个世界了啊!”

    “嗯……”秃头爷爷骑在驴背上,微笑地给大伯应了一声,说,“么错,正是这样。”

    “那我这辈子娶不上媳妇的话,岂不是再也么机会娶媳妇了啊!”大伯突然从双眼里溢满泪花地说,“这世道怎么这样不公啊!我从尕的时候都有娶媳妇的愿望,看来我的这个愿望是永远实现不了的……”

    “唉……大宝啊,不要灰心,也许,这世上有一个女娃子在等你,但需要时间,到时候了自然会与你相逢……”

    “五爸,我很希望你说的话是真的……”大伯拉着母驴前行地说,“我真希望能娶到一个爱我的媳妇啊!”

    “宝娃啊,是真的,正所谓:曲终未必人散,有缘自会相逢。”秃头爷爷一本正经地说,“只要你心态乐观,为人善良,不怕困难,我相信你会找到一个好媳妇的。”

    “五爸,我相信你的话……”大伯拉着驴急匆匆地前行,说,“龙交龙,凤配凤,老鼠生来会打洞……”

    大宝大伯又放声歌唱,他的歌声震破了清晨的宁静,宛如很响亮的锣声。暖和和的阳光从东边射来,射到他们叔侄的身上,射到那只母驴的身躯上,也射到还没有消融的雪地上,犹如这个世界让太阳给照红了。春节清晨的红阳虽然不像夏季的烈日那样火热,但是它很亲近自然万物,如同是希望的火苗照亮漆黑一片的夜晚。大伯的步履下发出清脆的声响,母驴的四只蹄子在石路上漫步,同时发出“嘚嘚”的声音,如同奶奶后来在猪食桶里捣土豆一样发出令人难听的声响。他们叔侄很快地就走到刘家霍县,赶集的时候这里比较热闹,但是今天不是赶集的日子。因此,没有几个人在这儿凑热闹。在刘家霍县的旁边是一条交叉的油路,东面是通往会宁县的道路,南面是通往南州和定西县城的道路。在这条漆黑一片的油路上,有跑不完的车辆,来来去去,去去来来。不论白天还是夜晚,不论早晨还是黄昏,都是那么车水马龙。因此,我那个受过刺激的王家二爷(正是后来王宝山的爷爷),素常在这条公路上挡车要钱。心境善良的司机见我王家二爷可怜,就给他十元或几元钱,要是遇到坏司机的话,就从车里跳出来狠狠地揍他一顿,还要骂他几句操他的祖宗。我王家二爷活了一辈子的人,也做了一辈子窝囊废,唉,不是他窝囊,而是他受过刺激,所以才这样软弱无能。我王家二爷年轻的时候,是很有本事的人,长得玉树凌风的相貌,从现在流行的话来说:简直是帅呆了!可老天爷偏偏要把我王家二爷的孩子从他的手中夺走,这使他精神上最大的打击,所以成了一位傻乎乎的人。有人说,我王家二爷的坟坑里不好,是他祖先作的孽,所以让老天爷把我王家二爷的一家人变成那样。但实际上并不是那些糊涂的人所说的那样,事出必有因,我王家二爷一家人都受过刺激,后来,我王强大伯因他老婆与别的男人私奔了,所以他精神上也产生了问题,因此,平时闲坐的时候,嘴里自言自语,念念有词,好像在骂他那个没有良心的老婆。比我小几岁的王宝山很可怜,没有衣服穿,光的身体在松川湾里乱跑,像个电影中的泰山一样赤裸裸的。王宝山的故事后来我给我妹妹李丰叙述,多愁善感的她听了以后就哭了,随后用泪花花的双眼看着我地说:哥哥,你那时候不把你的衣服送给他一件的。我一听我妹妹的话立刻就愣住了,心里有无数的惭愧,悔恨自己为什么不把自己的衣服偷偷地送给没有母亲的王宝山一件呢?我那个经常骂我的奶奶知道我把自己的衣服送给王宝山一件,她必然打我几下罢了,打完之后就没事了。我忍受一下皮肉之苦这不碍事,好歹能让我宝山弟弟穿上一件衣服。那我为什么当初不把我的衣服送给王宝山一件呢?哪怕我的旧衣服也能让他驱寒保暖啊!

    大宝大伯牵着他的母驴走在刘家霍县的路边,用他大大的眼睛注视着周围的一切景物,像一只非常好奇的猫。秃头爷爷骑在母驴的背上,低着头,愁着脸,看上去他在偷偷地哭泣似的。这个刘家霍县是昼夜永不安宁的地方,噪音喧哗一片,尤其是汽车的喇叭声,像红军冲锋陷阵的号角一样,一样刺聋了人的耳朵。阳光照红了刘家霍县的房屋,也照得漆黑一片的油路闪闪发亮,跟乌黑得反光的头发一样。麻雀立在房檐上叽叽喳喳地叫唤,像舞台上的合唱队在高歌一曲。王家二爷一大早就在这里挡车要钱了,好像他昨晚没回家,在马路上睡了一夜。秃头爷爷和大伯迎路走来,就很清楚看见跪在马路中央的老汉就是我王家二爷,好像不怕让来来往往的车辆给碰死。

    “求求您了,开开恩吧!给我一点钱吧!”王家二爷跪在一个没有良心的司机面前地说,“好人有好报啊!”

    “没钱!”那个司机恶狠狠地说,“马上给老子滚到路边,不然我就撞死你这个老东西!”

    “积德积善,来世富贵。作恶作孽,阴曹受难……”王家二爷磕头地说,“您碰见我是前世欠我的钱,不然怎么会碰见我啊?”

    “你这个老头还没完没了!”那个司机说着走过去踢了王家二爷几脚,说,“让你这个老东西阻挡我的车!”

    “人在做,天在看,你今天踢死我……在下辈子轮到我踢你……”王家二爷痛苦地说,“年轻人啊,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啊!”

    “老东西!我不信耶稣主教和佛教,我今天把你一脚踢死就踢死,你永远也踢不了我一脚!”那个没有天良的司机一边踢着一边说着,“要不是中国有法律维护你们这些弱者,不然我早就把你给碰死了,还怕偿命吗?原先的人不敢做坏事是相信神灵,所以才怕他们死后在地狱里受苦受难。现在的人不相信这些过了期的事情,只怕大公无私的法律,所以就不敢做坏事,以免自己受到法律的处罚。老子,也怕一脚把你这个老东西踢死,我也活不长了……”

    “对……你踢死我,你也逃不脱法的天网……”王家二爷痛苦地说,“何不从心向善,改邪归正,好歹能让你能获得众人的慈善家的称号,我也能拿你的钱买一碗牛肉面吃,你说说这难道不是两全其美的大好事么?”

    “对呀!臭名昭著不如流芳百世啊!千古骂名的事情我忍受不了,我就给你这个老东西几块钱吧。”那个司机遽然变了脸色地说,“给你钱,不用谢我,也不用问名字,因为我学雷锋做好事不留名。”

    那个坏心肠的司机给了王家二爷几块臭钱就上了车,立马开着他的破车跑了,好像害怕王家二爷的家人来找他的麻烦。王家二爷见司机走远了,才敢骂他,出出心里的怒气。王家二爷从地上慢悠悠地站起来,对着那个司机去路骂道:“甚球东西哩?简直是一只么心么肺的杂种!还要雪峰,我呸他妈蛋!……一点善心都么有,还想流芳百世,我看他妈的做他的白日梦去吧!——哎呦呦!我的腰啊,被那个杂种给踢坏了……”

    不一会儿,我秃头爷爷和大伯来到王家二爷的身边,他们用悲凉的目光看着这位刚刚被踢的老人,好像有点同情感一样。上午的阳光照在他们的脸庞发黄,和抹在脸上金色油漆一样,一样金光闪闪。刚刚来到黄土高坡的春风,得意地吹着他们的衣服和裤子,像风筝一样飘动着。春风虽然来了,但它还没有吹绿这贫瘠的黄土高坡,只和寒流一起狼狈为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