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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苏州的五年 (十二)

    一九五六年春假,我们集体到上海参观“苏联展览会”,这是苏联展览馆刚建成的第一个展览会。苏联展览馆亦称“中苏友好大厦”,是苏联出资在中国兴建的三座展馆之一。(此外北京、武汉各有一座)上海的“中苏友好大厦”建于原来的“哈同花园”,当时号称是上海的最高建筑物,实际只是他的尖顶最高而已。

    一九五六年春,苏共召开第廾次代表大会,会上赫鲁晓夫发表了揭露斯大林时代黑暗罪行的秘密报告。后来,美国国务院公布了这一报告,造成了国际社会特别是共产主义世界的巨大震撼。从此,“坚如磐石的团结”的铁板出现了裂缝,裂缝越来越大,直至四分五裂,关于“伟大领袖”的神话开始破灭了。

    我和丁忠宝等同学十分关心国际国内政治事件,报纸上发表的所有苏共代表大会上的报告和发言,我们都一一阅读。米高扬在大会发言中说到战后资本主义发展,并说斯大林在“社会主义经济问题”中所做的战后资本主义总危机的论断“未必是正确的”。赫鲁晓夫在工作报告中提出要“恢复列宁的集体领导原则”,反对“个人崇拜”。当时我们还不知道另有一个“秘密报告”,但从公开的报告和文件中,我们也听到了新的声音,闻到了一种不同的气息。

    当时,我们对苏共廾大是持肯定态度的,原因是虽然我们相信“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的理想,并准备为之献身,但多年来所见实际生活却与理想相去甚远,甚至越来越远。例如个人崇拜,人们不仅被剥夺了选择自己的领袖的权利,甚至批评这些“领袖”的权利也没有。如果谁敢于反对,就是大逆不道,甚至招来杀身之祸。过去以为我们思想深处的这些想法是不合法的,是“资产阶级自由主义”,经过历年的“学习”、“改造”,也真以为自己有这种想法是“世界观尚未彻底改造”的表现。只有努力学习,改造自己,才能确立“无产阶级”感情,与工农大众相一致,似乎工农大众对“自己的领袖”是绝无异议的。突然,苏共廾大召开了,苏共中央那些“久经考验”的“无产阶级领袖”们居然也有着和我们这些“资产阶级”、“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同样的看法!在此,我们找回了我们自身失落了的价值。

    一九五六年是我们五专毕业的一年。毕业前,我们到石家庄棉纺织厂工地生产实习。到石家庄是我第一次离开江南地区去北方。我原以为一到北方就会是崇山峻岭了,实际一看却是广阔的华北平原。这说明,以前读的地理书一点也没有读到脑子里去,只是应付考试罢了。

    晚上火车到德州,需换乘德太路车去石家庄。在德州一家客栈住了一个晚上,我们睡在大通铺或是火炕上。客栈没有室内厕所,外面挖了一个直径七、八米的大茅坑,令我们感觉得似乎回到了“水浒”的时代。

    工地实习的工作是绑钢筋,做预算,做工地日记,做工长的助手等等。和我们同在纺织厂工地实习的尚有青岛工学院的毕业班同学。我们吃、住都在工地。在工地食堂,我第一次尝到了“窝窝头”——食堂取名“黄金塔”。第一次吃这东西实在难以下咽,一只也没有吃完,还是改吃馒头和米饭了。

    我们苏工专师生大都是江浙沪一带人,因此在学校全讲方言,老师讲课也是如此,除了少数老师来自远些的外省,只好讲普通话。我们这一群从苏州一上火车,有些北方人只听我们叽里呱啦,却一点听不懂讲的是什么,居然有一位乘客以为我们是朝鲜人。在工地食堂,有位家住苏州的女同学要买一碟虾,她说“我要一碟〔hua〕”(吴语花、虾同音,都是〔hua〕,因此她误以为“虾”也是“花”了。)说了半天,人家也不知她要什么,我去给她解了围,告诉说她要“虾”,闹了一场笑话。青岛工学院的学生大都是上海人,他们学校规定:在学校必须说普通话,不准讲方言。所以开始时他们都说洋泾浜普通话,和我们在一起一个多月,在我们影响下,他们又恢复说上海话了。

    我科另有同学在洛阳第一拖拉机厂工地实习,我们石家庄工地实习结束后,就去洛阳工地参观。洛阳第一拖拉机厂是苏联援建的第一个五年计划中的重点工程之一,而洛阳又是历代的“东都”。到洛阳去似乎回到汉、唐时代一样,令我们十分兴奋。

    洛阳已接近黄土高原,已可见到窑洞了。属大陆性气候,我们五月底去的,早晚还很凉,但中午在太阳光下天气已非常热了。工地上汽车一开过,会掀起铺天盖地的黄土,弄得你满头满脸满身都是灰土。脸上的流汗和汗湿的衣服会将黄土和成黄泥,而如果你穿件白衬衫的话,会被“染”成黄色。大概因为这样,所以当地老乡一般都穿黄色的衣服和裤子。

    拖拉机厂工地是新开辟的地区,正在建设之中,建成后许是一座现代化的拖拉机城。而洛阳老城区则破败不堪,一点也看不出昔日繁花似锦的京城风貌。市内有一座“王城公园”,告诉你这里曾是周平王所建的“洛邑”古城。

    到洛阳的最大收获是去了“龙门石窟”。世界闻名的中国三大石窟,我至今只去了这一座。我们实习带队老师许志家先生利用一个星期天,组织我们去了龙门石窟。

    一清早,一台敞篷大卡车载着我们三、四十名师生离开洛阳,从洛阳到龙门似乎有二、三个小时路程。那时的公路是砂土路,卡车开过,飞起的黄土遮天蔽日。我们一个个挤着站在车上,毫无遮挡地承接这阵阵黄土。车到龙门,我们跳下车时,一个个都成了泥猴儿了。当我们进入石窟区,看到那一座座一千多年前雕琢出来的巨大佛像时,我们惊呆了,忘掉了旅途的颠簸之苦,忘掉了满身黄土,我们整个儿被民族的伟大的古代文明所震慑住了。

    石窟依山傍水(洛水),沿山琢出很多佛龛,内雕大大小小佛像,可惜很多佛像全部或半身被人盗去。最为壮观的是几座籍山上石头就地雕琢的露天大佛像。其中最大的一座,据说是唐太宗李世民为其母还愿的一座。和大佛相比,我们的高度只及得大佛的耳长。除了几十年后,我到四川,见到了“乐山大佛”以外,这是我当时所曾见到的最大的佛像了。

    我们实习带队老师许志家先生喜欢探幽访古,在石家庄时,也是利用星期日,他带我们去过正定(真定)古城。

    六月初,我们结束实习。回校途中,在南京停留了半天,我们到了玄武湖。那天天气晴朗,湖水那么清澈,空气那么清新,刚从黄土地区回来,第一次体会到江南的山青水秀。记得小学地理课本上有一幅“江南风光”的插图,当时,我不理解这幅图画的含义,因为当时我以为哪里的乡下不都是一样的小桥流水,湖光山色!刚到石家庄时,工人听说我们是从苏州来的,都说苏州风景好,我们也不在意。这次在北方生活了一个多月,重回江南,才第一次发现江南的好处,这就是所谓“身在福中不知福”吧!

    生产实习结束后,接下来就是毕业设计、答辩和毕业典礼、工作分配。

    苏南工专办了四十多年,到一九五六年暑假撤销了。所以我们是苏工专的最后一届毕业生。我们下届的学生,机械科合并到西安动力工程学院(后并入西安交通大学),土木、建筑科合并到西安冶金工程学院。这是一次新的“院系调整”。取消苏南工专,并到西安去之说早两年就在校内传开了。我们班上同学还曾向校长请愿,要求去西安。当时一般老师都不愿离开江南,而我们这些学生却主动要求去西安,其原因有二:一是要求改为学院,名声比“专科”响亮;二是出于年轻人好动,喜“远走高飞”的心理,加上从未到过北方,“身在福中不知福”。

    毕业后分配工作,是采取自己先填志愿,组织分配的办法。这样我被分配到北京的冶金部工业建筑设计院,和我同样分到这一单位的还有同学王仁求。

    工作分配确定后,我回到上海,与母亲、兄嫂、妹妹告别,听到我分配到北京,大家都很高兴。

    这样,我离别了出生和养育我的江南地区,也告别了我的学生时代。一九五六年的我,廾二岁(虚岁廾三),踏上了人生的一个新的阶段,满怀憧憬地踏上这一人生的新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