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踏入社会 (十三)

    一九五六年九月,与分配到北京的许多同学一起乘车去京。

    北京是新中国的首都,共和国的心脏。第一次来到北京,令我们无比兴奋和激动。那时,北京站还在前门,我们一出火车站就可见到天安门和广场。因为距离太远了,所以第一眼所见的天安门不如我想象的那么宏伟壮观。那时的北京,虽然已经开出很宽的东西长安街,但沿街大都还是老、旧房屋。秋天的北京,风大,大风会飙起阵阵砂土,行人走路需半闭眼睛以防迷了砂子。每天上班时都要用排笔将图板上的砂土刷去。

    冶金部工业建筑设计院是一所新成立的单位,还没有办公地点,暂时在冶金部黑色冶金设计院内上班。因此我们到广安门外,白广路黑色冶金设计院报到。我和王仁求均被安排到黑冶院土建科上班。

    我所在设计组内指导我工作的是郭汉硕,广东人,一九五一年华南工学院毕业。我画的第一张施工图是大冶钢铁公司的一座高炉基础平面图。这种工业建筑与各专业衔接很多,图上画得密密麻麻,但一切都要表现得明晰而准确。我的图是获得组内一致好评的,还得了一次五元钱的奖金。我们的组长陈某,中大毕业。其时正值广州征集“广州公社”纪念碑设计方案。组长、郭汉硕和我合作了一个方案,是一座类似“人民英雄纪念碑”的功德碑的形体,由我做渲染图。方案寄出后,我转到了有色设计院,显然我们的方案未获中标。

    五六年“十一”国庆,我参加了游行,这是我在北京唯一的一次参加游行活动。天不亮就起床,在西单附近的什么巷子里等了很久,大约十一时左右才轮到我们通过天安门广场。天安门城楼确实是十分宏伟。游行群众仰望城楼上检阅的领导人,根本看不清他们的面容,只能从站在中间,穿一身灰色制服,身材高大这些来判别那人就是毛泽东。其他领导人大都着藏青制服。

    还有一次,我比较近距离地见到了毛。同年十月,印度尼西亚总统苏加诺来访。那天,黑冶院通知全体党、团员集合。我是团员,当然也参加了。原来是要我们作为“夹道欢迎”的群众,站到长安街上给我们安排好的地方。女同志在前排,男同志在后排,并要大家注意保卫工作等等。北京迎接重要外宾时常见的万人空巷的“夹道欢迎”场面应该都是这样有组织的布置起来的。当时我们只知道会有大人物去机场迎接苏加诺,但并不知道这大人物是谁。等到从机场来的车队出现时,大家才惊奇地发现:竟是毛和苏加诺并排站立在敞篷汽车上,这时毛距我约有二三十米远近。因我个子高,被安排在后排,前面很多人和红旗,只见到了毛正在挥手的侧面身形。当然,那个场面十分热烈,人潮沸腾,掌声、口号声不绝。

    一九五六年下半年,发生了波兰和匈牙利事件。这可说是“苏东波”的第一波。

    波兰事件后,出来一个哥穆尔卡和他推行的非斯大林路线的“民主化开端”运动。混乱的局面似乎和平地解决了。

    匈牙利就不那样幸运了。匈牙利事件后,苏联出兵镇压,扶植了一个新的卡达尔政府。当时中国共产党中央是支持苏联出兵的。因此,在我们这里,匈牙利事件也被称为“反革命暴动”。周恩来在那期间访问了东欧,并一再鼓吹:“凡事都要有个头,社会主义阵营就要以苏联为首。……”十二年后的一九六八年,捷克斯洛伐克发生类似的事件,苏联也派坦克进驻捷克,强行改组了捷克共产党中央和政府。苏联在捷克虽然也动用了军队,但似乎没有像匈牙利那样造成大规模流血惨剧。捷克事件时中苏共产党已公开决裂,因此,我们这里的口吻与匈牙利事件时就大不一样了。我们报纸上强烈反对苏联“干涉捷克内政”,“武装镇压捷克人民”,批判勃列日涅夫的“有限主权论”。

    一九五六年底至一九五七年初,离家八年的姐姐周敏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回到上海探亲。很奇怪我竟没有请假回上海过个年,看看母亲,特别是见见阔别多年的姐姐。更奇怪的是姐姐也没有到北京来弯一下看看我。姐姐是从沈阳去上海的,来去时到北京弯一下是很方便的。当时,我们都很年青,心情和上了年纪的人不一样。现在我儿子远在台北,叫他寒假回来过年,回来是回来了,但他说如果不是我叫他回来,这次他是不会回来的。回忆当年我们自己的心情,对儿子的想法也就不难理解了。

    姐姐一九四九年进入“华东军政大学”(实际就是参军),原在苏州,后迁至南京,以后又迁到张家口。军校出校后,在沈阳驻军服务。五七年她回家时,已从部队转业到地方工作,在沈阳一所印刷厂当职工教员。我在苏州读书时,她已转到张家口,所以她离家后,一直未再见面。

    五六年底,我所在的“冶金部工业建筑设计院”宣布撤销。人员全部重新分配到部属的其他单位。我和王仁求均分到“冶金部有色冶金设计总院”,院址在北京复兴门外黄亭子,在后来建成的“军事博物馆”对面。

    我们于十二月底,到“有色院”报到。我分发到土建科民用设计组,王仁求分发到总图科。

    有色设计院规模很大,全院共有职工一两千人,据说是当时全世界人数最多的设计院。只土建科就有四、五百人,我们民用组成员有二、三十人,组长是武强工程师,副组长孔淑婉。组内有位老同志李允铄先生和我很谈得来。他是一九五二年华南工学院建筑系毕业的,他们那一届,全国大学生都提前一年毕业,以满足国家建设需要。搞结构的彭大本先生和李关系很好,彭已婚,住在家中,李尚未婚,和我同住一间集体宿舍。我们的宿舍在院内的西楼宿舍,本为办公楼,每个房间内住了很多人,床是上下铺,我住下铺,李即住在我床的上铺。

    我们在院内集体食堂就餐,每人有一张就餐证,拥有这张就餐证的人的粮、油供应全由食堂掌管。那时粮食和副食供应都不紧缺,我们凭这张证即可任意购买饭菜,无需另交粮票。按规定就餐证只能自己使用,不可以替别人买,但偶尔有同学来看我,替别人再买一份饭食似乎也无不可。

    北京所有集体食堂逢星期日和法定假日只开两餐,早上九时左右早餐,下午三时左右晚餐。后来到东北,发现整个北方地区似乎都是这个规矩。无论平时和假日,那时的北京食堂,主食是米饭、馒头任选,没有杂粮,副食则荤、素均很齐全。

    一九五六年底和五七年初,是我在北方所过的第一个冬天。冰、雪对我来说虽不算稀奇,但北海湖面上可以滑冰,倒是很新鲜的。我们设计院也在院内平整了一块场地作溜冰场,用工作证可以借公用的溜冰鞋。我在江南从未见过真正的冰鞋,只见过带轮子在水泥地上溜的“旱冰鞋”。

    光顾溜冰场的人很多,为了好奇,我也和几个同事去学了两次溜冰。看人家在冰场玩得那样轻松自如,可我穿上冰鞋却是站着动也不敢动。同事们看我笨拙,特地给我拿来一张板凳,要我“扶着凳子溜”,说这样就慢慢学会了。哪知我是“扶不起的阿斗”,虽然给我扶着凳子,却始终也溜不起来,后来索性坐在凳子上看人家溜。看看人家玩得很开心,而我却在冰上“坐”着,别人觉得很奇怪,自己也觉得无聊,就这样玩了两次溜冰场,以后再也不去了。

    我自幼与体育无缘,在学校最怕上的就是体育课。初中时各门技巧运动,田径运动,考试均不及格。毕业前,老师只好要我做一套广播体操,应付一下送我打了个六十分过了关。在苏州工专时,好不容易第一次跳高,跳过了竹竿,成绩是一米二,而我那时身高已是一米八。同学们取笑我不是跳高,是“跨”高,看我老远冲过来,倒真像要跳似的,可到了竹栏前却突然刹车站住了,然后才“跨”了过去。技巧运动中我最惧怕双杠和木马,双杠我始终没有能翻过去,而跳木马则每次都是“骑”了上去,始终未能跳过去。

    刚到有色院时,有人要我参加土建科的篮球队,因为我个子高,“天生的打篮球的材料”,但被我拒绝了,我说:“我的个子难道是为篮球长的?”

    一九五七年二月,报载中央召开“最高国务会议”,毛在会议上发表“关于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的报告”,但并没有公布报告全文。以后,各部门开始逐级“口头传达”这一报告。现在已忘记我是什么时候听到“传达”的了,只记得当时听报告有几条规定,其中有一条是只能听,不能记录。那时人们还没有录音机,否则将全部传达录下音来,倒是很有意思的。

    当时所听传达的报告内容与后来在“反右”运动中公布的报告全文有很大的出入。口头传达时,给我们传达的信息是:为了吸取斯大林左的错误的教训,避免在中国出现东欧那样的事件,中国共产党要充分发扬民主,“和风细雨”地解决“人民内部矛盾”。毛号召“百花齐放,百家争鸣”,提出要广开言路,要大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要求共产党对待各种批评意见要“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对批评者“言者无罪,闻者足戒”。毛说:共产党是提倡批评与自我批评的,共产党内没有特殊党员,任何人都是可以批评的。毛说:“有人说:小官可以批评,大官不能批评。这不对,大官小官,大和尚小和尚都可以批评。斯大林官大不大?活着不能批评,死了还要拉出来批评!”报告中提出对解放后几次运动特别是“肃反”中被错斗了的人要进行“甄别”和“平反”,要成立“平反委员会”。总之毛摆出了一副“开明”、“民主”的姿态,号召广大党内外人士,特别是知识分子要解除顾虑,敞开心胸,“大鸣大放”。

    我听了这一报告的口头传达后,大受鼓舞,十分兴奋。当时听了传达的大多数人都是这样想的。当然也有少数人不理解,也有些阅世较深的人不太相信毛的这一姿态是真的,要等着瞧。

    我们这些初出校门的年青人,说好听是思想单纯,说不好听是幼稚无知。一贯所受的教育是要我们相信党相信组织,对所听到的毛的报告当然坚信不疑。认为毛能在矛盾尚未激化时,“和风细雨”地处理,以免酿成匈牙利似的狂风暴雨,避免灾难性的后果,深感毛的这一决定是十分英明伟大的。这时毛在我心目中的地位达到最高峰,从此以后,这个“心中的太阳”就日渐下落了。

    我们同学很多都分配在北京。相互常来往的同学有分在一机部设计院的丁忠宝,铁道部设计所的章翼麟,民用设计院的马兴祖、潘辛生、姜云海,以及空军总后的施骏等。因为大家都是独身,家又都不在北京,故而逢到星期天和假日就相互访问,当然也互通各单位传达毛的报告的情况,大家都很兴奋。

    四月,我与彭大本出差去山西中条山地区,我们在中条山矿区搞了一个工人村规划。这是我参加工作后的第一次出差,那时工作纪律很严,我们出差有一张出差证,出发时单位写明出发日期并加盖公章,到对方单位注明到达日,回来时又由对方单位写明返回日期,均加盖公章。回本单位后交回出差证,以防出差人利用公用时间去旅游或办私事。

    我们到太原后乘火车沿同浦路南下,那时的同浦路还是阎锡山时代的窄路轨,且是单轨,火车行速很低,从太原到靠近侯马的一个小站才走了半个山西省,却用了十多小时。当时有个笑话说:你可以从开行的火车上跳下去小个便再跳回车上还来得及。车行速度之低可想而知。

    五月初,我们回京途经太原。中条山很偏僻,报纸都不大见到。到太原时看到报载中共中央发表关于整风运动的通知,通知号召党外人士“帮助党整风”,并重申“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言者无罪,闻者足戒,有则改之,无则加勉”等等。我看到这一通知,十分兴奋。赶紧回北京去参加整风运动。

    五月的北京已是桃红柳绿了,春天到了,我兴高采烈地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