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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齐齐哈尔纺织厂的十年 (三十五)

    十月中旬,收音机里传出了北京公开庆祝“粉碎四人帮”的游行活动。收音机里传出游行群众呼口号的声音,前面口号都是“拥护打倒四人帮”之类,最后的口号是“继续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妙的是:领喊口号的人刚喊完这句口号,群众随呼声音尚未响起,广播员就讲起来了,将“继续批邓,……”盖过去了。广播员当然不可能随意处理,这显然是有意安排的。以前曾读到赫鲁晓夫一次讲话中说:“在中国,什么都不是自发的,一切都是安排好的,打苍蝇都是有组织的。……”这话说得可笑,但确是实情。

    后来,在传达“粉碎四人帮”的报告中,叶剑英对第二次批邓的提法是:“邓小平出事以后……”只要稍具政治经验的人,都可以看出:政治气候变了,“继续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只是为了保持“连续性”暂时接下来的口号,不日即将取消。而我们的”张书记”却还在那里布置“批邓”学习,如果说他是“坚定的左派”,这就太恭维他了,因为逮捕“”四人帮”,他并未表示抗议,而且此后仍然当他的官。因此只能说他是一个十足的饭桶!

    这位书记,在工厂一向是左得出奇的,他一调到齐纺,就在全厂大会上说:齐纺阶级斗争的“盖子”还没有揭开。说工厂忽视工人,“重用资产阶级”,“资产阶级在办公室指挥工人”。他指的是有几位原来做私营小生意,“公私合营”中被定为“小业主”成分的人,在工厂办公室做会计、计划员之类的工作。

    在东北,工厂每年秋季要购来很多土豆、白菜之类的蔬菜,按规定的计划卖给职工,以备冬季之需,各家自己贮存。在购买时,大家都挑选大的好的,这也是常情,当轮到供销科的计划员王某——王曾为“小业主”——选购时,我们这位堂堂的大书记,竟站在后面大声指责说:“你们看,资产阶级在挑大土豆,将小的剩给工人。”王气得满脸通红,但也不敢反驳。这位书记的“立场”是够“坚定”的了。

    同是这位书记,为了要整倒谷恒泉,曾令人将一位女士关了好几天,私刑审讯,令她承认和谷有“男女关系”。这位女士后来到省里上告,市里曾派来一个调查组,但因张某显然有很硬的后台,调查也就不了了之了。

    “四人帮”倒台后,这位书记在工厂就很臭了,大家公然称他为“张铁生”,在会上有人公然指他为“四人帮同伙”。像我这样的人,也公然在会上指责他“批邓起劲,打倒四人帮怎么没有劲了?”他也无可奈何,后来竟调到市里当“规划局长”去了。——这明摆着是有后台。

    在“批判四人帮”中,出现各种各样的“小道消息”,这些“小道消息”有的是道听途说,有些来源于北京的一些大字报。有消息说江青与庄则栋私通。庄是“天不怕地不怕,只怕江青来电话”,以及其他许多江的丑闻。有消息说江在上海一个宾馆与什么人私通,被服务员无意撞到,此后,这位服务员就下落不明了。

    工厂有位采购员薛某,从外地出差回来,说是看到北京许多大字报,觉得过去大家都受骗了。他说:“一不怕苦,二不怕死,是叫‘你们’不怕苦,不怕死,‘我’既怕苦,更怕死。‘你们’要不怕苦,不怕死地去为‘我’干!”当然,事情本来就是这样,问题是现在更多的人懂得了,虚幻的神圣光环失去了。

    基建科的刘永发,自称曾在哈工大肄业,因无文凭当了木工,工厂扩建后抽出搞基建工作。他也很好学,后来自学考试当上了工程师,这已是我离开黑龙江以后的事了。他有次对我说:“以前都说美国帝国主义,侵略,现在听听美国之音,觉得人家说得很客观,很有道理。……”

    毛死了,“四人帮”逮捕了,政治气候比较宽松了,思想比较自由了,这些“小道消息”和人们的议论,在毛时代是不可想象的。

    一次,我去哈尔滨出差,同事吴工程师请我到他家吃饭,他儿子在哈工大读书。谈到现在大学生要求民主自由,我和吴工感慨地说:“现在已经自由多了,如果在毛泽东时代,我们今天这样讲话都是不敢的。”

    一九七六年底,齐齐哈尔纺织厂扩建工程施工图设计结束。

    一九七七年春,工程开工。开工后的第一项工程就是打樁,打樁期间,我们三四个人日夜轮流监工。

    我家原来所住的一栋房子,因工程开展,需于拆除。工厂给我另行安排一处暂不拆除的房子搬进去住。搬家以前,需先修理火墙、火炕,工厂派瓦工给我修理后,我发现烟囱被多年煤烟油所堵塞,因此就在烟囱口塞进几张报纸点火“燎烟囱”——这在东北是常用的办法。即用火烧去烟囱内壁的油烟,使烟囱通畅。

    正如东北的俗语所说:“人逢倒霉时,喝水也磕牙”,“燎烟囱”本是极普通极常有的事,我自己以前也常做过,却万料不到我这一燎,竟闯出了一场大祸。我燎烟囱后,过了一会听烟囱内仍有火烧的声音,我觉得情况不对,立即跑到外面一看,不好了,烟囱附近屋面已经冒烟了,我立即籍一只木梯子爬上屋面,但爬了一半踩了个空,竟摔了下来。那时什么也顾不得了,从地下爬起又立即去办公室请大家来救火。

    那天风很大,加上是干燥的春季,火很快上了房。开来了好几辆消防车,才将火扑灭,已有两个房间的屋面全烧毁了,屋架也烧焦了。好在这两个房间空着无人住,因此没有损失什么私人财物,也没有造成人员伤亡。

    发生这场火灾令我十分沮丧,我估计可能会被逮捕,但事已无可挽回,也就只有听天由命了。

    所幸当时工厂刚开始扩建,厂领导许认为扩建工作不能没有我,因此在这次火灾中,尽力保护我,在火灾报告中尽量少报损失,不报“火灾”,而报“火警”。那时规定损失在几千元以上者为“火灾”,以下者为“火警”。发生火情的那幢房子是土坯墙、木屋架、瓦顶,且使用已二十多年,本来造价不高,一经折旧,当然不值什么钱了。这样,我就写了份检讨了事,躲过了这一“难”。

    在燎烟囱前,我本认为烟囱壁遇木结构处,按防火构造的规定,应有“防火簷”和“砂箱”隔离。发生火灾后,经检查,烟囱并未按上述构造规定处理,再加房屋年久,烟囱壁出现很大裂缝,造成了火灾,因此可说我并无直接责任。话虽如此,但如果不是工厂需要我,尽量为我解脱,如果事情不是发生在一九七七年,而是发生在“阶级斗争,一抓就灵”的时代的话,这一场火灾会叫我遭到什么样的待遇就不难想象了。

    工厂保卫科还是为此给了我一个“警告”处分。我以烟囱冒火是因原房屋设计未遵守防火构造规定,且年久失修,而非是我的直接责任,而处分决定中没有写明白,要他们改写。但他们不同意改写,于是我也没有签字。工厂有许多人都鼓励我:不写明白就拒绝签字。

    火灾发生后,我终日郁郁不乐。有的好心人劝我说:“老周,要想开点,‘火烧旺运’,以前你尽倒霉了,这把火可能要使你‘时来运转’了。”这当然是好心的安慰话,“时来运转”只是随便说说罢了。可事后想来,那把火倒真成了我“时来运转”的标志。

    一九七六年毛去世不久,我曾做过一个梦:天空云雾之中出现太阳,我和许多人都在向天上看,大家议论纷纷,说是不好了,太阳出来要地震了。醒来告诉董凤兰,董说:“梦中出现太阳是大喜事,是大富大贵的征兆。”我从未梦想过“大富大贵”,只要给我一个平等的做人的待遇就感恩不尽了。后来又在梦中见到了明亮的满月,说来奇怪,我活了六十多年,在梦中见到太阳和月亮只这两次。见到太阳似乎有了“出头之日”了,见了月亮似象征家庭团圆。

    当然,从理性分析,毛后的时代,像我这样奉公守法、努力工作的人一定会过得比以前好一些。这是任何一个国家,任何时代的常理,毛时代是“非常”的时代。

    一九七七年,我全身心地投入到工厂的扩建工作之中。开工后,因建筑材料紧缺,难以委托工程公司施工,加上工厂很多“能人”力主工程自营。这时,工厂将原在榆树屯齐齐哈尔乳品厂的土建技术员陆永志调了来,加上刘永发等从木工室抽出的一些人,开始了自营建厂。我们组织打杯型基础,预制钢筋混凝土梁、柱,几乎每天都干到深夜,没有假日。从春夏直至十月初上冻,工程才告停,等待来年复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