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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齐齐哈尔纺织厂的十年 (三十七)

    一九八零年,妹妹因肝病不幸去世。同年秋,我公出去了上海。

    母亲于一九七七年一月去世,我带二女儿去看望。七六年夏,兄给我信说母亲病重,我就回去过一次,当然是找了个出差机会去的。带二女儿去是收到哥哥的“母亲病重”的第二次通知后去的,去时是七六年十二月。

    途经唐山时,我们特地下车看看劫后的唐山。四个月前,唐山发生了震惊世界的特大地震。我们下车一看,原唐山火车站已全部被毁,搭建了一座临时工棚作为车站,站上还可见很多被砸毁的车厢。进入市区一看,除可见一些断垣残壁外,原有建筑几已全毁,看不到一幢完好的楼房,街道两侧全是临时搭建的棚屋。

    地震是于七月二十八日发生的,已过去四个多月,生活已恢复正常。街上熙来攘往的行人车辆,似也看不出人口的减少。我们找了一家棚屋饭馆,吃了一顿午饭,趁机休息一下,等待下班南行的火车。饭店服务员说:现在天气冷了,一个月前还到处可闻到死尸的臭味。因有许多埋在瓦砾堆中的死尸无法清除。

    先是发生了东北辽阳、营口大地震,紧接着来了一个更大的唐山地震。在一段时间里,人们“谈震色变”,到处都在预报可能发生的地震。七六年我与工厂几个人出差,在长春时,赶上预报长春将发生地震。我们在火车站住进一家很大的旅馆,旅馆门厅里贴着一张要旅客注意防震,一旦发生地震如何疏散的通告。整座旅馆大楼空荡荡的,旅行的人都被吓回去了。

    这次去上海看母亲,也是借公出去的。一到上海,将女儿留下,我又去了江阴、江都等地。到了镇江、扬州、江都,这几个地方都在预报将有地震,满街搭的“抗震棚”。胆小的不敢住进旅馆,住在棚内。我不信果真我来这天就震,所以仍照常住进旅馆内。

    到江都郭村的一所公社工厂,见到了老相识尹银根。尹说大队要招待我吃午饭,我说我又不是什么贵客,只是老客户来联系联系订货的事。尹说大队主任已决定了,不必客气。这顿午饭果然丰盛,开了两桌酒席,席上鸡鸭鱼肉及烟酒一应俱全。“客人”就我一个,他们的大队长、书记、会计、厂长等各色人等满坐了两桌,他们是以请我为由吃喝一顿。席上大家忙于吃喝,并不甚关注我这位“客人”。饭后,我提出要付钱,他们说付钱是你们城里的规矩,我们这里从没有这个规矩。我始觉过意不去,后来想想这本是他们自己吃喝,只是多我一个参加而已。这样吃喝责任并不在我,我也大可不必自责。

    尹为我代买了一筐鸡蛋,一角钱一只,并送我去汽车站离去。我将这筐鸡蛋一直背到上海,送给了嫂嫂,她十分高兴。

    这时,母亲仍住在家中,请地段医生来开开药,打打针。后来情况越来越不好,我就主张送她去医院。我们叫来了救护车,当我背着母亲下楼时,邻里的小孩子们跑来看,并大声叫说:“地主老太婆要死了!”我听了十分生气,将这些小孩子骂着赶跑了。

    我们先送她去一家大医院急诊,该医院竟以应送住地的区医院为由拒绝接受。这样,我们不得不又转送虹口区医院。在虹口医院的第二天,情况尚好,早晨我还给她喝了豆浆,下午似乎也还好,晚上南哥和周庆就回家了。到半夜时,母亲大口喘气,情况不好,我立即找来医生,已经不行了,母亲就这样默默地走了。

    母亲一生含辛茹苦,长期独自支撑家庭。自我记事以来,和父亲共同生活时间不足三年。母亲可说是担起了抚养和教育子女的全部责任。父亲出走后,母亲的全部身心都在我们身上。在几个孩子中,她尤其疼爱我,而我却未能报答她的养育之恩于万一。我参加工作后,薪水一直很低,逢年过节寄点钱给她,每次只有二十元。这几个钱她舍不得花,常常积攒起来为我编织毛衣毛裤。六〇年饥饿时期,母亲常省下粮票寄给我,省下自己的肉票买了罐头寄给我。

    母亲在上海与哥嫂同住,婆媳关系并不好。母亲有什么不顺心的事,总是装在肚里,除了偶尔向我和周庆诉说外,从不对外人提起。我当时远在黑龙江居住,生活条件都很差,根本无法接她去同住。

    直至母亲去世,我们与父亲一直不通音信。父亲的出走,受害最大的是母亲,但在她生前却未得到丝毫补偿。如果母亲能亲见我调回镇江,能活到与父亲通信,甚至去台探亲的一天,那该多好!许多从未见过父亲一面的第三代人,甚至与父亲本无任何关系的人,后来也直接间接因他而得益,如张正良及其后妻都去过了美国,而唯有母亲,除了受苦以外,什么也没有得到。八十年代,我第一次给父亲的信中,报告他母亲和姐妹均已去世,我说母亲很命苦。父亲接信后,一夜没有睡着觉,这是后来听从香港来上海探亲的吴法曾先生谈起的。那时与父亲的往来信件是由吴先生转寄的。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们与父亲不通音信,但不包括按“组织要求”写的劝父亲回来的信。那样的信,我在北京当“右派”前写过,“右派”“改正”后,在黑龙江也写过,写了以后交给“组织上”,怎样处理就不是我的事了。这样的信当然是有去无回的信。在齐齐哈尔时写的那封信,据厂里的宣传科告诉我:已由中央电台广播了。我想,这样的信哥哥和妹妹一定都写过。

    最近读胡明所写的《胡适传论》中,提到一九五一年,胡适的留在大陆的小儿子曾有一封公开信,批判胡适并劝他回国,在香港大公报发表。胡适读后说:他们已失去了不写的自由了。我们这里当然说是自愿发表的,没人强迫。回过头来看,两方面都不无道理。可以说这样的信确实不是“强迫”写的,没有用刑,没有强迫、画押。但反过来说,在那样“形势”下,不写也是不行的。当然,如果不管后果怎样坚决不写,也不是不可以的,但这样的人毕竟不多。

    “右派”问题一“改正”,忽然“身价”高了起来。一天,齐齐哈尔日报上登出增补几名市政协委员,其中有一名“周祥”,有人问是不是我,我说这人名“祥”,并不是“翔”,当然不是我了。几天后,来了一份正式通知,我居然成了“政协委员”了。这个“政协委员”虽是闲差,一年中除有几天会议之外,不用你做什么事,但却表示了“组织的信任”,你也就只有接受了。为此,二公司的陈宾威工程师说:“你是昔日阶下囚,今日座上客。”我说:“明日是什么?只得听天由命了。”

    邓小平上台后,提出“干部四化”,即“革命化、年轻化、知识化、专业化”的要求。于是有了“提拔中青年知识分子”的提法,于是工厂宣布任我为“基建科副科长”。我一向自认并非当官的材料,也没有当官的“瘾”,听到消息后,我立即找厂长、书记申明不愿当科长,请他们解除这个任命。可谈来谈去也没有用,说是“党委已经决定,上报了”,“这是组织对你的信任,你要努力干好”云云。就这样,我就当上了基建科副科长以至科长。

    我深知自己不是当官的材料,正像董凤兰所说:“你注定是抬轿子的,不是坐轿子的。”的确,抬惯了轿子,一旦叫他坐进轿子,轿夫不愿抬,自己也坐不稳。

    我自当了基建科长,只是增加工作和负担。许多当了科长的人,如我们原来的陈科长,官虽不大,但权重势大,所谓“一跺脚,全厂都会震动”。等我当了科长,似乎并没有人要特别巴结我。以前我到过几位科长家,真是“门庭若市”访客不断,等我当了科长,家里照样冷冷清清,好在我不喜欢热闹,乐得清静。当然当了科长,也多了一些应酬,陪客吃饭,以至人家请吃之类的事,也时有发生。过年时,有个社办的工程队还给我送过几条大鱼,当然,其他科长也同样有一份。而鱼也不是什么名贵品种——胖头鱼,即镇江称为的鲢鱼,是目前市场最便宜的鱼。但在当时什么都凭票供应的时代,过年有这几条大鱼算是很不错了。医务所的张宝珠大夫看到了,就很羡慕我家这几条大鱼。可见我也不算什么“清官”,我没有要送鱼来的人将他们拎回去,更没有将这几条鱼拿去党委汇报。

    对工厂的扩建工作,我是尽力而为的。几年来几乎从无休息日,年节也照常上班。对原设计做了许多合理化的修改、变更,按当时造价为工程节省投资十万元,一九七九年被评为市轻化工局的“先进工作者”。

    几年加班加点,也得了几百块钱的加班费,我们存攒起来,于一九八零年秋买了一台16寸黑白电视机,是苏联产品,电子管的老货,花了四百五十元。买这台电视机是我们家的一件大事,事前我对两个女儿说:今年过年可以在家看电视了。二女儿那时已进初中,她说:“别吹牛了!”孩子们不敢相信我们家能买得起电视机。那天将电视机搬回家后,还没有买来天线,儿子才两周岁,就自己搬来一张凳子,坐到电视机前准备看电视了。我们家这第一台电视机,后来搬家带来了镇江,其中的电子管损坏后再配不到,也就无法使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