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书网 > 文学作品 > 岁月漫步 一生回顾 > 在齐齐哈尔纺织厂的十年 (三十八)

在齐齐哈尔纺织厂的十年 (三十八)

    “文革”以后,文化生活十分贫乏,慢说没有钱买电视,就是有电视机也没有什么好看的。那时的电影翻来覆去几部“样板戏”,大女儿那时上小学,看了五六遍“红灯记”。这些“样板戏”,我看了一遍就不再看二遍了。为此,大女儿“批判”我说:“我爸爸思想有问题,不愿看样板戏!”

    毛后,文艺逐渐开放,外国电影出来了。一开始放了几部南斯拉夫电影:“桥”、“瓦尔特保卫萨拉热窝”,轰动一时。工厂礼堂放“瓦尔特”片时,竟因人挤得水泄不通,为免意外,不得不宣布停映,直到深夜,人较少了才放映。

    一次,我在去哈尔滨的火车上,听同路的两位女士在小声谈话,一位女士告诉另一位她所看到的一场“内部电影”,说得有声有色。我一听,这不是“魂断蓝桥”么!这是我三十多年前看过的一部老片子,现在竟成了“内部电影”!那时的“内部电影”按规定是达某级的干部才能看的,当然也包括有特别门路的人,因此那位女士才那样津津乐道。

    随后出现日本的、香港的以至美国电影。“四人帮”倒台后,文艺活跃了一阵,使人耳目一新。出了几部说得不错的相声,姜昆就是因“如此照相”而说红了的。在这样情形下,加上又积了点儿钱,于是就买了我家的第一台电视机。

    一九八零年,厂基建土建工程基本完成,进入机械、水电安装,我的事情比较少了。曾与刘永发一起,受齐齐哈尔玻璃厂之邀,为他们设计平板玻璃厂房。与该厂的一位玻璃生产工艺工程师去一次秦皇岛玻璃厂参观,后又去了北京的南口玻璃厂。南口在京张线上,过了八达岭,看到了一座詹天佑的纪念碑。与我们同行的这位玻璃工程师是北京人,外表很和气,对人总是面带笑容,但老于世故。在北京时,我们看到《参考消息》上登出邓小平对外国记者评价彭德怀,说是基本是好的,错误和功劳四六开。那时彭尚未平反,我们看到很兴奋,而这位老兄仅只笑着吐了吐舌头,什么也没有说。

    一九八一年,香港的吴法曾回来上海探亲,南哥事先告诉了我,并问我能不能回上海见见面。我对厂长说了,于是给我安排了点出差任务,我就回去了。

    途经沈阳,见到几个外甥女儿。从沈阳乘飞机到上海,这是我第二次乘飞机,也是我第一次乘坐正规的客机。在沈阳机场看到一些北朝鲜下机的旅客,每人胸配一枚金日成像章,看来北朝鲜还停留在我们的“文革”时代!

    吴法曾是回上海看他的亲戚的,住在亲戚家。我和哥哥在他亲戚家吃了一顿饭,也回请了他。我们谈话的主题当然是父亲的情况,我数次提议请父亲回来看看,或到第三地让我们去探亲,但似乎父亲并无此意。

    从上海回东北时,到镇江停留了几天,特去新民洲农场看望叔父周绍武和婶母巫秀芬,我从四八年离开镇江后,再没有见过他们。当我乘船到达新民洲码头时,来了一个人问我找谁,我竟没有看出来者就是叔父。那时他已七十四岁,但看上去要年轻许多,身体很好,出我意料之外。叔父“解放”前在省教育厅当科员,后戴上“历史反革命”帽子,下放新民洲农场劳动。婶母当过“县督学”和“国大代表”(一说是“候补代表”),当然也是“历史反革命”,被关过两年,释放后在镇江卫生用品厂当工人,因走路跌到石灰坑内,烧坏了腿,瘸了。在新民洲住了一天,照了一张合影。婶母提出要将我调来镇江,我没有当真,心想她这样自顾不暇,有什么本领调我。万没想到我们全家确是因她为由而调回了镇江。世间的事,真是难以预料的。

    回到齐齐哈尔后,听说在我去沪期间,保卫科竟安排人暗中监视我家,不知是否确实,当然我也不好去查实。有道是“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也只有一切听便了。

    从此,我开始与吴法曾通信,吴从香港寄来的第一封信惊动了很多人。齐齐哈尔纺织厂大都是土生土长的人,一封从香港来的信是很不平常的。

    这时,女儿们(儿子还小,不懂事)都知道台湾有个爷爷了。以前他们只知上海有个奶奶,以为爷爷早就没有了。这时才知道不但有个爷爷,而且是在台湾的“国民党爷爷”。大女儿惊讶地说:“我们家怎么突然出来这么多的事?爸爸当过右派,台湾还有个爷爷。”

    几年前,我在家闲谈起抗日战争的事,我说:“共产党说共产党打败了日本,国民党说国民党打败了日本。其实国民党、共产党谁都没有打败日本,日本投降了。国民党、共产党互相打,这才是真打!”当然,我这是在家里关上门说说的。不想却遭到大女儿的反驳,她说:“爸爸思想反动,竟说国民党是中国人,国民党是坏蛋,中国人是好人。”那时大女儿是小学生,她在学校就是这样受教育的,一切无法解释。那时如果告诉她台湾还有个“国民党爷爷”,对她会是一个重大的打击。

    发生过这样一件真实的故事:齐齐哈尔造纸厂有位科长,在文革中因莫须有的罪名被打成“现行反革命”。科长的儿子中学毕业后,因老子的株连而下放农村,至神经失常。几年后科长平反了,回到工厂仍当他的科长。某日晚上值班,出门时,被躲身门后的儿子用镐头活活砸死。儿子打死了父亲,竟到处夸耀自己“打死了反革命份子”。儿子是精神病患者,不能定他弑父之罪,但父亲却被活活砸死了。据此,可以写一篇短篇小说,题目不妨定为《谁之罪?》

    毛去世后,特别是一九七九年中共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政治气候越来越宽松了,人们私下的谈话越来越自由了。从上到下,很多过去被整过的人平了反,中央的刘、邓、陶、彭、罗、陆、杨、彭德怀,以至潘汉年、胡风等等。老百姓当中影响最大的是“右派”的“改正”、二十多年来一直戴着沉重的帽子的“历史反革命”、“地主”、“富农”也都摘帽了。我想,这和一九五六年廾大以后的苏联差不多。那时苏联很多人说是:“冰雪消融了,春天来临了”。我们这个“春天”比苏联晚来了二十年。

    当然,我们和当时的苏联有一个最大的不同之处,即苏联将各种过错归于斯大林,于是掀起了批判斯大林个人崇拜的运动,直到将斯大林尸体火化,并迁出列宁墓。而我们这里,按邓的说法是:“不干批判毛泽东那样的蠢事”,“让后人去评论”。于是出现了这样的情况:一方面毛后期所做的一切都被否定了,另一方面我们仍然“坚持毛泽东思想”。

    对事情处理类似,但解释却大相径庭,这就是不同的“国情”。俄罗斯人民文化、素质较高,重理性,重理论,一切要有个比较严谨的解读。而我们中国老百姓向来是“民以食为天”,是重实际的。还有一个原因是:斯大林是苏联第二个领导人,批了斯大林,还有个列宁在“顶”着。而中国,如果批了毛泽东,谁来“顶”?

    在后来的经济改革中,邓也一再提出,要大家“停止辩论”“姓社还是姓资”。

    在中国发生的实际变化比廾大以后在苏联发生的变化大得多,但却没有引起在苏联体系中曾经引起的巨大的政治震荡。这除了因为不同的民族特性以外,不能不说邓是聪明的,他知道怎样保持政局的稳定。

    变化最大的是经济方面。在农村,废除了“人民公社”,用“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这样玄妙的名字实际上恢复了小农经济。实行粮食和其它农牧产品的自由买卖,城乡人民很快得到了实惠,鱼、蛋、肉类很快丰富起来了,只要有钱,到自由市场什么都可以买到了。早在一九七八年三月,儿子出生时,我在街上看到有煮熟的鸡蛋卖,不用供应票,不限量,一角四一只,令我大喜过望。因我儿子是第三胎,“超生”了,公家不供应鸡蛋。此后,市场供应就越来越好了。

    齐纺扩建一期工程建成纺纱厂,织布厂因布机型号改变,厂房需重新设计。我与刘永发等几个人承担下这一修改设计的任务,从一九八二年初开始修改设计。

    一九八二年三月,接叔父从镇江来信,说镇江市人事局已同意调我到镇江。对这封信,我并未当真,我想许是什么人随便说说,应付应付他们的。同年四月,一位女同事梁志颖私下告诉我们说:在厂长室无意中听到谷厂长电话通知市人事局,说因工作需要,不同意调周某去镇江。这下我才知道镇江真的来了商调函。我早就希望能调回家乡,但一直未得机会。现在,绝好的机会到了,怎能让它白白错过。于是立即去找厂长、书记谈话,开始了我历时将近一年的艰难的调动历程。

    其实十年前也曾有过一次很好的调往南方的机会。那时我尚在柳河五七干校,干校急于处理大批学员,于是提出:只要本人提出线索,干校专门派人去全国各地“推销”学员。只要有人要,本人又同意去,干校决不阻拦,不存在在调动工作中常常出现的一大困难——本单位不放。但我那时是只“丑小鸭”,十分自卑,竟自根本没有向干校提出,请他们为我联系调往南方。其实我那时如大胆向干校提出,也许是有可能调到关内什么地方的,因我毕竟是技术人员,那时只要有人要,上下全无阻力。我的要求不高,只要能入关,大小城市都可以。“改正”后,我曾与冶金设计院西安分院和烟台的黄金设计院联系过,也曾与湖南山沟里的一个人联系对调,大都是纺织厂不同意而未办成。

    到齐纺之初,我曾想转到齐齐哈尔设计院去,后来哈尔滨轻工设计院多次找工厂协商,要调我回哈尔滨,甚至大庆设计院也要调我,均被厂长坚决回绝。对于大庆,我是看上了每月工薪多加五元,房租、水电、燃料不收费等等福利,但董凤兰反对去大庆,因为太闭塞,“太土”。后来因工厂不同意,所以一切只得做罢。

    在十年中,我经常在活动调动,可哪里也没有调成。董曾取笑我说:“往哪里调?炕头调到炕梢就是了”。所以听说镇江来了商调函,本未抱多大希望,以为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镇江来函后,如果谷厂长好好向我谈,说明为什么不同意我调出,“晓之以义,动之以情”的话,也许我就打消了调动的要求了。说良心话,我调齐纺后,领导“待我不薄”,特别是“改正”后,当了工程师、基建科长,几乎年年是“先进工作者”,连涨两次工薪。在一九八一年,又让我住进了当时工厂唯一的一座新建的楼房住宅,家里有暖气,厕所和罐装煤气,生活条件和经济状况已大为改善。但对于镇江的来函,厂里却对我“保密”,不征求我的意见就回函“不同意调动”。这样做的结果反而增强了我要求调动的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