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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落归根——回到镇江 (四十四)

    八六年秋,镇江市对台办组织了一次去浙江奉化的旅行,弄了一台汽车直开浙江。我带了叔父参加了这次旅行,这年叔父八十岁(虚岁),他从未去过杭州。来日无多,我趁此机会带他出去走走,以庆八十大寿。

    车经杭州,顺便游览一下西湖是不消说得的了。

    到了奉化溪口,去了“蒋母墓”、“蒋家盐铺”和蒋家公馆“丰镐房”。为了“统战”需要,这些坟墓房屋都重新修缮一新。从溪口回到宁波后,我们又渡海去了普陀山,这是“南海观音”的圣地,是四大佛教名山之一。我已去过的九华山也是四大名山之一,九华山是“地藏王”圣地,庙中至今还保存着一尊“肉身菩萨”,据说是从朝鲜来的和尚真身,不知其真实性如何。

    普陀山不甚高,景色一般,主要是供奉、礼佛所在。和九华山一样,山上很多庙宇,每天渡海而来的大都是香客,以老妇人居多。

    这次去浙江,事先说明旅行花费向各人自己单位报销,回来核算后,每人报销一百五十元。带了一名眷属者则报销两百五十元,他们给我开了一张两百五十元发票回开发公司报销。我请他们给我换一张一百五十元发票,我自己另交一百元现金,因为叔父是我带去的,与单位无关,我不沾这点便宜!

    我工作三十多年,从未沾过公家什么便宜。在开发公司时,在江滨新村工地用了宜兴一个厂家的装修材料,后来,厂家竟给我寄来了一百多元钱,我没有领出就将原款退了回去。事后我曾将此事告诉了办公室主任纪某,纪说拿出来交给公家是可以的。当时厂家不可能就给我一人寄钱,但未听说有别人提起这事的。

    一九八六年,婶母巫秀芬去世。

    一九八七年夏,市建委决定将开发公司设计室、市工程设计公司与市建筑检测中心、市土木建筑学会等合并成立“镇江市建筑科学研究所”和“建筑工程设计室”,所谓“两块牌子,一套班子”。我被任命为副所长,所长兰开明,书记杨恒经、薛梅。合并不久,原“工程设计公司”又被并入镇江市设计院。

    八七年夏,二女儿高中毕业,考大学落榜,报名进入银行。我本打算让她自修一年,第二年再考大学。报名进银行那天我不在家,邻居戴某为她找人走了“后门”才能进银行的,因她视力较差。

    大女儿也于这年中专毕业,回来上班。

    这期间,儿子在住地近旁的李家山小学读书。入学前,儿子一直在住宅区附近乱跑,像个野孩子一样。八四年,我叔父第一天送他去上学,老师安排好座位后,他竟跑了出去,爷爷在后面追也追不上。

    一九八八年夏,我与另两位同事公费去泰山度假,我将儿子也带去了。

    以前在东北时,每次回南方往返均经泰山脚下,可从未去过泰山,那时一因经济不宽,二因探亲假时间有限,回程大都背了很重的行李,不便中途下车。

    我们步行上泰山,上了“南天门”,直至“玉皇顶”。下山时乘了缆车,这是我第一次乘坐缆车,儿子当然十分高兴。

    下泰山后,去了曲阜,去了“孔庙”、“孔府”和“孔林”。我和儿子又专程去了“少昊陵”,这是一座石筑方锥体陵墓,被称为“中国的金字塔”,当然比真的金字塔小多了,儿子自己就爬上了顶尖。

    这次还去了济南,游“大明湖”、“趵突泉”和“千佛山”。在济南的旅馆,儿子第一次乘坐电梯。

    一九八八年,传出台湾将开放“大陆人民来台探病奔丧”的消息。从八七年开始,台湾人民可以合法回大陆探亲了,从此,去台人员像潮水一般涌来大陆。台湾人带来的是钞票和金饰,一下子,台湾人都成了富翁,“水深火热”之类的神话破灭了。

    父亲于八六年患了“帕金森氏症”,长年在“荣民总医院”住院,按“探病”的规定,我们兄弟应可去台探视父亲了。

    此前,我曾多次去信给台湾红十字会、荣民总院,请协助让我们去看望父亲,但均因当局尚无相关规定,故未获答复。

    我还给美国杨传锦小姐寄去一盒录音磁带,其中录下了我们全家、叔父母、姑母和刘自存全家的讲话,请她转寄给父亲。磁带本打算也录下哥嫂全家的讲话,董凤兰一次去沪公出,我让她带着磁带请哥嫂录音,可被嫂嫂拒绝了,嫂嫂害怕日后带来麻烦。当然,磁带寄出前,我将它送去了“对台办”,请他们全部听一遍,既是请他们检查,也是为了做个见证。寄录音带这个主意本来也是台办提出的,台办胡主任曾说:“许多人录了录音带转寄到台湾去,你们也可以录一盘寄去。”这盘录音带父亲一直收藏着,至今仍在台湾。

    一九八八年秋,“大陆人民去台探病奔丧办法”终于公布实施。我立即将我们兄弟二人的相关资料和照片寄去台湾,请他们为我们办理探病申请,并请伍卓汉为我们代购香港去台之往返机票,同时请李彬女士给伍汇去一千美元,以作我们兄弟旅费。

    不久,伍给我打来一个电报,电文是:“翔批,证寄出”,看到这个电报,我还不敢相信自己已经获准去台了。当时台湾规定共产党员不准入台。在申请资料中,我虽未填报党员身份,但总担心不能获准。直到伍将我的“台湾地区旅行证”影本寄到,才知确已获准。接下来是以此影本在我们这里申请“港澳通行证”。

    在申请“港澳通行证”中出了一点小波折:我的出生年月日应为一九三四年(民国二十三年)农历六月初三,为了改为公历,我一直填报出生年月日为一九三四年七月三日。在寄到台湾去的资料中也是按此填报的,因此我的“台湾地区旅行证”中的出生年月日当然是:民国二十三年七月三日。在办理“港澳通行证”时,公安局外事科人员发现这个年月日与我户口簿、身份证中的年月日不符。这时我才发现我户籍和身份证的出生年月日是一九三四年七月八日。因我的户口经多次转移,不知什么时候在转移过程中将七月三日误写成了七月八日,后来在办理身份证时也就按户籍上出生日期成了七月八日。过去从未办过出入境证件,出生年月日无关紧要,因此一直不知道这一日期的改变。为了使两个证件的出生日期一致,我又跑到建委组织科,请他们查阅我的人事档案中的出生日期并出具证明,才将“港澳通行证”中的出生日期填为七月三日。

    几经周折,终于办好了一切相关手续。台办主任本说我出境前要办一个退党手续,后来没有办,可能是规定放宽了。行前,对台办找我谈了一次话,要我不要接受“救总”赠款之类,并说台湾我父亲的朋友如要我定居,可以大陆尚有家小为由婉拒,并提醒我注意言行,“大陆尚有妻儿老小”云云。台办主任说:申请和获准去台的,大多是老头老太,乡下人居多,像我这样的还不多。言下之意当然是对我特别注意了。后来去到台湾,也发现警方对我似也特别注意。像我这样,可说从未参加过国共斗争,却被夹在中间,两头受罪,实是可悲。

    一九八九年一月,我终于出发了。从上海乘火车去广州,经深圳到了香港,这是我第一次出境旅行。第一次到香港,真有点刘姥姥进了大观园的手足无措之感。

    半因心情紧张,半因语言不通,那时香港大部分人不懂普通话,无可问路。进香港前,伍已将我的台湾往返机票给我送到深圳,并告诉我乘几路巴士到他家。可我在九龙下了火车后,仍然乘错了车,晚上拖着行李包走了很多路才找到他家。刚到香港,不敢乘的士,不知道需要多少钱。

    第二天,彭卯姬领我去金钟台湾的“中华旅行社”领来“旅行证”正本,由伍领着转悠了一两天香港,我又去张士敏父亲张铁生处看望了一次。

    飞机从香港起飞,一小时零十分就到了台北。飞机低飞下降时,我从机窗向外望去,看到的景色十分平常,看不到香港那样林立的高楼大厦,似乎回到了大陆的某个机场。

    在香港登机前,就有位“救总”的人问我是否周翔先生,得到肯定答复后,即给我一枚圆形的“大陆同胞识别证”佩在胸前,另送一本“救总”的《服务手册》和一张台湾地图,并未提出给我钱的话。到中正机场下机后,另有一位“救总”人士帮我办理入境事宜,并说明按规定将我的“港澳通行证”交机场保存,待我出境时发还,并解释说:台湾与“中共”无官方往来,你如在台湾丢失港澳通行证,就很麻烦,机场代为保管较为安全。

    当我从下机长廊进入机场大厅时,长长走廊两侧插满的“青天白日满地红”旗突然映入眼帘,令我十分紧张。本来,小时见惯了这种国旗,四十年后重新见到,恍若隔世,再加几十年来,在一切舞台、绘画中,这种旗都是“反动”的象征,谁要是和它沾上了边,“不死也得剥层皮”。因此突然看到这么多面“青天白日满地红”,心情不自觉地紧张了起来。

    后来,在台湾看到,每逢节日,街头、房屋、广场以至桥上到处插满了“青天白日满地红”,而在大陆,没有看到这样到处插国旗的。我曾问过一位“台胞”何以如此,他回答得很风趣,他说:“现在在中国和全世界能插我们国旗的地方很少了,只好在台湾多插一些了。”确实,设在香港的“中华旅行社”、“救总”等机构,室外均不挂旗,只有进入室内才能见到旗。那时,“中华航空公司”进入香港的班机机翼上尚有“青天白日”标志,现在这种标志也已改为“梅花”了。

    杨恒柯夫妇和他们的二女儿杨传锦在候机厅内等我,是她二女儿开车来接我的。我们乘车从桃园中正机场直奔台北荣民总医院,车行一个多小时,第一次看到通畅平坦的高速公路,感觉很新鲜。

    到达“荣总”后,我们立即来到“中正楼”九楼父亲病房(新建“中正楼”落成后,原“中正楼”现已改名为“思源楼”)见到了分别四十年的父亲。

    一九四九年初在南汇新场过旧历新年,父亲从上海去新场,这是我四十年前最后一次见到父亲。那时我还是一个小孩子,过了年才虚龄十六岁。四十年的风雨沧桑,如今父亲已九十二岁,且罹患老年痴呆症,我已是五十六岁的半老人了。四十年久别的父子重逢,竟然没有流泪,没有拥抱等一切激动的场面。父亲坐在轮椅上,神色木然,我们已不可能做什么真正的谈话,只能做一些类似对婴儿的问答:

    “我来了,我是周翔。”

    “……”

    “周翔是你什么人?”

    “儿子。”

    “大儿子还是小儿子?”

    “小儿子。”

    “我们多少年不见了?”

    “二十年。”

    “不是二十年,是四十年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