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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落归根——回到镇江 (四十五)

    我们到达前,李彬女士和她的哥哥已在病房等候我们。李彬是原扬州平民中学毕业,去台后一直和父亲在一起。按其他人的说法,李一直是父亲的情妇。父亲晚年知母亲已去世,曾要和李办理结婚手续,但李不同意。父亲在亲笔所书遗嘱中,指定李彬为其身后之“公保受益人”,且令李经管其财产。父亲病后,李邀父亲朋友共组“周绍成财产管理委员会”,一切日常开支和事物则仍由其经管。

    病房中除上述人员外,尚有日夜两班陪护黄春妹、叶秀美两位女士,与医院的护士小姐、朋友之间的谈话取代了父子叙情。

    我第一次去台探病,可算是大陆人民依规定去台的第一批,因此在台湾很觉新鲜。那晚上,《中央日报》、《联合报》的新闻记者到医院来了,“中华电视台”的记者也来了。等到客人散去后,“华视”记者提出要采访我,我们在病房中做了简短对话,问答无非旅程顺利与否等等。最后,那位记者问我是否知道方励之,我答:“知道,他是一名大学教授。”她没有再问什么,我也没有再说什么。

    电视台记者是晚九时采访、录像的,晚上十一时,这几分钟的采访画面就出现在电视上了。第二天,《中央日报》、《联合报》都出了一段简短报道。很多熟人和朋友都是从报纸和电视上得知我来到台湾的。

    第二天,黄春妹女士领我去了父亲在南京路的住宅,父亲在台湾只有一所公寓住宅,位于台北新市区中心的南京东路四段,在二楼,面积近三十坪。“坪”是台湾通用的日制面积度量单位,一坪为6公尺×6公尺,约等于3.3平方米。室内陈设、装修均十分简朴。按杨恒柯先生的说法是:“二十年前,我们来令尊处拜访,很羡慕这所房子,现在来看,这房子已经落伍了……”

    后来我去过杨的住宅,比我父亲的面积大多了,也阔多了。

    父亲的住宅是自己购置的,后来看到其他“立法委员”、“国大代表”均有公家分配的房子。原来,公家在新店“中央新村”也曾拟分给父亲一套住宅,父亲说:“我已经有房子了,我一个人,要那么多房子做什么?”放弃了。于是公家按规定折价给了他钱。和后来的房价相比,这种公家折价当然是很低的。

    父亲仍然保留在大陆时代奉公守法,不敛财的本色。我去台时,父亲尚未退休,除一套住宅外,他的全部财产只有四百五十万元台币,在“立法委员”中,可算是为数不多的“穷人”了。

    初到台湾一段期间,白天在病房帮黄春妹女士照顾父亲,为其喂食流汁,推轮椅、散步、换衣、翻身、洗澡,处理大小便等等。那时的父亲虽已痴呆,但尚不是一切全然忘记,如一次我与他谈话是这样的:

    问:“周南是你什么人?”

    答:“儿子。”

    问:“大儿子还是小儿子?”

    答:“大儿子。”

    问:“周绍武是你什么人?”

    答:“弟弟。”

    问:“你有没有妹妹?”

    答:“没有。”

    问:“刘仁涛是你什么人?”

    答:“妹夫。”

    问:“你没有妹妹,怎么会有个妹夫?”

    “……”他笑了,自知糊涂了。

    晚上有时就在病床沙发上睡一觉,有时回南京路父亲家中去住。

    从“荣总”到南京路住宅,公车需行四十多分钟,这还是在晚上车行顺畅的时候。

    台北的夜晚,到处是五光十色的霓虹灯。大街两侧的房屋几乎都是同一高度,一个陌生人坐在公车上,难以分辨车行到了何处。公车上只有一名司机,无人通报沿途站名,到站时,如果车外无人招手,车上又无人打铃通报下车的话,司机会不停地径直开走。我一向不谙记路,起初,不得不一上车就告诉司机我到哪里下车,请他到时停车告诉我下车。后来我在孰化路松江路口注意到有一个很大的“海霸王”霓虹灯,过了这个霓虹灯,我就该下车了,才解除了这个困扰。当然,后来乘车乘久了,车行路线搞清楚了,就不再需要找什么标志了。

    未去台湾前,曾在一份杂志中读到“台湾是摩托车王国”,到了台湾一看摩托车很多自然不假,但大街上更引人注意的是连绵不断的汽车长阵,私家车已很普及,年轻人都会开汽车。而作为代步工具的自行车几已绝迹,住宅区到处停放着私人汽车,这是出乎我的意料之外的。记得曾读到一名海外华人的一篇文章中说:共产党在大陆提高了中国的国际地位,国民党在台湾提高了中国人的生活水准。这个说法确是比较公允的。到了台湾,给我一个很深刻的印象是:我们中国人的社会竟也进入汽车时代了!

    初到不久,晚上我在父亲住宅接到派出所警员的电话,说要来“拜访拜访”我,我说请你穿制服来,因我一人在家,为安全起见不便为着便装的陌生人开门。这位警察来了,闲话几句后就拿出一份印好的问答调查表对我做“调查”,其中问题除个人身份资料外,尚有“职业”、“职务”、“是否共产党员”、“此次来台有未接受共产党交付的特殊任务”等等。我除承认是工程师外,其余均做了否定的回答。警员一一笔录后,要我在调查表下签名盖章。做完这项“调查”后,警员说:“周先生,对不起了,我们这是例行公事,不得不做的。”

    这样的“调查”!看来国民党在搞政治、人事工作上仍是远不及共产党。大陆不可能也不必这样来“调查”来大陆的台湾人,但实际确会调查得清楚得多。

    在台湾时,曾有人问我:“以前共产党知不知道你父亲在台湾?”我说:“当然知道。”问者说:“你如果自己不说,他们不是就不知道了!”我说:“哪有那么简单!每次运动,‘审干’,对每个人都要做详细调查,一个人父亲的情况怎么可能隐瞒住?”他当然不可能知道我们这里的“审干”、“外调”是怎么回事。

    到台北不久,我就提出要到各地去看看。李彬竭力反对我自己出去,说是:“外出不安全,你人地生疏,怎么可以独自出去?”我说:“我又不是小孩子,年青时我一人独自去了举目无亲的黑龙江,比台湾还远……”李仍以“不安全”为由不同意我出去。我说:“我一不是总统,怕人暗杀;二不是富翁,怕人绑架;三不是女人,怕人拐卖。我有什么可怕的?”说得黄女士也笑了。李说如果一定要出去,也要找个人带你去。我说找人带我出去,第一要给他出旅费,第二大家都很忙,谁有闲工夫来陪我?他耽误了工作,少拿了钱由谁给补?

    后来我还是自己出去了。从黄女士处先拿了八千元,并约定每晚均给病房来电话,告诉行踪。

    我凭着一本《台湾旅行手册》,先乘火车去台中,转汽车到了“日月潭”。对“日月潭”是久闻大名,大陆曾将其评为“全国十大风景点”之一。它实际上是一座山中水库,湖水很清,湖的周围有几处景点,都是现代人造的。将它定为“十大风景点”之一,纯属政治因素。我去时因非假日,冷冷清清,见不到游人,公车等不到,乘出租车绕湖一周定价八百元。为了省钱,我步行绕湖转了半圈,似也不值再转下去了。

    从“日月潭”去“九族文化村”约有二十多公里路,公车下车后,尚有七、八里路,无公车可乘。当然可以叫计程车,但我仍是步行了这七、八里路。其时天气晴朗,虽然是阳历一月底的冬季,但台湾天气不一样,在日光下行路颇感燥热。路上只见来往的汽车和摩托,像我这样步行的绝无仅有。当我遇到一个小店,买瓶饮料,顺便问路时,店主说:“九族文化村很远哩!你为什么不乘车?”我讪讪着又继续赶路了。

    所谓“九族文化村”是模仿台湾高山族居民的原始生活形态建造的村落群。台湾土著“高山族”,实际包含着九种主要部族,如阿美族即为其一。在这些村落中有原始房屋、生产工具和穿着原始服装的人的表演。此外,有一座剧场,内有音乐喷泉,镭射表演等。另有一露天剧场,表演高山族舞蹈和技巧,游客也可参加。

    我计划的下一个游览地是阿里山,去阿里山需先乘车至嘉义。在九族文化村停车场,我遇到一位计程车司机,他正在等待一对夫妇,他说可以顺路带我到可以乘公车的地方,于是我就坐上了他的车。

    不久,这对夫妇来了,男人是台北的中学教师,也是出来旅游的,他们的下一个目标是“溪头——杉林溪”。在车上我们闲聊了起来,当他们知道我是从大陆来的以后,十分惊讶,也很有兴趣听我谈谈。那位司机惊奇得很,问到:“大陆人民是不是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我答到:“我们那里几年前也曾说你们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那时《人民日报》有一小栏目,名为: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的台湾人民。我的回答引得司机哈哈大笑,说:“原来是这样!”

    这对夫妇邀我一起去“溪头——杉林溪”,说那里风光很好。我以时间匆忙,尚要去阿里山、台南、高雄为由中途下车了。

    在嘉义旅馆住下后,晚上有人给我打电话,问我是否周先生,是否从大陆来。我很感讶异,在这里谁会认识我?对方解释说他是同旅馆的客人,听老板说我是大陆来的,他是淮阴人,可算同乡,想找我聊聊,不知是否方便?我当然同意了。这位先生姓名我已忘记,那时,从大陆去台的人还很少,所以都很新奇。有次去邮政局会客,收发员看到我的证件时,惊奇地说:“你是从大陆来的!”立即招呼另一个人说:“×××,这位是从大陆来的,是你的同乡!”那位也就过来和我招呼,闲话了一会。

    到嘉义的次日,去了阿里山。据说阿里山很高,可是乘汽车上山,游客不需爬很多山路。按图上标明的旅游路线,我只用了两个多小时就走完了,重要的景点有姊妹潭、神木等等。从这一条旅游线路来看,可说阿里山的景色平平,并未给我留下什么深刻印象,和大陆的一些名山相比,特别是和黄山相比,真是不可同日而语了。

    从阿里山又到了台南,去了“赤嵌楼”、郑成功庙、“王妃祠”、“文武庙”(台湾将关、孔合在一起建庙,称为“文武庙”)和海边的一座荷兰人时代的城堡。

    从台南去了高雄。高雄是台湾第二大城,与台北同为“院辖市”。在高雄,去了北郊的“澄清湖”和市内的“爱河”及市区。

    从高雄回到台北,这次旅行用了五、六天时间。

    八九年春节,是在医院里度过的。本以为会有人来看望父亲,给他拜年,所以过年几天原不打算出去,以接待来访者。后来黄小姐说:“不会有人来的,你想出去就出去好了!”

    年初一,我在医院等了一天,果然,谁也没有来。于是在初二,我独自去了木栅动物园。

    年后,“扬州同乡会”召开茶话会,我代表父亲去参加了。会上,见到了许多父亲的同事,其中有些人我小时在镇江就见过,如凌绍祖、张济传,时隔四十多年,模样并无多大变化,第一眼我就认出来了。王敏庆也在座,他要我叫他舅舅,他是周绍堂的表兄,谈起来才知他就是四八年从美国回来,在我家饭桌上高谈阔论,大赞美国月亮也比中国圆的那位。

    这次茶话会,我有意晚去了一小时,以免参加“唱国歌”之类的仪式。我在台湾小心避免政治性的麻烦。刚到台北,“荣总”大厅正举行“蒋经国逝世一周年图片展”,我未敢去看。以后几次去桃园,从未去慈湖老蒋停椁处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