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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七月十四

    “你们的话是不是已说完了?”

    丁灵蹙眉摇头,这时才打断他们的对话,说道:“这里是不是在听雨楼?”

    丁灵的轻斥,将熊的思绪打断,他苦笑着摇摇头,道:“这里当然就是听雨楼了。”

    丁灵不满道:“既然是听雨楼,就得守听雨楼的规矩,你们难道忘记了我说的话,你们的眼里就看不见我么?”

    丁灵原先一直沉默,这时才发作出来,倒是令熊心中有点捉摸不透了。

    熊道:“丁掌柜别这么想,我一个小伙计怎么敢无视您呢?”

    丁灵道:“那可不好说,有句老话怎么说呢,翅膀硬了就想飞了。”

    熊无语道:“丁掌柜说笑了。”

    丁灵忍住笑意,故意沉着脸,说道:“不行,要罚,一定得好好罚罚你。”

    “啊!”

    熊叫道:“丁掌柜,丁大掌柜,不至于吧。”

    嘴上这样说,熊心里确实不明白丁灵为何突然这么认真,难不成存心找自己麻烦?不过现下有人在,他也不能多问,免得一时失言说出了自己的身份。

    噗嗤一声,丁灵看着熊不知所措的模样,忍不住笑了出来。

    江南枫一直凝视熊的反应,自是微微一笑,也忍不住道:“所幸江某不是听雨楼中人。”

    熊不由道:“捕头你说,哪有这样的道理么?”

    丁灵不笑了,俏脸一板,肃然道:“别想找人求情,闲话不必多说,这就去吧。”

    “去?”

    熊问道:“这就去哪?”

    丁灵正色道:“酒窖的储量不多了,前几天老王家进了几车上等汾酒,你去买点回来。”

    见丁灵说的不像是假话,不过老王家又是谁,熊可不知道,他点头道:“明白明白,我这就去唤阿福一起。”

    没想到丁灵却不同意,道:“说了是罚你,便是你自己去了。”

    “啊!”

    熊叫了出来,没来及说话,丁灵脸色已变了:“还不去?”

    “去,去!”

    熊不想多事,几步溜出门外,摆摆手道:“再见,我一定速去速回,嘿嘿,速去速回。”

    熊已离开。

    现在只怕除了熊自己,谁都可以看出,丁灵本就是是故意支走他的。

    江南枫自然也明白。

    他回头,目视熊离开的背影,他看见那条灰色布袋,眼角不由得抽搐一下,眉毛揪紧而又放松,仿佛又回到了沉思当中。

    “你在想什么?”

    丁灵打断他的思考,道:“你还是怀疑他?”

    江南枫道:“不,不是怀疑,他就是我需要找的人。”

    丁灵道:“他是我的人。”

    江南枫道:“所以我才没有为难他。”

    丁灵道:“你的性子还是没有变。”

    江南枫道:“我很明白我的初心。”

    “初心,”

    丁灵道:“我们都有自己的初心。”

    二人彼此凝视着,许久,忽然相视一笑,从对方的眼神中,他们都已明白,他们都有自己的坚持,也都有自己的苦衷。

    然后是沉默。

    许久,丁灵才问道:“那么你来到这个地方,又是为了什么事呢?”

    江南枫犹豫了一下,才道:“我希望你能帮我。”

    丁灵道:“我?”

    江南枫道:“不错,师父曾对我说,以后若是遇到了不明白的事,就来寻求你父亲的帮助。”

    丁灵道:“我父亲早已不在了。”

    江南枫道:“所以我需要你的帮助。”

    丁灵叹道:“对不起,我帮不了你。”

    丁灵的目光是那样坚定,没有一丝的犹豫,也没有一丝的伤感。

    江南枫一动不动,脸色变幻不定,僵住又缓和,他弯腰一礼,道:“没关系,我明白的,这就告辞了。”

    江南枫长袖一拂,已打算离开,忽听丁灵唤道:“等一下。”

    “等”字一出,江南枫的身子已停下,这里本没有风,他的长袍却仿佛在微微抖动。

    他没有回头。

    丁灵咬着嘴唇,似乎是在犹豫怎么开口,许久才缓缓道:“南枫,虽然我不能帮你,可是念在我们已相识多年,我还是有一句话想对你说明白。”

    江南枫没有说话,也没有动。

    丁灵已下定决心,压低声音道:“阿熊确实与十年前那件事有关,所有的秘密都只有他才能揭晓,所以你一定不能伤他。”

    那少年是谁,为什么会有那柄剑?

    为什么只有他才能揭晓十年前的秘密?

    丁灵又怎样知道的?

    江南枫心中冒出许多疑问,只是他没有问,也没有惊讶,他只是道:“谢谢。”

    这两个字足矣。

    他明白,所有的疑问需要他来解答。

    酒铺,

    临城的酒铺很多,大大小小,几乎每一条街道就有一家酒铺,并且这里的街道纵横交错,多如牛毛,想找一家普通酒铺的难度那就不用说了。

    所幸老王家酒铺不是一间普通的酒铺。

    临城内,大部分富贵人家置办酒席只采用老王家的酒。

    据说老王酒铺的酒采用的是与以众不同,独树一帜的酿造方法,既有西域特色,也包含古老相传的酒意,只需尝一口就令人回味悠长,良久不能忘怀。

    因此,老王家的酒也有酒王一说。

    这样一家酒铺自然并不难找。

    熊沿着一条街道没走一会儿,就见不远处,一杆旗子迎风飘舞,旗上写着:老王酿造,酒中至尊

    “居然真的有这么一家,”

    熊不由一笑,心道:“就是这名字不知属不属实。”

    酒铺不大,只开一扇门,门口却没有一个人进出。

    这条街人流最多,商铺也多,老王家的招牌也是最显眼的一个,为何没有人呢?

    “有人么?”

    熊一脚踏进店门,朝里面环视一眼,一个人都没有见到,只有一个陈旧的大柜台立在正中,上面摆着一个算盘,一本账簿。

    屋里飘着浓浓的酒香,熊深吸一口,酒香绵长,仿佛已醉了。他镇定心神,再次喊道:“咳咳,有人没有?”

    “谁在大叫?”

    熊刚走两步,耳边突然想起一声粗狂的斥责,惊的他立即回头。只见柜台后面,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汉子缓缓站起身来,一边揉着睡眼,一边打了几个哈欠,粗声呵斥道:“谁大呼小叫的,打扰老子睡觉。”

    那汉子一脸络腮胡,朝天鼻,浓眉大眼,看起来很是凶恶。

    熊退了一步,咦了一声,问道:“大白天的睡觉,你们不做生意么?”

    “你是新来的么?”

    朝天鼻一脸的不耐烦,喝道:“我们老王酒铺岂是普通酒铺可比,来我们这里买酒那得先来预定,我们酒来了自然就会给你们送到。哪有你这般,来这里大呼小叫的,没见过世面的小子,快些离开了,老子要睡觉了。”

    这汉子生的粗狂,说话也是十分粗鲁,说完摆摆手就打算躺下。

    朝天鼻刚躺下,眼前人影一闪,只见一个散发少年突然出现,瞬间抓住自己的左肩,一阵剧痛袭遍全身。

    那少年不是熊又是谁。

    “啊,老子,啊……”

    朝天鼻睡意全无,想骂两句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痛的大叫。

    熊莫名其妙的被丁灵责罚,本来就在气头上,这朝天鼻还这样说话,熊当时忍不住了。

    等朝天鼻认错了,他才减轻手上的力道,笑道:“我们现在能不能认真说一说酒的事了?”

    朝天鼻肩膀不痛了,嘿嘿一笑,又骂道:“说就说,老子也说明白了,就不卖酒。”

    “嘿!”

    熊不高兴了,说道:“你这样说,我可不乐意了,掌柜的让我来提酒,我才不管你们预定没预定的,今个你卖我一车汾酒,大家相安无事,若是不依,可别怪我手下不留情,嘿嘿。”

    说完手一用力,朝天鼻又大叫起来,可是无论他怎么用力也挣不脱熊的手掌,顿时心里已然明白,这次遇到练家子了。

    “哎,等,等下。”

    朝天鼻求饶了,说道:“我说小哥,有话好好说么,对了,你刚才说的是哪家掌柜的?”

    “嘿嘿!”

    熊毛巾一挥,抱拳向天,道:“听雨楼丁大掌柜是也。”

    熊之所以敢这样说,就是因为身后有丁灵这张牌,他这样对朝天鼻,如果没事也好,要是老王酒铺生气了,上门说理,那也已经是丁灵的事了。

    其实,熊更期待第二种情况的发生。

    谁知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他刚说完“听雨楼”三个字,那朝天鼻的眼睛已经瞪得圆圆的了,不待熊说完,朝天鼻已然哈哈一笑,居然说道:“哈哈,你看这,小哥,你也不早点说明白,咱们这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了。”

    熊一时丈二摸不着头脑,道:“这话怎么说?”

    朝天鼻没说,先问道:“哈哈,小哥是听雨楼新来的伙计吧。”

    熊点点头。

    朝天鼻道:“我就说怎么没见过呢,以前都是阿福那小子来提酒,我和你说,咱们老王酒铺对别人确实是需要提前预定的,不过对你们丁掌柜的,那可就不用这么多事了。”

    熊咦道:“丁,我们掌柜的面子这么大?”

    朝天鼻以一种奇怪的眼光看着熊,道:“这还用说,听雨楼的名气这么大,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哈哈。不过呢,这最主要的一点,还是我们老板与你们掌柜的那是多年的朋友。”

    朋友,是朋友就没问题了。

    熊也着急办完这件事,于是拍拍朝天鼻的肩:“多有得罪,多有得罪,咱们这就去取酒吧。”

    朝天鼻也是一笑而过,一跳而起,顺手取过一串钥匙,拍拍熊道:“这就随我来吧,刚进的上等的汾酒。”

    熊跟着朝天鼻穿过前厅,来到后院的一间屋子,屋里窗门紧闭,室内温度骤降。

    刚踏进门口,熊就感觉面前凉嗖嗖的,一阵阴风吹来,让他浑身一颤。

    室内冰室。

    这里的气温,与外面简直天差地别,

    一眼望去,只见几十块两寸薄的冰块依次排列挂在墙面上,冒着寒气,晶莹剔透。

    冰块下,是一只只大木桶,里面装的新酿的酒,酒香顺着白气,溢满满屋。

    “吱”的一声。

    门关了,屋里唯一的那点亮光也消失了。

    熊回头。

    “嘿嘿!”朝天鼻直立在门前,嘿嘿的笑着。

    忽然间气氛有些不对,熊感觉自己又一次被关进了牢笼,只不过他早已不再是从前那个任人欺凌的八号了。

    他已经一身武功,他也已经名剑在手。

    这个时代,这个江湖上,再也没有人能够逼他做他不愿意做的事,这曾是他与岚的梦想。

    现在梦想已实现。

    他是一只鹰,现在他已离开牢笼,天下才是他的舞台。

    熊已不惧怕任何人,他只是一笑,正打算质问朝天鼻,忽听身后传来一个陌生人的声音。声音年轻,简单,干脆,比断水少些沉重,比江南枫少些压抑,比逍遥子少些复杂。

    那声音一出,熊刚开始的那种感觉立刻消失了。

    那声音道:“你来了。”

    说话的是一个青年,正躺在铺在酒桶上面的木板上,一坛酒放在胸前。

    熊注意到,刚才这块木板上还是空无一人的,这青年又是哪里来的?

    “你也来了。”

    熊问:“你是不是钻洞来的?”

    青年笑笑,胸部一起伏,酒坛侧翻,烈酒灌进喉咙,他打个酒嗝,笑道:“你说对了。”

    熊盯着那青年一脸的不羁与放纵,只听身后朝天鼻粗声道:“老板,这人是丁掌柜叫来的,说是缺酒,不过最近没听说听雨楼需要啊,我拿不准,这才把人带来给老板瞧瞧。”

    青年一动不动,盯着屋顶说道:“我知道了,我会处理的,把门关了,出去吧。”

    朝天鼻道:“关门!”

    “关门。”

    青年又灌进一口酒,语气有些伤感,叹道:“就说今天不接生意了,以后,也许以后也不再接生意了。”

    熊一时懵住,青年这样说是什么意思,怎么自己一来,他就说要关门大吉了。

    朝天鼻粗狂的身躯也是一颤,兴奋的颤抖:“我明白了,老板,我这就去办!”

    他话一说完,就已离开,不想身法也是灵活异常。

    熊道:“你们说的怎么我一点也听不懂,这里究竟是不是老王酒铺,你究竟是不是这里的老板!”

    青年笑笑,不答反问道:“是不是丁灵叫你来的?”

    熊道:“是。”

    青年道:“那你知不知道丁灵的意思?”

    熊点点头,又摇摇头,他发现自己越来越迷茫了。

    青年手掌轻拍胸前的酒坛,酒坛顺势而飞,熊食指一点,接住酒坛,只听青年道:“喝一口,嘿嘿,喝一口你就明白了。”

    酒后吐真言,

    真意在酒中。

    “喝!”

    熊仰头猛灌一口,浓烈的味道刺激他的口鼻,他深吸一口气,酒劲翻涌。突然觉得有些不对,细细品味一阵才惊道:“这不是汾酒。”

    “不错,这本就不是汾酒,”

    青年拍掌道:“我们酒铺本来就不卖汾酒的,这里的酒全部经过我自己亲自酿造,其他地方绝对无法买到,而我也绝对不会用其他的酒混杂其中的。”

    老王酒铺没有汾酒这种普通的酒,这么简单的道理丁灵不会不知道,那么为何还要让他前来买酒呢?

    熊想了想,说道:“丁灵让我来并不是买酒。”

    青年已坐起,自己舀来一勺冰酒,一口喝下才说道:“当然不是,丁灵既然让你来找我,就意味着你再也不能回去了,今天已经是七月十四,你应该明白的。”

    七月十四。

    明天就是刺杀县令的日子了。

    熊自然记得,在听雨楼的几日生活,竟然令他渐渐忘却了自己本来的目的,他来到这里的目的是,

    杀人。

    他是一个杀手。

    也许没有一个人知道,他自己知道。

    “我没有忘记。”

    熊直直的立着,眼睛盯在青年身上,那是一张平和的脸庞,眉目清秀,双眼迷蒙间闪着精光,左手扶着头,食指与无名指纤长而有力,指间把玩的却是一枚银色飞镖。

    银镖闪烁。

    熊眼中一副画面一闪,问道:“你也是山流?”

    “呵呵。”

    青年还是在喝酒,一勺一勺的喝下去,似乎永远也不会醉一般,他醉道:“嘿嘿,不用记得我,我只是一个没用的酒徒而已,那么现在我想说,欢迎回来。”

    熊道:“你认得我?”

    青年指着熊背后的长剑,笑道:“我不认得你,却认识这柄剑。”

    泉水剑。

    逍遥子的剑。

    认识这柄剑的人自然也不会不认得逍遥子的。

    提到逍遥子,熊顿时觉得前面的路明朗了,他问道:“我师父,逍遥子在哪里?”

    “他在应该在的地方。”

    青年拍开一坛酒,举起:“来,喝完这坛酒,我们就此离开了,也许,以后就再也回不到这里了。”

    不知怎么,他的语气中有些不舍。

    熊明白。

    他明白老王酒铺为何就要关门了,他也明白为何青年说不能回来了。

    今日一离开,就是山流重出江湖的日子。

    所有山流的人,以后都需要抛弃自己本来的身份,抛弃自己本来的生活。

    以后会怎么样,没人知道。

    熊觉得,那必定是凶险难测的。

    烈酒刺心,那就喝吧。

    熊扬起头,一饮而尽。

    所有的一切,才刚刚开始,替师父复仇的生活,也才走完第一步而已。

    酒尽。

    人大笑。

    青年道:“欢迎你,我叫酒徒。”

    熊睁着圆目,说道:“我也是山流中人了。”

    青年道:“你是的。”

    想起多年前的生活,一幕幕从脑海中闪过,恍若梦一般。他已不是从前那个落魄少年了,而岚,也不再是以前那个不屈少女了。

    岚真的变了?

    不,他不信。

    熊一字字道:“我会跟着师父,把一切调查清楚。”

    青年酒徒拍拍熊,回身推开一扇冰块后的石门,招招手道:“我们走吧,八号,逍遥先生等你许久了。”

    “嗯!”

    熊已不再惊讶,点点头钻进石门内。

    进入石门,熊就已明白,此时此刻,他已真的是一名刺客了。

    他不再有朋友,也不再有情人,他只有剑。

    泉水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