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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 露宿

    “疯狗急了非咬人不行。”日本鬼子没抢走麦子还挨了打,警觉的人们是不肯睡安稳觉的。一撒黑就陆陆续续往外走了,有老人孩子的就躲到离城远些的西堡、杨庄投奔个亲戚,年轻力壮的人们都是往村北沙疙瘩、坟茔里或沟子堤旁找个避风的地方一滚就一宿,不管风浸露湿,雨淋霜冻,吃多大苦受多大罪,也得设法躲过敌人的拂晓围村。

    夜深了。学校的窗子上还闪烁着微暗的灯光,教师们正紧张的评判那四百多张试卷,直到半夜,分出了名次,油灯才熄灭。

    王书鹏、闫志明、付金涛陪着刘亚明、管润奇、孟一萍辛勤了一天半宿的外村老师,也走出校门去露宿。

    后半夜的晴空半月西斜,夜光如洗。热风消失了,大地空旷,已感到一丝凉意。刘亚明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新鲜空气:“恬静的夜啊,曾引起多少诗人的冲动啊!”他粗声粗气的刚吐出声,就惊扰了路边树上栖息的小鸟,扑棱棱唧唧两声就起飞了。

    “哼,好哇!就缺钟声了。”就听他脱口而出,念道:

    “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孟一萍犹如被景色感染不如说爱逗趣取乐,触景生情,不厌俗白也脱口而出:“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管润奇说:“寻章摘句,牵强附会。你们这叫黄连树下打哈哈,苦中取乐。”

    刘亚明说:“咱这叫‘革命的乐观主义’,你说对不对,校长?”“对,对,对!”王书鹏附和着。刘亚明说:“咱们不能净愁。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小日本进攻中国,咱丢城失地当然不好,可是把那些封建保守、天命愚昧狠狠地扫了这么一家伙,人们的精神状态为之一振,知识领域也大为开展。结果必然是全民抗战,收复失地,振兴中华……”他侃侃而谈,严肃认真,把人们又引上了深沉的思考。“今天我去看卷子……”他接着说:“就得到了很大的启发。一个十来岁的孩子就写了‘今天我们中华民族,四万万同胞就好像乘坐在一只远航的船上,遭遇了大风的袭击,要不依傍艄公,同心协力,力挽狂澜,如被颠覆,就不用想有谁生还。因此,同舟必共济。’艄公后边还加住了‘共产党’。显然这个孩子的家长,懂一些行船的知识,就文章的立意和结论,我想抗战前是写不出来的。就以我自己来说直到高小毕业,也没有这样广阔的胸怀。”

    “客观条件对人是发生很大影响的……”志明赞同道。

    他们又走到白天考试的那地方。志明说:“咱得离开这坟……”又引着他们还往北走,一直走到离木道沟不远的地方在一个井台的树下停了下来,回头看看,王家坟已影影焯焯看不清了,只有蹲在地上,从地平线上能显现出它黑压压的轮廓。

    这时,高粱已经没腰深了,茁壮挺拔,活像一排排威严的战士巡逻、操练,警惕地保卫着这些呕心沥血、不知疲倦的坚持虎口教学的战士。

    为了让树枝给遮蔽一点露水,几个人围着树干铺上了被子,又两个人盖上一条和衣仰天席地而卧了。

    当他们躺下安静了下来的时候,西边传来一连串的鼾声,离他们不太远的地方,也有人睡上了。不料这鼾声却驱散了孟老夫子的睡意。他望着满天星斗,翻来覆去合不上眼,又出故事点儿了,顺口流出:“草铺横野六七里,笛弄晚风三四声,归来饱饭黄昏后,不脱蓑衣卧月明。”

    “嗨!我说孟老夫子,别发古人之幽情了,有本领你自己来一首。”

    “好好好,谁有精神,听咱作一首。”见没回音,又自我解嘲似的“听不听在你,作不作在我。反正今儿个黑价,我是诗性大作呀!”说完又消沉起来,依然没人吭声。过了一会儿,刘延年“嗤”地笑了。他一听有听众,更来精神了。“延年,来一首!”

    刘延年清了清嗓子:

    “‘天为被兮地为床,餐风饮露觉更香’。怎么样,情景交融,惟妙惟肖。比你那陈词滥调如何?”

    “不好,不好。哪儿拣人家两句不成其为诗。应当是‘天为被兮地为毯,淡月星辰伴我眼,醒后不敢长伸腿,恐怕蹬倒太行山!’”

    刘延年立即回驳:“陈词滥调,牵强附会,前后格调也不协调。算小孩们念的顺口留吧。”

    “唉,你就听听这个气魄吧!”孟一萍辩解道。刘亚明睡得迷迷糊糊,说:“孟夫子,你等铁拐李偷铁那会儿再精神点就好了。”

    老孟说:“是。我马上睡,谁再说话是小狗子。连说梦话也在内。”管润奇根本没睡,只是不愿干扰别人,才不搭理孟一萍。这下找到自己头上了,因为他爱说梦话。他说:“夫子不要非树个四面楚歌!”人们又嘻嘻地笑了一阵,才没人再说话了。

    东方泛出鱼肚白,地上倒显得黑了。这时人们最警觉的时辰,不时地能听到四野里传来老人轻轻的咳嗽声,有时还能看见吸烟的的人们,点燃的一星星红色的火焰,虽然在这时候是人们最忌讳的。孟一萍还真的早早醒来了,一摸被子上面湿漉漉的,被露水快浸湿透了。他慢的坐了起来,搜肠刮肚的又想借景抒发“戏谑”之情。听了听四外依然寂静,身边的同志谁也没有动一动,他自言自语的念道:“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

    依然们有人应声,他忽然想到这正是铁李拐偷锅的那个时间——黎明前的黑暗之中,敌人似有规律性的出动的时间,他不觉倒吸了一口凉气,贴着起伏的庄稼形成的地平线,竭力朝远方搜寻着,诚心要起个哨兵的作用。他看啊,听啊,忽然眼前闪现出一支队伍包围了王家坟。他变换着姿势看啊,四周一片死一般的安静,一丝声音也听不到……一阵恐惧感攫住了他的心。他忽然意识到,落入敌人的包围之中了。他轻轻地用脚踢了刘延年一下,刘延年一激灵,坐了起来。也就在这一惊一乍的时刻,孟一萍如梦中醒来,心砰砰的跳了起来。他清楚了自己看到的是坟边上那一排排整齐的白杨树。刘延年蹑手蹑脚的爬到老孟身边,悄悄问道:“有什么情况?”孟一萍脑子里转了一下,才说:“安安生生的睡吧。我给咱放哨哩。”弄了刘延年一场虚惊,惹了好一顿埋怨。天渐渐明亮了,刘延年已没了睡意,说:“算啦。咱俩放哨。”

    老孟说:“延年,你看王家坟那里是什么?”刘延年说:“看不见什么。”“那一大溜?”“那不是树吗?”“对。你当个哨兵还够格。”刘延年说:“怎么,你当是一排人呀?”老孟说:“你可别逗啦,我闭上一只眼也能看清王家坟哪一棵是杨树哪一棵是柏树。我是试试你们这年轻人眼力怎样?”

    天亮了。人们慢慢的往回挪蹭着。四周望望,满地是人,人们悄悄睡了一夜,彼此不知道和谁做了邻居。战争就是这样安排着人们的生活啊。少言寡语的管润奇终于说了一句:“又平安的过了一夜。就在这同一时刻,谁知道哪村哪庄有多少‘昨夜一堂对欢笑’的亲人战友,‘今朝生死各东西’呀!”

    32.同舟同济

    教委宋锡珍和志明并着肩边走边传达村里给小迎家盖房的决定。在十字街口遇上了颜佐之,他大老远就招呼着趋了过来……

    “志明,咱们趁着这个乱劲儿,决定给双臣盖房。一不为匆忙的解决他的住处,二不是和鬼子置气,主要是鼓舞群众的情绪,激发群众的斗志,让人们感觉到咱们八路军、共产党这种大无畏的革命精神,也教育教育那些幸灾乐祸背地吹冷风的家伙。什么时候也不能忘记,坚决打击敌人的气焰。”稍停了一下,又说:“这是不是像有人说的‘过于刺激敌人’了呢?这是不足多虑的。斗争总是针锋相对,对敌人,你刺激他,他杀人放火,不刺激,他也不能立地成佛。这叫敌我斗争,就得以牙还牙,以眼还眼,针锋相对。烧香、念佛的只能任人摆布,是不能把鬼子赶走的。”志明默默跟在颜佐之身后,仔细听着。接着村长又说:

    “本来用不着小学生们参加什么劳动,这主要是让他产生影响,分担光荣。一方面对他们自己是受一次教育,另一方面他们人多,热闹,能造声势,对村里会引起震动。没听区上的老胡同志说嘛,咱们的行动,已影响到其他村庄了。说这种影响所产生的力量是无法估量的。”他满意地看了看志明,就和宋锡珍一起上了东街。

    志明听了村长的一席话,似乎对这一活动又增加了自觉性,他玩味着向学校走去。

    王书鹏正翻阅会考名次。分数表册,眼前闪耀着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学生的,老师的,他笑吟吟的似乎都给予了由衷的鼓励。

    志明进屋,没惊扰他也悄悄站在他身旁看着表册。

    “杨庄平均81.7分,新沿村81.6分,田庄79.4分,南留庄78.5分……北白滩61.2分。学生名次中前五名的是新沿村的董川奇、王玉影考第一第三,第二名是杨庄的,第四名是王庄的,第五名是田留庄的。”王树鹏笑了笑,侧身对着志明:“这次的特点,考到前面的都是男生。”

    “是。”志明回答说:“女生考得最差的是作文,这样就二分之一失利。有两个学生只能给40分。”

    这些女生多数是插班生,是跨越升级的,很少作文,答成这样就不错了。有的满打满算念了一年书。所以在总结中已分析到了这一点。

    王树鹏拿起总结翻了几页说:“咱在下星期五学习会上公布吧。”话音刚落,两个学生跑进来报告:“北白滩响枪哩。人们都跑到河堤这边来了。”

    趁校长回答了学生们的空隙,志明把颜佐之的一番话讲了。王树鹏很支持。决定让高级班学生也参加,说:“按佐之同志讲的‘都分担一点光荣’,也都受到一次集体主义的教育,希望这一行动能影响到整个学区,时间……我看北白滩那边情况如无发展,我们吃过午饭就行动……”正在这时候,顺霞、恩荣随赵杰老师来了。老赵进屋就说:“嗨!咱也成了一贫如洗的无产阶级……”有气无力的一屁股坐在志明给他让出的椅子上。

    “怎么样?”志明赶紧问道。

    “早晨我们还没进村就听见村东响了一枪。这回没先包围,是一直进村的。可倒好,枪声一响,人们都出来了,消停了好大工夫,那阵就在村里翻箱倒柜,抓鸡捆猪,烧杀抢掠,为所欲为了。上第二节课的时候,可能是小队上逗弄了几枪,黄压压的一群爬上了河堤,沿着河堤跑出去有二里多地,大概没找到什么人,就又回到村里,这下可兽性大发了,不一会儿,就浓烟四起,最少是五处起火,因隔着河堤也不好看清,可是听人说我那房东家房子着了……”不免有点凄凄惨惨的味道。

    “现在还没回城吧?”王恩荣问。

    “说是正准备往回走了。”逗得人们乱乐。“不用乐,这都是传闻,不过早晚他得走就是了。”老赵的话刚一落音,志明说:

    “他烧咱盖,准备让学生们去搬砖……”

    午饭刚过,小迎家的院里可就热闹开了。张礼锁他们四个木匠,正在院里收拾几条新檩子,呼哟喊叫一群小伙子又抬来了一根大梁,破房子那儿飞烟扬尘的有十几个人在扒那破房顶子,小迎头上包了块蓝条粗布手巾,跑前跑后拾掇拔下来的破苇箔和烧剩下的椁头子,墙外还有不少人看热闹。这种活儿不比平时,事主困难谁都同情,真的像村长说的,没吃没喝,还得包好包了。

    正是大秋作物锄二遍的时候,谁舍得工夫呢?人们干的特别卖力,忙得满头大汗。小迎她爹身子骨太差,干不了吃重的活,借邻居家给人们烧了一锅水,还端不了来,喊着小迎去挑。

    正热闹里,志明陪着王校长来了,他们是来安排学生如何参加劳动的,怕学生们搬来砖,乱放或窝工。又是老远就有人亲切的喊着“老师……”和他们打招呼。王树鹏喜笑颜开地回答着大家的话还和房上边忙着的人们打着招呼。

    定夺好了排列砖的地方,学生们也就来了,老远就听见他们一声声的喊着口号,念着歌谣,越近越听得真切:

    “小日本,狗汉奸,烧杀抢掠真凶残;

    军民齐心来抗战,胜利一定属于咱!”

    一伙刚喊完,另一伙又接上:

    “你帮我,我帮你,这是一个好主意;

    同心协力来抗日,我们一定得胜利!”

    这一伙把砖放下,排列的好好的走了,那一伙又来了。来了一伙大点的学生,多数人们不认识。志明特地为他们作了介绍,说:“这是高级班,外村的同学都来帮我们的忙了。”拆墙的有几个人紧应着:“欢迎,欢迎!谢谢大家来帮我们的忙。”学生中谁说了句:“不用谢,咱‘同舟共济’,相互帮助。”“赶你们村让谁烧了房子,我们也去帮你们盖……”傻三儿这句大实话,说的人们都笑开了。“嘿嘿嘿!别笑,真好!”他还觉得说了句俏话哩。

    本来校园里就够热闹了,又加上这一百多名学生不断头的轮番送砖,真是挤挤插插,红红火火。他们在不住的唱歌,念歌谣,招惹的满街筒子是人,老头,老太太也有些年轻妇女抱上孩子出来看的,真活像开了大会的样子。

    预备班的小孩们过来了,更惹人喜欢。素环跑前跑后的照应着,本来是让他们一人搬个半拉砖,有两个孩子偏是逞能不听话,非要搬整砖,越走脸憋得越红。到门口了,一个小女孩喊了声“一二!”还念起了歌谣“小日本儿,看看吧,烧的房子又盖上啦!”孩子们还一字一顿点吧着小脑袋,念的很带劲,喜欢的老太太们直夸赞。眼前这种情景,好像日本鬼子根本不存在了似的,人们的心都溶解在这喜气洋洋的建设气氛中,一切的恐惧、惶惑、悲观、消极情绪都消失了。

    三千多砖,工夫不大就搬完了。可是这种精神、这种情绪都给人们留下了深刻的影响。

    老师们回到学校,通信员小吴传来了北白滩的真实消息:打死了一个老头,点燃九处火,烧毁16间房子,抢走了六车麦子。说:“区小队最先进的村,进村就救火。可是他们人少,顾了这家顾不了那家,多亏人们回去的早,又有小队上给组织指挥,不然大火一着,那连成一片的房子,真说不清烧成什么样子。人们都后怕哩!”又补充说:“让弄了麦子的可不少。”

    区长正给他们开了会,劝大家不要难过,要把仇恨变成力量,要克服困难和敌人斗争。有人说:“别的还好说,眼下就没吃的……”区长和几个干部商量了一下,让他们学习你们村互助互济的办法,让有粮的人家先借一些给困难户。“我来时人们正报数,不少人说,别记账了,有点粮分着吃得了,什么你的我的……人家新沿村的人们就是这个觉悟。群众都表扬你们了。”说得大家心里热乎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