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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页

    “我们想了办法。首先,我们找来一根粗绳,然后在他嘴里塞了一块毛巾。我们正在捆他时,他苏醒过来,睁开了一只眼。我挨近瞅瞅,让我告诉你,那张脸看上去不但难看,也很蠢笨——前额上,小胡子一带,还有蒜头鼻子上,长满了癞疥疮。彼佳和我让他躺在地板上,我舒舒服服地坐在旁边,开始了一场司法讯问。怎么问我们讨论了好一阵。我们关心的倒不是他那句侮辱言词——那当然是小事一桩——我们想更多地了解他的整个职业,也就是说,要了解他在俄国做过的事情。被告准予得知我们的最后决定。我们除去他嘴里的毛巾,他呻吟一声,噎了一口气,什么也没讲,只口口声声说:‘你等着,你等着……’毛巾又塞进他嘴里了,司法程序又开始了。最初我们的意见有分歧。彼佳要判他死刑。我则认为他是该死,但建议判为终身监禁。彼佳想了想,同意了。我又补充说,虽然他肯定做了坏事,但我们无法给他定罪。他从事的工作本身就是一种犯罪,那么我们的任务只限于让他不能再害人,也就到此为止。后来如何,且听我马上道来。

    “我家门廊尽头有一间浴室,很黑很黑的一个小房间,里面有一个涂了彩釉的铁浴缸。水经常罢工。偶尔也有蟑螂。房间之所以很黑,是因为窗户极其窄小,又正好开在天花板下方。除此之外,窗户正对面,三英尺开外,就是一堵坚固的砖墙。我们决定就把囚犯关在这个隐蔽之处。这是彼佳的主意——对,对,是彼佳,我实事求是。要关人,这囚室自然得收拾一番。我们开始把那人拖进走廊,这样我们工作的时候,他就在我们眼皮底下。我的妻子也来了。快到晚上了,她刚刚锁好了铺子,往厨房走时路过这里,看见了我们。她非常惊讶,甚至来了气,但听了我们的解释,也就理解了。真是个乖女孩。彼佳开始把我们放在厨房的一张结实的桌子拆开——卸下了桌脚,剩下桌面一块平板,用锤子打进浴室的窗户堵上。然后他旋下水龙头,移走了圆柱形热水器,在浴室地板上放了一个床垫。当然第二天我们又做了多种改进:换了把锁,装了一个固定插销,还把堵窗户的板用钉子钉牢——做所有这些事,当然不能弄出太大动静。你知道的,我们没有左邻右舍,但还是应该小心谨慎。结果就做成了一间真正的囚室,把这个格伯乌家伙带了进去。我们解开绳子,松开毛巾,警告他要是喊叫,就再次捆起来,捆上好久。看他也明白浴缸里放的床垫是为谁准备的,我们也就放心了,便锁好门,然后一整夜轮流值班看守。

    “此时此刻标志着我们开始了新的生活。我不再单单是马丁·马丁尼奇,也是看守长马丁·马丁尼奇。起初关在里面的人对所发生的事摸不着头脑,所以没有过激的反应。然而,没过多久,他恢复到了正常状态,当我们给他送来晚饭时,他狂风暴雨般地破口大骂起来。他骂的那些脏话我不能重复,我只能说他大骂我亲爱的已故母亲,给她扣上种种奇怪的罪名。我们决定让他彻底明白他现在处在什么样的法定地位上。我解释说,他将会被一直这么关下去,一直关到死。我要是死在他前头,就把他当作一笔遗赠交给彼佳,我的儿子又会相继把他传给我未来的孙子,一直这样传下去,把他变成一个家族传统,一个传家宝。我顺便提到,万一我们不得不搬家,搬到另一所柏林的公寓房里,那也会把他五花大绑,装进一个特殊的大箱子里,轻轻松松地和我们一起搬走。我继续给他解释,他只会在一种情况下得到大赦,那就是,布尔什维克像泡泡一样破灭之日,也就是他获释之时。最后我承诺给他好吃好喝——比我被契卡(6)关起来的时候好得多。还有,给他一点特权,有书可读。事实上,直到今天为止,我认为他对饭菜不曾抱怨过一次。不错,最初彼佳曾建议给他吃干鱼就行了,可是他找来找去,柏林就是找不到苏维埃的鱼。我们不得不给他吃资产阶级的饭。每天早晨准八点,我和彼佳就进来,在他的浴缸旁边放一碗热肉汤,一长条全麦面包。与此同时,我们订购了一把夜壶,是一件专门为他所用的灵巧设备。下午三点钟,送给他一杯茶,七点钟将会再送些汤。这套食谱是按照当时欧洲最好的监狱里使用的一套食谱制定的。

    “书就多了点问题。我们召开了一次家庭会议,讨论让他从哪些书开始读,最后定出三本书:《谢列勃良内公爵》、《克雷洛夫寓言集》、《环游地球八十天》。(7)他声明他不会读这些‘白军小册子’,但我们还是把书留给了他,而且我们很有理由相信他会高高兴兴地读这几本书的。

    “他情绪不稳定,后来慢慢安静下来了,显然在谋算什么。也许他希望警察开始寻找他。我们查看报纸,但没有一个字提到这个失踪了的契卡特务。极有可能其他官员已经确定此人叛逃了,由此倾向于将此事深埋地下。这段若有所思的时间就是他企图逃跑之时,或者说他至少想给外界送个消息出去。他在囚室里拖着脚走来走去,兴许还够着了窗户,也可能想把木板撬松,还‘通通通’地猛撞。我们给了他点威胁,他也就不再撞了。有一回,彼佳一个人进去,那人突然朝他猛扑过来。彼佳给他来了个熊抱,卡住他,让他坐回浴缸里。经过这次事件后,他又变成另一副模样,脾气变得非常好,还经常开玩笑,最后竟然想收买我们。他提出给我们一大笔钱,说找某某人拿钱就行。看这一招也不管用,他就开始抽抽搭搭地哭,退回到破口大骂的境地,骂得比先前更凶。目前,他到了逆来顺受的阶段,正处于一个完全顺从的阶段,这恐怕不是个好兆头。

    “我们每天带他到走廊里散步,一周打开窗户两次,让他呼吸新鲜空气。为了防止他喊叫,我们自然采取了各种防范措施。每个星期六让他洗一次澡。我们自己就只好到厨房里洗澡。每个星期天我给他做些简短演讲,让他抽三支香烟——当然,我在场看着他抽。我那些演讲都讲什么呢?各种各样的事情都讲。比如讲普希金,或者古希腊。只有一个话题避而不谈,那就是政治。他被完全剥夺了谈政治的权利,就好像政治这东西在地球表面压根不存在似的。你可明白?自从我关了一个苏联特务,我就是为祖国效力了,我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我得意,我快乐。生意也在转好,养着他也没什么大问题。他一个月花我二十马克左右,包括电费:那里头黑咕隆咚的,所以从早八点到晚八点,一个昏暗的电灯泡总是亮着的。

    “你问他是个什么背景?这个嘛,我怎么说呢……他今年二十四岁,是个乡下人,不大可能念完乡村小学。他就是大家说的那种‘老老实实的共产党员’,只在政治上扫个盲。这样的教育,按我们书上所讲,也就是把笨蛋教成傻瓜——我知道就是这么个结果。噢,你想看看的话,我就带你去看看。只要记着,不要说话!”

    马丁走进了走廊,我和彼佳跟在后面。老人穿着舒适的居家外衣,看上去倒真像个监狱长。他边走边掏出钥匙,往锁孔里插钥匙的动作颇为专业。那锁嘎吱嘎吱响了两声,马丁推开了门。里头远不是一个灯光昏黄的暗洞,而是明亮宽敞的浴室,这样的浴室在舒适的德国人家里随处可见。电灯明亮,但不刺眼,遮在一个华丽的灯罩后面。靠左手的墙上闪着一面镜子,浴缸旁的小桌上放着几本书,一只光面的瓷盘里放着一个剥了皮的橙子,还有一瓶没有打开的啤酒。白色的浴缸里,床垫上铺着干净的被单,上面躺着一个吃饱喝足、双目明亮的人。他身穿浴袍(是主人的半新浴袍),脚蹬轻柔暖和的拖鞋,脑后垫着一个大枕头,颔下一把长髯。

    “喂,你有什么话说?”马丁问我。

    我觉得眼前的场景很滑稽,不知道如何回答他。“那里就是原来开窗子的地方。”马丁用指头指指说。果然,窗户被木板盖了个严严实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