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部分

    当她醒来的时候,映入眼帘的是沈曜东担忧的眼神,那温柔的眼眸大概一直都没有离开过她,除却眼神的抚慰,他也许真的不知如何是好。

    “你醒了,好点没有?”他伸手抚摸着她的额头,小心地询问着,他的声音听起来是那么亲切。

    她无力地点点头,露出一抹苦涩的笑,淡淡应答了一句:“你回来了,我没什么事。”

    “我昨天刚回国,听说你们家出了一些事,直接从浦东机场飞到这边来的。”他轻声说着,看样子他已经知道了矿业公司那件事,但是从他的表情来看,丝毫没有暴风雨来临的前兆。

    江若霓低头看了看手表,时间将近午夜十二点,他……突然回国了,他竟然专程从上海来到这里,他是来看她的吗?他丢下那么多的工作,都不管了吗?

    “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情,你以后一定要告诉我,千万不要一个人独自承担,”他轻声说着,“你现在这个样子,真的让人很担心。”

    江若霓凝视着对面的男人,他今晚前来看她,始终绝口不提山西矿难之事,难道他忘记了那件事?

    “你指的是,公司的事情?”她直视着他,终于忍不住先说了出来,“如今像我这样的傻瓜很少见,是不是?”

    沈曜东沉默了一霎,似是默认,他忽然接着说:“年少轻狂,谁都会有,但是这个社会是现实的社会,很多事不能认真。”

    她点了一下头:“我懂。”

    他低低叹息了一声:“你误会了。我的意思是,如果在你年轻的时候,顺着自己心意去做了一些事,那么就无须后悔。即使这些事有可能不容于现实,但是年轻人做错事情,连上帝都会原谅她的,对不对?”

    江若霓有些懵懂地看着他说:“你的意思是,我错了?你今天是来责备我的,对吗?”

    就在这一瞬间,沈曜东伸手握住了她的手腕,他的力度不小,倒让她吃了一惊,一双眼睛里立刻透出惊疑警戒的神色。

    “你误会了,我想说的不是这个,你听我说完。”他几乎是用命令的声音对她说。

    江若霓怔了一怔,他手掌透过来的压力让她不得不放弃了挣脱的念头,只能抬头凝视着他。

    “我很欣赏你的做事风格,真的。早在十年前,我的性格和你一模一样,”他略有停顿,仰头深沉地看了她一眼,才接着说,“山西公司那件事,如果换成我,我心里会很愿意和你做一样的决定,但是因为我所处的位置 ,我反而不能随心所欲。这件事由你来出面处理,对我来说,表面是损失,其实只会让我更加心安理得。”

    假如不是基于此前对沈曜东的了解,江若霓绝对会认为眼前的男人精神状态有问题。

    她让沈沧南矿业公司遭受巨大损失,牵连了盛京集团的许多业务,失去的金钱不计其数,而他却说,她代替他做了一个不能去做的决定,他不但不觉得难受,反而因此心安。

    ——这是什么逻辑?

    一个正常的男人决不会这么做,更何况此人是深藏不露的沈曜东。如果沈曜东没有发疯,那么此刻一定是她在梦游,可是他的神情很认真,眼神也很坚定,没有任何疯癫的迹象。

    这次轮到江若霓做深呼吸了,她抬头看着他,轻轻地对他说:“我是不是听错了?”

    沈曜东缓缓地放开了覆盖她手腕的那只手,摇了摇头说:“没有,我说的意思很清楚了,这件事你没有错,公司也不会因此惩罚你。”

    江若霓微微低着头,心中波澜起伏,她看着远处的灯火,带着一缕微笑轻声说:“其实,在见您之前,我已经做好了被开除的思想准备了。”

    “你甚至以为,我还有可能让律师起诉你,会送你去坐牢?”他似乎被她的洒脱笑容所感染,神情也舒展了一些,语气也轻松起来,“Nola,看来你还不够了解我,你很像年轻时候的我,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们其实可以 做很好的朋友。”

    很好的朋友?

    他的坦诚与直白让江若霓惊异。

    她缓缓抬起头,却无意中遇到他晶亮的眼眸,他的眼神很执着,也很淡然,似乎潜藏着千言万语,却又什么都不肯说。

    “遇到你,是我的幸运。”他过了很久,才缓缓地开口。

    她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的话,在这样一个暧昧不清的午夜时分,一个原本是她所仰慕的人,对她说出这样一句暧昧不清的话,这样的情景,换成是任何一个女孩,都会觉得自己是在梦境里。

    “Nola,你很值得人喜欢。”他仿佛觉得表达还不够清楚,又补充了一句,“其实很早以前,我就觉得你很熟悉……如果我们这辈子之前并没有相遇过,那么我们前世一定有未曾完结的缘分。”

    江若霓仿佛被雷电击中了一样,她久久地、怔怔地望着他,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庞,那看似冰冷却蕴含着无限温暖的眸光……她一时之间觉得心里有一种情绪在往上涌,眼泪不知不觉地顺着脸颊落下来。

    “我是不是误会了你的意思?是我误会了?”她低垂着头,有些茫然无措地重复了一遍。

    “没有误会,”他伸出手来,紧紧握着她略带冰凉的手,“就算是误会,你怎么误会都不过分。很多时候我都在想,除了地位金钱,我还剩下什么?是我太迟钝,或者说没有勇气……去为自己争取你。”

    她紧握着他温暖的手,眼泪如瀑布一般直流而下——直到此刻,她终于知道了城市中原来也有属于她的一道风景,他是她的风景,而她也是他的风景,爱情不一定是相濡以沫,却一定是心有灵犀。这些天来,她早已习惯 了将所有过去背负在心灵的深处,从来没有人分担过,也从来不想与人分担,她就是这样的人,或许,这就是她命中注定所要承受的劫难吧?

    “你怎么了?”他一脸焦虑的神色,凝望着她。

    “我没事,”她勉强让自己露出一点点释然的神情,慢慢靠向他的怀抱里,“对不起,耽误你的时间来这里看我。”

    他轻柔地环抱着她,低声说:“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你为什么从来都不告诉我?你是不是觉得,默默承受一切不幸,享受莫名其妙的孤独……这样才是坚强的?还是你觉得,你身边的这些人……完全不够资格跟你分担内 心的苦乐?”

    因为他的这句话,她心里莫名地掠过一阵酸楚,眼角缓缓淌下湿滑的液体,她轻声说:“这件事……只是我的家事,与你没有关系。”

    他摇了摇头,轻柔地叹息了一声:“你……”他没有接着说什么,伸手抚摸着她的发丝。

    江若霓轻轻地将头靠在他不算很宽厚、但却恰到好处的手掌上,缓缓闭上眼睛。

    “其实,这场风暴来临之前,是有预兆的。如果你足够警觉,你就会提前将这些告诉你的父亲。”他的声音依旧淡淡的,在这一刻却异常空洞飘渺。

    她抬起懵懂的眼睛,迷茫地看着他。

    “我们和周先生谈话那一次,他已经告诉了我们一个警示信息,像你父亲那种小煤矿,迟早会被兼并,所以应该及早处理,”沈曜东温和而认真地看着她,缓慢地说着,“到了现在很多人都在落井下石,很多人都会倾家 荡产,生意场就是如此残酷,你必须要坚强。”

    江若霓被他提醒,立刻想起了那一次与“周先生”会晤的情形。

    那一次,她清晰地记得,周先生当时说过,“说穿了,煤炭不过是一种黑色燃料,石头能够突然变成金子,金子也就有可能突然之间变成石头,正如商场风云变幻,沈董你应该最明白这个道理了。”

    原来如此。

    煤老板,这个全中国最能体现暴富奇迹的群体,在刚刚过去的一段时间里,经历了“天堂”到“地狱”一样的转变。山西省政府出台了一份重要文件——为了消除此起彼伏的矿难,合理保护矿产资源,一轮历史上最大力 度的煤矿兼并重组改革正式推进,三晋大地上所有登记在册的两千多家中小煤矿,将逃不过被国有化的命运,山西省所有登记在册的中小煤矿全都将被兼并或重组。

    作为一个群体,不具备某些资格的山西煤老板们将彻底退出历史舞台。

    很多人必须面对的事实是:从每年至少能赚几千万的老板,从此失去一夜暴富的资本,他们必须卖企业,卖设备,正如周先生所说的那样,命运让他们中的一些从石头中淘出了金子,命运又把一些金子变成了石头。

    这样做固然对他们是一种痛苦,为的却是保护更多生命的安全,虽然痛苦,却势在必行。

    江若霓忽然又想起了沈沧南的话。

    ——“最近几年,全国各地发生多少矿难事故……你以为每一件都会为人所知吗?最后还不都是私下了结?你以为每一个商人都是那么正直、那么无私、那么以社会责任为奋斗目标吗?资本就是如此,你对别人的善良, 就是对自己的残忍,这一切……你了解吗?”

    ——“不要说没关系,灾难来临的时候,如果换成你的父亲,处在我的立场,他一定会和我做出相同的决定。Nola,不要天真地估计很多事,一场全国性的煤炭行业大地震正冲着我们来,受到波及的绝不仅仅是盛京…… 到时候,能自保就很幸运了!”

    她现在终于懂了,他的预测,犹如诅咒。

    盛京矿业与父亲本来就是同一条船上的人,当风浪袭击过来的时候,黑金的光泽会渐渐褪去,许多人会倾覆在浪潮里,而大浪淘沙之后的幸存者,将会资产倍增,一个个超级富豪将越来越多地在幸存者中诞生。

    沈沧南的商业手段固然可恨,但是可以想象,正是他的残忍与决绝,即将成就盛京在这个洗牌过程的辉煌,沈氏集团的盛京矿业必定会是此次大风暴过程中的幸存者兼获利者。

    而她的父亲,没有事先预知的信息,也没有庞大的资金支持,更没有沈沧南那种天生的商人狼性,正是在这样巨大的压力之下,才引发了父亲潜伏已久的心脏病,导致她永远失去了亲人。

    过了许久,江若霓渐渐回过神来,眼泪无声无息,她咬着嘴唇,不想自己的抽泣发出声音。

    “想哭就哭吧,哭完以后,就不要再流泪了,坚强一点。”他仿佛叹息一般,轻声安慰着她,“如果累了,就好好睡一觉。”

    不知道为什么,沈曜东的话就像催眠药剂,让江若霓感觉很恍惚,很朦胧,很想就这样昏昏沉沉地睡过去。

    他伸长手臂给她当着枕头,也许这一刻,她需要的只是安静。

    他静静地看着她,默契地沉默着,就像在默默地缅怀着某些已逝的过往,而事实上,生命的逝去并不比活生生的诀别更让人痛苦,而承载着逝者重量的生命,又该是怎样的沉重呢?

    “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事情,才会受到这样的惩罚?连我爸爸的最后一面都见不到?”半夜时分,她突然从噩梦中惊醒,张皇失措地看向四周,看到他那双温柔的眼睛,她立刻迎上了他的目光。

    他守候在她身旁,一直没有合眼,看见她的慌乱神情,他立刻适时地抓紧了她颤抖的手,紧握于自己的掌心,她悸动的心因他的举动而安定下来,她看着他温和的脸庞,小声地发问。

    “不要胡思乱想,”他温柔地安慰着她,“你没有做错什么,至少我从来都没有这么认为。你这段时间不要回上海了,在家好好休息……等你情绪好一些的时候,我带你去国外住一段时间。”

    “商场是不是真的不适合女人?尤其是我这样的人?“悦梦网”当时差点被我整垮了,现在……我连一个助手都做不好。”

    他淡淡一笑:“当然不是。但是如果你有投身商场的勇气,就要有承受打击的决心,看起来是你最亲近的人,或许正是处心积虑要暗算你的人,其实到了最后,你会发现,所有的一切都是过眼烟云。”

    她敏锐地察觉他话中有话,追问道:“你所说的人,是不是……”

    算起来,沈曜东身边最亲近的人,除了他的父亲沈国强,应该就是沈沧南这个异母兄弟了。

    他轻叹了一声,摇了摇头说:“很多事,与其知道真相,不如不要知道。三叔不是没有提醒过我,我也证实了一些事情确实与他有关,也许我得到的东西太多,让他心里有了隔阂。可是,无论他怎么对我,都是因为我比 他幸运,不管是为了这个家,还是为了盛京,我都不能与他针锋相对。况且,他想要的不过是一个位置,我迟早会给他的。”

    言及于此,她就算再笨,也能听出沈曜东所说的人是谁。

    沈沧南,从小到大一直仰望着他的哥哥,却从来没有走出兄长的影子。如果不是这一次亲眼所见、亲耳所闻他对于矿难员工的冷漠态度,她真的很难相信,他会做出绑架亲哥哥、给矿泉水投毒这样的恶行,只可惜沈家太 有钱,以至于足够让沈沧南每一次都能找到心甘情愿的替罪羊而自己逍遥法外。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沈沧南毕竟是沈氏家族的重要成员,沈三爷和沈曜东对这一切都心知肚明,却不能揭穿这些事情。

    沈沧南所要对付和较劲的对象其实只是沈曜东一人而已,沈曜东并没有怨恨或报复他,他心里很清楚弟弟要的是什么,甚至还愿意将这一切交给他,当然必须是在一个合适的时候。

    于是,她微微闭合了双眼,没有再追问下去。

    他的话,在默契的沉默中慢慢沉淀……就像那一汪宁静的月色,窗外浓重的夜幕如墨般漆黑,却如同大海一般宁静与深沉,没有了城市灯火的渲染,却有着另外一种柔和之美,尽管这样的完美中,透着浓郁的感伤、幽深 的落寞、无尽的空虚。

    江若霓这一夜睡得出奇的舒适,均匀的呼吸、微弯的嘴角,就像初生的婴儿。

    半夜时分,沈曜东从房间内走出来,他久久地站在她房间外的小露台上,面对着柔和而寂寞的黑夜,吹着微凉的夜风,心中暗自做了一个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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