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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6页


  毅卿失望的眼神还在脑海里回现,在她实在看不过他惨烈的挣扎而帮他注射了一针后,他就用那样失望而伤感的眼神看着她,“淑云,你连枪口都不怕,怎么就狠不下心来?你这样是害我啊!”说完他抽出卫兵腰间的手枪拍在床边,毅然决然的道,“如果下回我再胡言乱语要你给我打针,你就用这把枪,打死我!”
  她当时就崩溃了!苦撑了许久的精神被冲出眼眶的泪水彻底的冲垮,淹没,摧毁了。她哭着抱住了丈夫的脖子,拼命摇着头,“不!不要!毅卿,咱们不戒了好么?我会伺候你好好的,许多抽大烟的人也很长寿!我不能见你受这样的苦啊!”她伏在他肩头撕声痛哭,心里软弱极了。丈夫曾称赞她是个坚强的女人,可是他不知道,她所有的坚强,所有的勇气正是来源于他。她可以不怕杨槐林的枪口,可以孤身去闯关东军司令部,但是惟独面对给了她勇气和坚强的这个男人,她的心就如同被大雨浇透的黄泥雕,再也无法坚硬。
  她感觉到丈夫的手还在轻轻抚着她的背,像是呵哄一个委屈的孩子,耳边却传来低沉的一声叹息。
  那一刻,她无助的想到了沈美绮。
  张淑云抹了把泪,往房间里看去。透过半敞的门,沈美绮将毅卿的头枕在自己的臂弯里,正温柔的和他说着什么,另一只手轻轻拍着他的后背。毅卿一刻不离的看着美绮,嘴角挂着一丝安然的微笑。
  久违的恬静,又回到了丈夫身上。张淑云欣慰的擦去眼泪,轻轻帮他们带上门。一个人的背影很快消失在了长长的走廊尽头。
  
  哥哥戒毒如此艰难,令述卿实在不放心。可是学校早就开学了,哥哥已经三令五申的催促他回英国念书。买好船票的那天,他满心离愁别绪的站在哥哥病房门口,看见了令他稍感欣慰的一幕。
  哥哥显然是毒瘾又犯了,在床上痛苦万分的挣扎折腾。嘴里开始神智不清的央求着给他再打一针。但旁边的沈美绮丝毫不为所动,更不像淑云嫂子一样不停的抹眼泪。她只是轻言劝慰着,用毛巾细心的帮哥哥擦着汗。在哥哥难受到极点的时候,沈美绮俯下身去,毫不犹豫的用唇堵住了哥哥的呻吟,她温柔而坚定的吻着,那么深,那么久,而哥哥也在她热烈的亲吻中慢慢的平静,仿佛这亲吻是世界上最有效的止痛药。
  述卿想起了清风小班的那些日子,他相信,有了沈美绮的陪伴,哥哥一定能像当年一样,快快的好起来。
  临走之前,述卿还去了一趟燕京大学。
  青砖黑瓦的女生宿舍楼下,他却没有见到那个朝思暮想的人。宿舍楼的教工告诉他,邹玉言已经在半年前退学,南下广州,投考了黄莆军校首期女生班。而同楼的女生则透露了更多详情给他,自从北平惨案夺走了十几名燕京同学的性命,邹玉言便经常把弃笔从戎挂在嘴边。济南惨案发生后,在一次课堂上,她对不肯承认侵略的日籍教师拍案而起,指着教师的鼻子大声示威:敢明犯我强汉者,虽远必诛!当年的匈奴被汉武帝驱逐,尚有戈壁深处苟且偷生,而日本是弹丸海岛,你们只能被赶入太平洋喂鱼!日本教师气极,找到校方投诉,当时的北平是奉军的地盘,校长不敢太过得罪日本人,只好给了邹玉言一个不轻不重的处分。正是这个处分,令邹玉言更深的感觉到文人的软弱,她曾在宿舍里叹息:只有以武立国后,才能以文兴邦。没过多久,黄莆军校首期女生班招生的消息传来,她便收拾了简单的行装,毫不犹豫的南下了。
  敢明犯我强汉者,虽远必诛!述卿在心里重复着这句话,不禁从心底升出一股子豪情来,热辣辣的烧着心尖。他深深为自己曾经对从军的偏见而觉得羞愧,不错,他喜欢新闻,喜欢舞文弄墨,可是一篇再出众的文章能够抵御侵略者的枪炮吗?济南的教训再明白不过了,对待侵略,只能以枪对枪,以血还血!
  述卿心里明澈而澎湃,生在苦难深重的中国,个人的爱好算什么?个人的自由又算什么?没有强大的祖国庇佑,人如草芥,命如蝼蚁,何谈爱好!何谈自由!他在这一刻下定了决心,为了中国几千里的绵长海防线,他必须在称霸海上的日不落帝国的海军学校里,争分夺秒的学习,用知识将自己武装成祖国千里海防上一块坚固的基石!
  爱情混合着理智,在这春寒料峭的二月天里,熊熊烧腾了常述卿二十岁的年轻血液。
  
  
作者有话要说:第一卷快完了,真的快完了,看文的大大们都留个脚印吧!
                  五十
  
  沈美绮没有想到,自己在北平一呆就是十个月。送走了去冬的最后一场雪,又送走了陶然亭的荷花,钓鱼台的柳影,西山的凉雾,玉泉山的秋月,直到很高很蓝的天色被秋尽冬来的青灰笼罩,直到悄然的北风吹不散酿雪的彤云,她才意识到,原来自己已经陪在毅卿身边度过了一个四季轮回。电报一封接着一封,载着她绞尽脑汁依然越来越撇脚的借口飞向南京,但江季正的回电里却没有任何催促的意味,只是随着天气的变化细碎的嘱咐她注意身体,而每一封电报末尾必定写着“盼归”两字。
  梁文虎和韩澜生几乎隔三差五就会来看望毅卿,在南京的段天佑也抽空来过不少次,从他们一次比一次欣慰的眼神里,她看到了毅卿的好转。而她日复一日的坚持和照料,使得原本对她颇有看法的韩澜生和段天佑,对她的态度里也充满了真心的赞赏。有一次,段天佑还忧心忡忡对她提及大哥沈子谦对她此举的不满,甚至苦思冥想的为她编排借口在沈子谦和江季正面前搪塞。虽然她曾经反对侄女露露嫁给这个印象中的浪荡子,但段天佑不计仇的胸怀,还是令她有几分感激。
  在她的一生中,从来没有像过去的十个月那样专著忘我去做一件事。甚至在美国考大学的那段时间,她也是逢舞会必跳,逢沙龙必去,从来不肯放过任何热闹的社交场合。她还曾经为自己“一心多用”的本事而颇为自豪,什么都搀和,却什么也不耽误,难道不是一种令人羡慕的能力吗?可是度过了这难忘的十个月,她却明白了一个道理:所谓可以一心多用,那是因为那些事情没有一件能占满她的心,而当心里的每一个角落都被一件事或一个人占据着,便再也难分出精神来做别的事了。她二十多年的生命里只遇到了一件这样的事,一个这样的人,这个人,便是常毅卿。
  三百多个日夜,她陪着他在那间憋闷的病房里,与人性的脆弱做着艰难的战斗,那真是一场战斗!虽然她没有打过仗,但她相信这场战斗的艰难程度绝不亚于甚至要超过他指挥过的任何一场战役!在他疲惫的时候,她用怀抱和温柔鼓励他,用甜美的微笑和轻声的歌唱支持他;在无形的敌人袭来的时候,她伸出自己的胳膊,让他将痛苦通过牙咬、手抓、拧绞的方法宣泄在她身上,而在过后他的内疚面前,忍痛展露出温暖的微笑。她已记不清,自己有多少次在他挣扎的时候,用亲吻去缓解他的痛苦;她同样记不清,有多少次,他是筋疲力尽的窝在她的怀中睡去,而她,为了不打扰他难得的安睡,一动不动枯坐到天明。
  但是这一切都是值得的,马克大夫终于宣布毅卿已经度过了戒毒最艰难的阶段,今后只需要继续配合治疗,就可以彻底戒除毒瘾。听到这个消息,她前所未有的生出无比自豪的成就感,尽管没有取得完全的胜利,但是这一步,却是无比重要的一步!
  
  今冬的第一场雪飘落时,她终于要离开了。因为圣诞节将近,她要在节日来临前成为委员长的妻子,作为第一夫人出席中华民国统一后的第一个圣诞晚宴。
  北平的雪,总是像白面捏的似的,结实厚重。往往到了初春,庭院里阴暗处的雪仍无消融的迹象,性急的人家便会成筐挑出去完事。不像她的故乡上海,纵有再多的积雪,也早随了屋檐的滴答消失于无形了。这样的北国雪,若是埋进了什么东西,也该会是经冬而不化的吧!
  尽管留恋,可是她终将要走了。回到檐漏滴答的南国去,做那个耐心宽厚的等了自己太久的人的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