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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听到克雷被捕的消息后,爷爷的反应比蓓姬原先料想得要好得多。幸好克雷是在城里被捕而不是在家中。他言而有信,至少这次并没有在临上学前犹豫不决。他未争辩就搭上巴士,迈克就跟在他身后。
  蓓姬把爷爷安置在客厅的扶手椅里,对他的沉默不语担忧不已。
  “你没事吧?”等他吃了药后她问道。“要我请白太太来这里陪你吗?”
  “不必过度操心我。”他低声说道,瘦削的肩抬高又落下。“我究竟是哪方面疏忽了你父亲,蓓姬?”他哀凄地问道。“又是哪方面疏忽了克雷?我的儿子、孙子都触犯了法律,而那个姓裴的男人除非把他们俩都送进监狱,否则不会善罢甘休的。他的一切我都听说了,他根本是个凶神恶煞。”
  “他是个检察官,”她纠正道。“他不过尽责罢了,他只不过非常热心做他分内的工作。麦先生挺欣赏他的。”
  祖父眯起一只眼睛仰望着她。“你呢?”
  她直起身子。“别傻了,他是敌人吔。”
  “你好好记住这点。”他坚定的说道,顽固地抬高下巴。“不要对他产生任何感情,他绝不是这个家的朋友。他无所不用其极地想把考特送进监牢。”
  “你知道那件事?”她问道。
  他坐直了些。“我知道,但我看不出有什么理由非告诉你或那两个男孩不可,反正无济于事。无论如何,考特获判无罪──证人最后改变主意了。”
  “是他改变主意──或是爹地使他改的?”
  他不愿看她。“考特不是坏孩子。他只是与众不同,看待事情自有他全然不同的方法。法律一直不肯放过他并不是他的错,克雷的情况也一样。那个姓裴的根本是故意与我们作对 。”
  蓓姬才开口又停了下来。爷爷不可能承认在考特身上犯了错,他肯定不会承认对于克雷他又重蹈覆辙了。再与他争论这个根本毫无益处,但这件事却弄得她非得负起责任不可,连克雷的未来也在她手中了。现在她明白不可能从爷爷那儿得到帮助了。
  “蓓姬,无论你爸爸做过什么、没做什么,他仍然是我的儿子。”他突然说道,一双苍老的手奋力抓紧椅子。“我爱他,我也爱克雷啊。”
  “我知道。”她温和地说道,弯身在他粗糙的脸颊上亲吻。“我们会照料克雷。他们会帮他上些谘商课程、帮助他。”她说道,希望不必严词厉色地威吓才能让克雷去上那些课。“他会成功的,他是寇家人啊。”
  “没错,他是个寇家人。”他抬起脸朝她笑笑。“你也是啊。我曾说过多么以你为荣吗?”
  “你常说啊。”她笑开嘴说道。“当我有钱、成名时,我会记得你的。”
  “我们绝不可能有钱,而克雷似乎是唯一一个成名的人──倒更像是声名狼藉。”他叹道。“但你是我们这群人的核心,别让这些击败你。人生有时会起波澜,但你若把眼光放远,掠过它们,想想美好时光,会觉得好很多。这么做总能助我度过难关。”
  “我会铭记在心。我最好上班去了,”她又说道。“要保重,我们晚点见。”
  她朝办公室驶去,暗暗为横在眼前的严酷考验畏缩不已。她必须和裴先生谈谈。克雷曾提到洛凯一心想把他送进感化院,这吓坏她了。裴洛凯也许决定就这么做了,她得阻止他。她势必得把自己的骄傲深埋,把家里的实际情况告诉他,可是她怕死了要这么做。
  她的上司放她一小时假。她拨电话到七楼的检察官办公室,要求和他当面谈谈。她得到的答案是他正要下楼,她可以在电梯里和他碰面,在他到楼下杂货店喝咖啡时和他谈。
  兴奋于他至少肯和她谈谈,她攫住皮包,拉直色彩鲜丽的裙子和白衬衫,匆匆冲出办公室。
  幸好电梯里没有别人,只有穿着长外套、眼神冰冷的裴先生,他丰厚的黑发微乱,手中仍是一枝恒久不变、如地狱般呛人的雪茄。他用令人不悦的眼光审视过她。
  “你想谈,”他说道。“走吧。”他按下一楼的钮,一直到他们走进杂货店中的咖啡座都没开口。他端了杯黑咖啡给她,自己也端了一杯,还拿了个甜甜圈。他要给她一个,但她难过得无心接受。
  他们在角落的一张桌旁坐定,他静静地审视她,一边啜饮咖啡。她的头发梳成平常的髻,脸上脂粉未施。她看起来就和她给人的感觉一样疲乏、沮丧。
  “不再对我的雪茄作什么尖刻的批评?”他抬高一边眉毛刺激她。“不再对我的态度喋喋不休地评论了?”
  她抬起苍白的脸望着他,那模样好似她从未见过他。“裴先生,我的生命正一寸寸地分裂,我不是很在乎你的雪茄味或态度这些小事。”
  “你告诉令尊令弟的事后,他怎么说?”
  她已倦于伪装,现在正是把一切摊开来说的好时机。“我已有两年没看见或听到父亲的事了。”
  他蹙眉问道:“那令堂呢?”
  “她在两个男孩还小时就过世了,那时我十六岁。”
  “那谁来照顾他们?”他坚持问道。“你们的祖父?”
  “祖父的心脏不好,”她说道。“他自己都照顾不来,更不要说照顾别人。我们和他住在一起,尽我们所能地照顾他。”
  他的巨掌敲在桌面上,桌子摇晃着。“你是说你自己一个人照顾他们三个?”他诘问。
  她不喜欢他黝黑脸上的神情。她往后退了一些。“是的。”
  “老天!就靠你那些薪水?”
  “爷爷有个农场,”她告诉他。“我们自己种蔬菜,我把它们保存在冷冻库里,再把其中一些制成罐头。我们通常也会养只牛犊,爷爷还有铁路局的退休金和社会保险。我们过得去。”
  “你几岁了?”
  她瞪着他。“这不关你的事。”
  “你刚把它变成我的事。几岁?”
  “二十四。”
  “令堂去世时你几岁?”
  “十六。”
  他吸了口雪茄,微转头吐出一口烟。他的黑眼深深望进她眼中,她现在确实能体会坐在证人席上接受他的盘问是什么感觉了。不把他想知道的事告诉他根本不可能,锐利的眼神和冰冷的声音里充满权威感,甚至菜园里的蔬菜都会被他榨出消息来。“为什么不是令尊照顾家呢 ?”
  “我希望我能知道,”她回答。“但他从没做过,他只有在缺钱时会回来绕绕。我想他现在钱还够用;我们从他搬到阿拉巴马就不曾再看到他。”
  良久,他一直静静端详着她的脸,她的双膝在他热烈的审视下发软。他真是黑黝,她想道,而身上那袭海军蓝的条纹西装使他看来更为高大、优雅。他瘦削的脸上清楚显示出他的印地安血统,虽然他好像也有爱尔兰人的特质。
  “难怪你看起来会是这种模样──”他心不在焉地说道。“枯竭。起初我以为是因为某个需索无度的情人,看来实情是工作过度。”
  她猛地胀红了脸,瞪着他。
  “你觉得被侮辱了,是吗?”他问道,深沉的声音显得益发沉稳。“但也是你自己告诉我你是个情妇的。”他淡淡地提醒她。
  “我说谎。”她说着,不安地移动身子。“再怎么说,没有那种放荡的生活方式,我的问题就够我烦的了。”她局促地说道。
  “我懂了。你是那种女孩──那种母亲会急着把她和儿子送作堆的女孩。”
  “我希望永远不会有人把我和你送作堆。”她说道。“我根本不想和你有任何瓜葛。”
  他扬扬眉。“为什么不?”他问道,带着纯然的讥讽之色,昂起下巴对她微笑。“有人告诉过你我是白人和印地安人的混血儿?”
  她红了脸。“我不是那个意思。你真是个冷血的人,裴先生。”她说道,因他的欺近而颤抖。他身上有极富异国风情的古龙水味和雪茄烟味,她更能清楚感受到他传来的体热。他使她觉得紧张、虚弱而无信心,对一个敌手有这种感觉是相当危险的。
  “我并不是冷血,只是谨慎罢了。”他把雪茄举至唇边。“这些日子以来谨慎些总没错,各方面都是。”
  “我听说了。”
  “在这种情况下,如果你停止把蜂蜜涂在那个养你的神秘男子身上,可能聪明些。是你这么说过,”他提醒她。“你是老板的情妇?”
  “我不是那个意思,”她驳道。“你那时看我的样子好像我已完全没希望了,那些话就那么脱口而出,就是那样。”
  “昨天我真该跟麦鲍伯提起这件事。”他低语。
  “你不能!”她呻吟着。
  “我当然能。”他轻松地说道。“难道还没有人告诉你我根本就没有心?他们还说,我连自己的母亲都会起诉。”
  “经过昨天的事,我可以相信。”
  “如果你不能教养令弟,他就真的没救了,”他告诉她。“我为了他而下楼不是要看到那种结果。他需要坚毅的监护,更重要的是,他需要一个男性楷模。如果他的英雄是令尊,那你就需要老天帮忙了。”
  “我不清楚克雷对爹地的感情。”她坦言道。“他不肯再和我谈了,他憎恨我。我会想跟你谈谈,就是想让你了解家里的实际情形。我以为如果你对他的背景有所了解,应该会有所帮助。”
  他用洁白的牙齿咬了口甜甜圈,配着咖啡吞下。“换句话说,你认为如此可能使我软化。”他的黑眸盯住她的。“我是半个印地安人,体内毫无一丝软弱脾性。很久以前受到的偏见就使我不再软弱了。”
  “你也有些爱尔兰人的特性,”她犹豫地开口。“而且你的家境富裕。那一定会使一切简单很多。”
  “是吗?”他的微笑根本不像微笑。“我是独一无二的,没错,一个怪胎。金钱使我过得比较轻松。但并没有除去障碍,或是那个只因自己无法生育而我又是裴家最后的血脉才容忍我的伯父。老天!他恨死那一点了。毕竟,我的父亲从未娶我的母亲。”
  “噢,你是……”她麻木地停下,胀红脸。
  “私生子。”他点头,朝她冷酷、讥讽地微笑。“没错。”他瞪着她,等待着,挑衅地看她会说什么。当她不置一词,他悲哀地笑道:“不予置评 ?”
  “我不敢。”她回道。
  他喝完咖啡。“我们别计较了,那是事实。”他伸出黝黑、瘦削、未戴任何珠宝的手,轻触她的脸。“确定你弟弟去上了那些谘商课。我很抱歉对他骤下结论。”
  从裴洛凯这样的人口中吐出这么出乎意料的道歉,使她泪盈满眶。她把头转开,耻于在他眼前显得软弱,尤其是在他眼前。但他的反应迅速又有些令人震惊。
  “我们走吧。”他简洁地说道。他拉她起身,拿了钱包和其他东西。把垃圾丢进垃圾筒里头,催促她走出小咖啡馆,匆匆走进一部正好空着等在那儿的电梯。
  他关上门,启动电梯,却在楼层间突然停下它。他猛然将她整个拉进怀里,温和但坚定地将她拥住。“哭吧,”他沙哑地在她发际说道。“从那男孩被捕后你就一直忍着。发泄出来,你哭泣时我会在这儿陪着你。”
  同情在她的生命中是相当罕见的,从没有一双手臂拥过她、安慰她。她一直是扮演支撑、给予的脚色,就连祖父都不了解她是多么脆弱。但裴洛凯却看穿了她的面具,好像她根本不曾戴着它。
  泪珠由她眼中滚落,滑下她的脸,她听到他低沉的声音喃喃说着抚慰的话语,双手轻轻拂过她的头发,双臂则将她圈护在他广阔的胸前。她紧抓住他外套的翻领,想着这真是诡异,她竟在这种不可能的地方寻得怜悯。
  他温暖又强壮,偶尔让他人接下重担的感觉那么好;暂时表现得无助又女性化是那么好。她让自己的身躯松弛地靠向他,让他承担她的重量,一阵奇怪的激情冲刷过她。她只觉血液中好似有烈焰燃烧。在她腹部有什么东西扩散开来,而她只觉得体内有种和肌肉完全无关的紧绷感。
  这般突然、不由自主地被这个男人吸引使她震惊,她抬头想移开。但她一抬眼却见他深黑的眼睛迎着她,并未转开。
  在这漫长而美好的一刻,他们之间燃烧着电流。她觉得压迫得无法呼吸,可是他若有任何类似的感觉,那张扑克脸上却没有显露出来。
  然而,他事实上也被惊吓住了。她眼中的神情他很熟悉,但在她却是一种崭新的神情,他知道这一点。若是一个女人的纯真能让他人看见,这就是了。她吸引他、令他兴奋。奇怪得很,她和他喜欢的那种强悍、世故的女性完全不同。尽管她相当坚强,但仍给人脆弱而女性化的感觉。他想松开她的长发、解开她的衬衫,让她见识做为躺在他臂弯的女人是啥滋味。就是这种想法使他温和但坚定地推开她。
  “现在觉得好些了吗?”他平静地问道。
  “是的。我……我很抱歉。”她不太稳定地说道。她感到他瘦削的双手将她推开,就像是突然被切开了般。她想贴近。也许只是新鲜感作祟,她试着告诉自己。她把散落的几 绺发丝塞回发髻,才注意到他黄褐色外套上有几个模糊的深色泪渍。“我把你的外套弄脏了。”
  “会干的。喏。”他把一条手帕塞进她手中,看着她擦干双眼。他发现自己对她的意志力和勇气升起激赏之情。她承受的责任甚至比多数男人还重,但在这种压力下她仍维持得相当不错。
  她终于抬起头,哭红的双眼在他宽阔的脸上搜寻着。“谢谢你。”
  他耸耸肩。“不客气。”
  她设法挤出含泪的笑。“我们不该重新启动电梯上去吗?”
  “我想应该。他们会以为电梯坏了,而派修理技工组上来。”他很快地抬起手腕,看看那只藏在浓密的金色汗毛中的纤薄金表。“而且我得在一小时内到法院去。”他启动电梯往上,凝神专注。
  “我敢说你在法庭上一定很难缠。”
  “还混得过去。”他在六楼停下电梯,当他看着她时,眼中有微弱的善意。“别想了,会长皱纹喔。”
  “在我脸上有谁会注意到呢?”她叹道。“再次感谢你,祝你今天顺利。”
  “我会设法。”他压下“上升”钮,门关上时他把雪茄举到口中。
  蓓姬转身,恍惚地沿着通道走着。裴洛凯对她说好话实在不像是真的。也许她仍在睡觉,一切只是梦罢了。
  而她并不是唯一有此想法的人;一整天她都盘据在裴洛凯心中。他到法院去,一面得强行将她逐出脑海。天知道她是多么轻易地深深影响了他。他已三十五岁,曾经在男女关系上吃过亏,使他从此将自己冰封起来。身边的女人来来去去,他的心仍是固若金汤,直到这个朴实的小姑娘带着一张点缀雀斑的苍白脸蛋和一双受伤的 榛色眸子,在电梯里和他针锋相对才改观。他衷心期盼两人每次的交手,享受着她若有似无的揶揄、她神采奕奕的走路方式,以及她笑起来眼中的光彩。
  扛着那一身沉重的责任,她竟然还能笑得出来倒是令人惊讶。她迷住了他,他还记得当她在他臂弯中哭泣时,她的身躯给他的感觉,以及早已忘却感觉为何物的四肢竟又 兴起的紧绷感。
  他绝对可以确定的一件事是,她不是那种好嘲弄的人。她本性诚实,又有悲天悯人的性情,使她不可能会蓄意抹杀他人的尊严。他皱起眉头,想起蓝馨曾如何挑起他烧灼般的饥渴,在她克制着不肯给予时又是如何嘲弄他的脆弱。传闻她打破了两人的婚约,而和他们的书记相偕逃至南美洲。但事实是他发现她和她的一位女性朋友上床,也就是那时他才了解她由折磨他得到多大的乐趣。她甚至明白坦承自己痛恨与男人发生性关系,以及她在任何情况下都不会和他完成做爱,她只是在逗弄他,享受着他的痛苦。
  他从不知道世上有这种女人。感谢天他并不爱她,否则那次的经验一定会撕裂他的心。无论如何,那次的经验使他对女人避之唯恐不及。他的自尊被她的所作所为深深伤害。他承受不起再那般失控、渴望一个女人到疯狂之颠。
  另一方面,这个姓寇的女人实在令他气恼!一直到那个正在接受他盘问的证人开始不由自主地供出他甚至还没间及的细节时,他才知道自己脸色多难看。那可怜的证人以为洛凯 蹙眉是在恼他,他可不想冒任何险。裴洛凯马上打断他的独白,赶快问出他需要的答案,然后回到自己座位。那位黑人辩护律师──林大卫,躲在文件后忍不住地笑着。他比裴洛凯稍长──一个皮肤浅褐、有一双黑眼和急智的壮硕男子。他是何里郡最富裕的律师之一,而且是附近最好的一个。他也是近几年来唯一曾击败裴洛凯的律师。
  “你在法庭上是神游到哪儿去了?”大卫在陪审团退庭后低声问道。“老天!你把那可怜人逼得无处可逃,他还是你自己的证人呢!”
  洛凯淡淡地笑笑,一边将他的资料全收进公事包里。“我分神了。”他低声道。
  “破天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