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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页

    苏城的郊区舞会,由于被人重视,俨然成为一种制度,在塞纳省一带享有盛名。然而塞纳省以外的人士是否得知却是很受怀疑的,因此我们有必要向读者作个详细的交代。苏城四郊号称风景优美,但也可能十分平常,只不过由于巴黎的小市民们整天窝在屋子里,一旦跑到郊外,就不分好歹地赞美起来。至于奥尔奈地方富有诗意的浓荫密林、安东尼地方的小丘和比埃佛尔地方的峡谷,由于住着几位游历过许多地方的艺术家和一些喜欢挑剔的外国人,而且还有许多不乏风韵的标致女人,使人不能不认为巴黎人挑选这些地方是很正确的。但是苏城地方对于巴黎人士却另有一种巨大的吸引力,这就是每逢星期日举行的苏城舞会。在一所风景优美的花园中,一个巨大的凉亭,四面敞开,上头是又薄又阔的尖圆形屋顶,架在很雅致的支柱上面,下边是一所跳舞厅。这就是乡间的音乐和舞蹈之宫。每年这个季节,附近最会摆架子的别墅主人也很少不来这里露一两次面,他们或者前呼后拥,大队人马而来;或者乘着漂亮的轻车,疾驰而过,给安步当车的行人扬去一脸灰尘。苏城舞会吸引了成群的律师帮办,医生和被巴黎商店内部潮湿的空气养成了白净面皮的青年们蜂拥地来参加,因为他们希望在这里看看上流社会的妇女,也希望上流社会的妇女看看他们,很少使他们失望的是总能看到一些像法官一样狡猾的年轻的乡下姑娘。舞厅乐队的位置是在这圆形大厅的中心,许多小市民的婚姻就在乐队的音乐声中孕育出来。如果屋盖能讲话,它会说出多少恋爱故事来呀!当时巴黎近郊也有两三处舞会,但总比不上苏城舞会来得吸引人,原因就是这里有各色人等的混杂,而且凉亭、美景和引人入胜的花园更是不可否认的优点。爱米莉头一个表示愿意化装为平民,参加这个快乐的乡下舞会,她认为这样做一定非常有趣。大家对她的意见都很惊奇,然而“微服出游”不正是大人先生们最有意趣的享受吗?爱米莉小姐很得意地想象那些小市民的一举一动,她预感到自己迷人的眼睛和动人的微笑将在许多小市民的心目中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象;她预先讪笑那些自命不凡的跳舞女郎,而且削尖了几支铅笔,准备速写一些景象来充实她的讽刺画册。经过很不耐烦的等待,星期日终于来了。普拉纳家里提早吃了晚餐,全体步行去参加舞会,他们认为自己是降低了身份去为舞会增光的,因此不愿意暴露身份。五月里的黄昏在那天仿佛为了他们而特别美好。德·封丹纳小姐到了凉亭以后,很惊奇地发觉有些看上去是属于上流社会的人物在跳四人舞。她看见这边那边有许多青年人仿佛是将一个月节省下来的钱留在今天炫耀一下,她看出来有几对快乐忘形的男女显然没有夫妻关系。各种不同的景象俯首即是,不必她去细心找寻。她很惊奇地发觉穿着棉布衣服和穿着软缎衣服的两种人同样的欢欣愉快;而且小市民们轻快合拍地跳着舞,有时比贵族们跳得更好。大部分的女子都打扮得简朴得体。在舞会中代表当地土皇帝的农民们很有礼貌地围聚在一个角落里。因此爱米莉小姐要相当费劲地去研究舞会中的各种成分,才能找到讥笑的对象。然而她来不及发动她的冷嘲热讽,也没有余暇去倾听那些漫画家最喜欢搜集的卓绝的谈吐了,傲气凌人的她,猛地在这片广大的原野里发现了一朵色彩鲜艳的花朵(比喻笔法目前正在流行,让我们也来一个比喻吧),使她顿时产生耳目一新的感觉。有时我们心不在焉地注视一件袍子、一块彩布、一张白纸,竟不能立时看出上面有一粒斑点或者一小块特别光亮的地方;然后过了不久,这些地方突然跳进我们的眼帘,就像它们只在我们看见之后才存在一样。和这种情形相仿,德·封丹纳小姐突然在一个青年的身上发现了她梦想已久的最完美的身材和面貌。

    她坐在那些环绕着舞厅的粗糙的椅子上,故意坐在她家里人的最外边,以便能够随心所欲地站起来跟着厅里的人潮走动。她肆无忌惮地拿着单眼镜对准一个在她前面两步远的男子细细端详,好像在批评或者赞美一尊半身人像,或一幅风俗画。整个大厅是一幅活动的图画,她的视线掠过了画面,被眼前的男子吸引住了,仿佛这个男子是故意安置在图画的角落里,色彩特别鲜明,占据图画的近景部分,和其余的画中人物比例极不相称似的。

    这个陌生男子孤单一人带着梦幻的神情轻轻地倚在大厅的一根支柱上,抱着胳膊,斜侧着身子在那里待着,好像让画家为他画像似的。外表漂亮利落,神情高傲,然而一点也没有矫饰的地方。头部微微向右倾,显出四分之三的面部,像亚历山大、像拜伦,或者像其他伟大人物一样,可是丝毫看不出他做出这种姿势有招惹人家注意的意思。他凝视着一个在跳舞的女郎,视线追随着她的动作,表露出关切和爱护的神情。他的瘦长的身材和从容的气度使人想起阿波罗[32]的标准体格。美丽的黑色头发在高阔的前额上天然地卷曲着。德·封丹纳小姐一眼就看出他穿的是质地优良的麻布,崭新的山羊皮手套显然是上等制品,细小的双脚很合适地套在爱尔兰皮的长靴里。他一点也不像时髦的浮华少年那样浑身挂满了不三不四的装饰品,只是在他的剪裁合适的背心上飘着一根黑带,上面系着他的单眼镜。眼界很高的爱米莉从未看见过男子的双眼像他的那样被那么长和那么弯曲的睫毛荫蔽着。男性的茶青色的面容,带着忧郁和困扰的神情。他的嘴似乎经常带着微笑,嘴角似乎随时要向上提起。但是这种表情与其说来自他内心的欢愉,不如说是一种哀愁的风韵。在这个脑袋里,有无限的对于将来的憧憬;在这个人身上,不平凡的地方太多了,使人不得不说:“这是一个俊俏青年或者一个美男子!”看见他的人都渴望认识他。最犀利的观察家也不得不承认:这是一个有才能的人物,只是被不知什么重大利益所支使,才跑来参加这乡下节日。

    这一大堆观察的结果只花了爱米莉一两分钟的时间,在这短短的过程中,这位杰出的男子,经过严格的分析研究后,已成为爱米莉私底下崇拜的对象。爱米莉并没有这样想:“他必定是法兰西贵族院的议员!”她却想:“啊!只要他是贵族,他应该是贵族……”她没有继续想下去就猛地站起来,向着那根柱子走过去,她的哥哥中将指挥官跟着她。她表面上装出在看那些快乐的四人舞,实际上是运用女人们擅长的技巧,眼睛瞟着这边,把青年人的一举一动全部收入眼底。她向青年人走过去,陌生男子很有礼貌地让过他们兄妹俩,走开去靠在另外一根柱子上。这点礼貌很伤了爱米莉的自尊心,像当面被人侮辱那样难过。爱米莉就抬高了声音很放肆地和她的哥哥说笑起来,她的头部装出种种姿态,不停地运用手势,毫无必要地大笑起来,目的不是为了取悦她的哥哥,而是想吸引那位沉着的陌生男子的注意。这些玩意儿一点也没有用,陌生男子连头也没有回过来。爱米莉跟着他的视线望过去,才发觉了青年男子分心的原因。

    在她面前跳着四人舞的人群中,有一个脸色苍白的小姑娘,有点像吉洛德[33]那幅《苏格兰行吟诗人奥赛安[34]迎接法国战士图》里面的苏格兰女神。爱米莉以为她就是最近住在邻村的一个著名的英国贵妇。小姑娘的跳舞对手是一个十五岁的青年,红红的双手,南京布裤子,蓝上装,白鞋,全副心神地跳着舞,从他身上足以证明:她对跳舞的嗜好使她不严格挑选她的舞伴。她的轻快步伐使人忘记了她孱弱的外表,不过一层淡淡的红晕已经在她苍白的两腮上显现出来,脸上渐渐有了血色。德·封丹纳小姐走近一点,想等对舞重复的时候,小姑娘跳回原来地位,可以让爱米莉细细地看看她。这时陌生男子忽然走上前来,弯下身子,用又温柔又带点命令的口气对那位标致的小姑娘说起话来,爱米莉在旁边听得清清楚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