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书网 > 其他 > 苏城舞会 > 第10页

第10页

    “我的亲爱的克拉拉,我对那些非贵族阶级说了这样的话,我真怕得罪了您。”

    “哦!放心吧。目前这一类讨论是没有目标的。至于我,这些牵涉不到我,我和这问题没关系。”

    不论这句回答傲慢到什么程度,德·封丹纳小姐却因此而深感愉快。因为她像所有在热恋中的人们一样,以解释卜卦的方法去解释这句回答,专从符合自己愿望方面着想。因此她再回去跳舞的时候更加快活了,她凝视着龙格威,觉得他的风流潇洒的外表似乎更超过她理想中的情人。一想到他是个贵族,她就更加心满意足,黑色的眼珠发着光,以所爱的人儿在近边的全部愉快跳着舞。一对恋人从来未曾达到现在这样心心相印的程度,在他们搭配着跳对舞的时候,不止一次,他们觉得手指尖儿在发抖。

    一对恋人在乡间的节日和欢乐声中到了初秋的日子。他们让自己在生命最温柔的爱情之流中浮沉着,而且用各种各样的小故事来加强爱情,这些小故事是人人想象得出的,因为恋爱在某些地方总是相似的。他们两人相互研究着,像恋人们尽情研究对方一样。

    “根底浅薄的爱情这么快就变成自由恋爱的婚姻,这是从来没有的呀!”老舅公这么说。他注视着这对青年男女,如同一个生物学家在显微镜下观察一只昆虫一样。

    这句话惊醒了德·封丹纳夫妇。德·封丹纳不像他过去所说过的那样——对于他女儿的婚姻不加过问。他到巴黎去打听,得不到什么结果,于是他委托巴黎市政府的一个官员去调查龙格威家庭的情况。在调查没有结果以前,这个神秘的谜使他感觉不安,他认为应该关照他的女儿,叫她谨慎行事。

    对于父亲的这一个忠告,女儿是用勉强的、嘲弄的态度来接受的。

    “我亲爱的爱米莉,如果您爱他,最低限度请您不要对他说出来!”

    “爸爸,我的确爱他,不过我要等您准许我的时候才告诉他。”

    “可是,爱米莉,想一想,您对他的家庭、他的职业还一点也不知道呀!”

    “如果我不知道,那是我自己愿意这样。爸爸,您曾经希望我早点结婚,您曾准许我有选择的自由,现在我已经不可挽回地决定我的选择了,您还要什么呢?”

    “我还要知道,我亲爱的孩子,您所选择的那一位,到底是不是法兰西贵族院议员的儿子。”可敬的老贵族讽刺地回答。

    爱米莉沉默了一分钟。后来她抬起了头,望着她的父亲,很不安地对他说:“难道龙格威家族……”

    “已经绝了后代了。罗斯登·灵堡老公爵于1793年死在断头台上,他就是龙格威家族最后一支小宗的末一个后裔。”

    “可是,爸爸,也有许多很好的家族是私生子的后代。法国历史上有无数的亲王在他们的贵族家徽上加上横线的。”

    “你的观念大大地改变了。”老贵族微笑着说。

    第二天是封丹纳全家在普拉纳别墅的最后一天。被父亲的忠告严重地扰乱了心情的爱米莉,很不耐烦地等待龙格威照着平时习惯到来,以便从他那里得到一个解释。晚餐以后,她独自一人走到花园里散步,向着他们惯常在那里倾吐心情的树丛走去,她知道龙格威会到那里找她。她一面走着,一面想着用什么方法可以不失身份地骗出这项重要的秘密来。这是一桩非常困难的工作。直到目前为止,她并没有直接承认过她对这位陌生客人的爱情。像马克西米利安一样,她也在暗中享受初恋的温柔滋味,他们两个都是非常矜持的人,大家都怕承认自己的爱。

    克拉拉曾经将自己对爱米莉性格上的怀疑告诉马克西米利安·龙格威,这些怀疑是相当有根据的,使龙格威心里忐忑不安,时而被自己年轻而澎湃的热情所控制,时而想冷静地认识和考验一下那位他要信托自己的幸福的女人。他的爱情并设有迷惑住他的眼睛,他看出来爱米莉的被成见所腐蚀的性格。可是他想首先知道爱米莉是否爱他,然后才来想法子破除她的成见,他不愿意用自己的爱情和生命来冒险。因此他始终不说出自己的心情,但可惜他的目光,他的态度和他最细微的举动都将他的爱情暴露出来。在爱米莉这边,一般少女所具有的自尊心在她的身上尤其强烈,因为她有由于家庭出身和自身美貌所产生的那种愚蠢的虚荣,这种自尊心阻止她坦白说出自己的爱情,而这种爱情的日益滋长,却又时时使她想说出来。这样,一对恋人不必说出自己内心的秘密,而双方都本能地了解对方的心情。在生命中的某些时候,年轻的心是喜欢含糊不决的状态的。正由于他们两个都迟迟不谈,他们就好像将这个等待变成一场残酷的决斗:一个想知道另一个是不是爱他,而这一点非要他的高傲的情人肯承认才行;另一个却在等待他随时打破这个过分尊重的沉默。

    坐在一条粗陋的长凳上,爱米莉回想三个月来欢乐的日子中所发生的种种事情。她父亲的疑心是她最后的恐惧;然而她做了两三次思考之后,就以一个缺乏经验的少女的心情,断定这些恐惧是毫无根据的。首先她认为自己是不会犯错误的。整个季节中,她在马克西米利安身上并没有发现任何动作,任何言语可以证明他的出身或职业是低下的;相反,他的谈吐却显示出他是个经管国家最高利益的人。“而且,”她想,“一个办公室职员,一个银行家或者一个商人绝不会有这么多的闲暇,能够整个季节逗留在乡下的田野和树林中追求我,自由自在地消遣日子,像一个一生无忧无虑的贵族一样。”正在想得入味的时候,一阵树叶的响声告诉她马克西米利安已经来了,大概正在带着仰慕的心情偷看她。

    “您知道这样偷看人家是非常坏的吗?”她微微笑着对他说。

    “特别是当年轻的姑娘在想心事的时候。”马克西米利安意味深长地回答。

    “为什么我不能够有我的心事?您自己倒可以有您的!”

    “那么您真的在想心事吗?”他笑着说。

    “不,我在想您的心事,我的心事我自己很清楚。”

    “可是,”马克西米利安抓住爱米莉的胳膊,夹在自己的胳膊下面,温柔地喊道,“也许我的心事就是您的心事,而您的心事也正是我的心事呀!”

    他们走了几步,正好停在一堆树丛下面,树丛被落日的余晖照耀着,像一块红棕色的云朵。自然的美景使这一刻添上了紧张庄严的气氛,马克西米利安的突然亲密的动作,尤其是她的胳膊感觉到他的沸腾的心在剧烈跳动,都使爱米莉兴奋起来,这种被最简单和最无意识的偶然事件所引起的兴奋最能使人激动。上流社会的青年女子平时在拘束中生活,一旦感情爆发起来,过去的拘束就使爆发的力量更加猛烈,这是她们遇见一个热情的恋人时所能遭遇的最大危险。爱米莉和马克西米利安的眼睛从来不像今天那样道出这许多平时不敢说出口来的事情。陶醉在这种状态中,他们很容易就忘记了那些自尊心和矜持的信条,也忘记了那些互不信任的冷酷的警惕。

    开头,他们只能紧紧地握着手来表达彼此间愉快的心情。

    “先生,我有一个问题要问您。”经过一段长时间的沉默,又慢慢地向前走了几步之后,德·封丹纳小姐战栗着,用激动的声音开口说,“我希望您明白,这个问题是我在家庭中所处的尴尬地位使我不得不提出来的。”

    爱米莉结结巴巴地说了这几句话之后,就停了下来。接着是一阵可怕的静寂。在沉默中,平素这么高傲的一个姑娘,竟不敢接触她的恋人的明亮的眼光,她暗中觉得她自己要说的下半截话非常卑鄙。

    “您是贵族吗?”说完了这半截话,她恨不得立刻钻到一个湖的底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