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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页

    “小姐,”龙格威面上变了色,严厉中带着威严,很郑重地说,“我可以直截了当地回答您的问题,可是我要求您首先用老实的态度回答我向您提出的问题。”

    他放开爱米莉的胳膊,年轻的姑娘立刻感觉好像自己孤独一人在生存着。他对她说:“您查问我的出身,到底是什么用意?”

    她冷了半截,像木头似的呆在那里,半晌不说话。

    “小姐,”马克西米利安继续说,“如果我们相互不了解,我们就不能继续下去。我爱您,”他的深沉的声音软了下来,说出了这句话,使爱米莉不由自主地发出了一声幸福的欢呼,“那么,”他的脸上也露出了欢愉的面色,“为什么还要问我是不是贵族呢?”

    爱米莉的内心深处好像有一个声音在呼喊:“如果他不是贵族,他会这么说话吗?”她温和地重新抬起头来,好像要从青年人的眼光中汲取新生命,伸出了胳膊给他,似乎表示和他言归于好。

    “您以为我把官职爵位看得很重要吗?”她带着促狭的狡黠说。

    “我没有什么头衔可以献给我的妻子,”他一半快活、一半严肃地回答,“可是我要娶的妻子既是贵族出身,而且她的有钱的父亲又使她过惯了富贵幸福的生活,我就知道为了这个选择我应该负担些什么义务。所谓爱情能够满足一切,”他快活地加上一句,“只是对于情侣而言,至于夫妇,除了以苍穹为屋顶和以绿茵为地毯之外,还需要更多的一些东西的。”

    爱米莉心里想:“他很有钱。至于官衔,可能是他想试试我。一定是人家在搬弄是非,说我偏爱贵族,说我要嫁给一个法兰西贵族院的贵族,毫无疑问这是我的几个假装正经的姐姐和嫂子们在捉弄我。”

    “先生,我向您保证,”她抬高了声音说,“我过去对于人生和社会有过一些很不正确的想法;可是到了今天,”她一面说,一面故意用一种可以使他发狂的眼光睇视着他,“我已经懂得什么是一个女人的真正的财富。”

    “我必须相信您在讲真心话,”他温和而郑重地回答,“我亲爱的爱米莉,如果您重视物质享受,那么,在今年冬天,大概不到两个月的样子,就有值得我骄傲的东西献给您。这就是我藏在这里的唯一的心事,”他指着他的心坎,“因为这件事情的成功与否,牵涉到我的幸福,我不敢说‘我们的幸福’……”

    “喔,说呀!说呀!”

    他们回到客厅去的时候,两人是放慢了脚步,一路上喁喁密语走回去的。德·封丹纳小姐觉得她的恋人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可爱,这么英俊。刚才的一段谈话,证实了她已经获得这位使一切女子羡慕的男子的心,因此他的瘦长身材,他的潇洒风度,在她看来更富于吸引力。他们两人合唱了一支意大利二部合唱曲,声音里充满着丰富的感情,以致满座都热烈地鼓掌赞美。他们分离时相互道别的口气好像在订立盟约,其中隐藏着他们的幸福。总之,对爱米莉来说,这一天是一条链条把她和陌生男子的命运更密切地联系起来。刚才他们表白心情的时候,龙格威所显示出的力量和威严,似乎使爱米莉对他产生了敬意,没有这点敬意,真正的爱情就不可能存在。当她独自和父亲留在客厅的时候,她的父亲向她走过来,很亲切地握着她的双手,询问她对于龙格威的家庭和财产状况是不是已经打听出一些眉目来。

    “是的,我亲爱的父亲,”她回答,“我比我过去所希望的更加幸福。总之,龙格威先生是唯一我愿意嫁的人。”

    “很好,爱米莉,”伯爵说,“我知道还剩下些什么手续让我去办。”

    “难道您知道有什么阻碍吗?”爱米莉有点着急起来。

    “亲爱的孩子,谁也不知道这个青年男子的底细,不过,除非他是个坏蛋,否则,既然你爱他,我就把他当作亲儿子看待。”

    “坏蛋?”爱米莉说,“我绝对放心。我的舅公是我们的介绍人,可以为他作担保。亲爱的舅公,请您说一句,他是个水老鼠、海贼,还是个海盗?”

    “我早知道要搞到这地步的。”老海军从瞌睡中苏醒过来喊道。

    他朝客厅里张望,用他常讲的句子来形容,爱米莉已经像桅尖闪光[49]那样不见了。

    “好吧,舅父,”德·封丹纳伯爵说,“关于这个青年的一切,您既然知道,怎么能够不告诉我们呢?您应该看出来我们的心事呀!龙格威先生是贵胄出身吗?”

    “我对于他是既不认识夏娃,也不认识亚当[50],”德·盖嘉路爱伯爵嚷着说,“这个傻女孩子把她的心思告诉我,我就用我自己特有的方法把她的圣·普乐[51]带来给她。我只晓得这个男孩子是个神枪手,精于狩猎,打弹子打得出神入化,是下棋和掷骰子的能手,他的剑术和骑术和从前的圣佐治骑士[52]一样好。他对于我们葡萄产地的知识异常广博;他的数学像一本数学题解那么准确;他的绘画、唱歌和跳舞都是第一流。我的天,你们还要些什么?如果他不是一个十全十美的贵族,我倒要请你们找一个像他这样多才多艺的平民来!找出一个像他这样过着贵族化生活的人来!他在做事情吗?他毫无身份地上办公室吗?他在你们称做什么司长局长的那些暴发户前面打躬作揖吗?他挺起胸膛走路。他是一个男子汉。还有,我刚才在背心的口袋里又找到他给我的名片,他递给我的时候还以为我要割断他的喉咙哩,这个可怜的天真的孩子!现代的青年真是一点也不乖巧。喏,这就是他的名片。”

    “桑地爱路五号,”德·封丹纳一面念着名片,一面竭力回忆他所得到的关于龙格威的情报,“真是见鬼!这是什么意思呀?这个地址是巴尔玛·卫勃吕斯特公司的所在地,他们主要的买卖是洋纱、棉布和印花布的批发生意。哦,对了,下议员龙格威在这家公司里是有股份的,一点不错。不过我知道龙格威只有一个三十二岁的儿子,他一点也不像我们这位陌生客人,而且龙格威给了他儿子五万里佛尔年金想使他讨一个部长的女儿做媳妇;他也像其余的人一样,抱着晋封为贵族院贵族的野心。我从来没有听他说起过这个马克西米利安呀!他有女儿吗?这个克拉拉又是谁?任何阴谋家都可以自称为龙格威呀!这家巴尔玛·卫勃吕斯特公司不是因为在墨西哥和美洲投机失败而几乎要倒闭吗?我一定要弄清楚这些问题。”

    “你自言自语地好像在舞台上独白,你把我算作零吗?”老海军突然说,“你难道不知道,只要他是贵族,我的船舱里就有不少的钱袋[53]可以补救他的没有财产的缺点吗?”

    “至于这一层,只要他是龙格威的儿子,他一点也不需要什么。不过,”德·封丹纳把头向左右摇动,“他的父亲并没有用金钱来捐官买爵。在大革命以前他是个检察官,自从第一次复辟以后,他在自己的名字前面加上了贵族的介词,一直保持到现在,而且得回了一半财产。”

    “好呀!那些父亲被吊死的人真是幸福[54]!”老海军很快活地说。

    这个值得纪念的日子过了以后三四天,在11月里一个美丽的早晨,寒冷的早霜正在清洗巴黎的林荫道,德·封丹纳小姐穿了一件她自己首创的新式皮大衣,和她的两个嫂嫂一同出游。这两个嫂嫂以前曾经被她肆意讽刺过。三个女人出游的目的,不单是为了试坐一部漂亮的新车和炫耀她们为冬季时装创造的新式样服装,主要的还是为了去看看一种女用围巾,那是她们听到她们的朋友说在和平街转角的一家大布店里出售的。三个女人走进了店堂以后,爱米莉的嫂嫂男爵夫人扯了扯爱米莉的衣袖,向她指点:柜台里面坐着马克西米利安·龙格威。龙格威正在用熟练的商人手势把一个金币交给一个织布女工,而且好像和那个女工争论着。这个“标致的陌生客人”手里拿着布样,使人无法再对他的可敬的职业还有任何怀疑。爱米莉立时浑身冰冷地战栗着,可是没有被人察觉。上流社会的礼节使她不动声色地藏过了内心的疯狂愤怒,她回答她嫂嫂的一句:“我早知道了!”音调无可比拟地抑扬得体,使当代最优秀的女伶也要为之羡煞。龙格威抬起头,以一种绝望的镇静把布样放进衣袋,向德·封丹纳小姐致了敬礼,向她走过来,用一种穿透心坎的眼光注视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