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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页

    “小姐,”龙格威回身跟着他走过来、惶惑不安的织布女工说,“我再派人去清算账款,这是本店的手续。不过,”他把一张一千法郎的钞票交给青年女工,凑到她的耳边说,“拿着,这是我个人给您的。”他转身又向爱米莉说,“小姐,我希望您原谅我。这些生意上的事情真压迫得人没有办法,您的好心肠不会怪我吧。”

    “先生,我以为这跟我是丝毫不相干的。”德·封丹纳小姐回答,眼睛望着龙格威,神气安定,带着讥讽的、漠不关心的表情,好像她是第一次看见他。

    “您的话当真吗?”马克西米利安哽咽着问。

    爱米莉以无可比拟的无礼转过身来,把背向着他。这短短的一问一答是用低沉的声音说的,两个充满好奇心的嫂嫂并没有听见。三个女人买了围巾之后,都坐上了车子。爱米莉正坐在前面的椅子上,不由自主地向这间可恨的商店投射最后的一瞥。她看见马克西米利安在店堂里站着,交叉着胳膊,露出战胜了这种突如其来的不幸打击的神气。他们的视线接触了,两个人的眼光里都表示绝对不肯让步。两个人都想残酷无情地伤害对方的心,那颗自己所爱着的心。在转瞬之间两个人中间的距离变得那么远,好像一个在中国,另一个在格陵兰一样。虚荣心不是有一种气息可以使一切都干枯吗?目前爱米莉心里的剧烈斗争,是一个年轻的姑娘所从来未经历过的,她正在收获自己种下的苦果,而且是异常的丰收,从来傲慢与偏见未曾在人的心中撒下这么多痛苦的种子。她的面貌本来是鲜艳润滑的,现在显出了一条条黄色的纹痕,一粒粒红色的斑点,雪白的双颊有时突然间变成青绿色。为着在她的嫂子们面前隐藏她的痛苦,她笑着对她们品评一些行人或者一些可笑的装束,然而这是不自然的痉挛的笑。如果她的嫂子们趁机讥讽她,向她施行报复,倒也罢了,可是嫂子们却可怜她和同情她,保持着沉默这就更加伤了她的心。她运用了自己的全副精力来使她们和她闲谈,在谈话中她用一些不近人情的理论来发泄自己的愤怒,用下流的讥讽和刻毒的言语来咒骂一切商人。回到家里,她突然发起寒热来。起初病势很凶,一个月以后,经过亲属的看护和医师的悉心诊治,总算如全家所愿,她逐渐痊愈了。人人都希望这一次教训能够改变她的性格,然而爱米莉在痊愈以后又不知不觉地恢复了过去的习惯,重新回到社交界里来。她声称犯错误没有什么可耻。她说:如果她像父亲那样在下议院里有点势力的话,她要建议颁布一种法律,命令一切商人,尤其是棉布商人,要像贝里[55]的绵羊一样,在额角上打下烙印,一直到三代为止。她认为贵族们应该穿着路易十五时代宫廷里的侍臣穿起来非常好看的那些法国古式服装,而且只有贵族有权这样穿着。其他诸如此类的说话,每遇到什么偶然事件牵涉到这一问题时,她就滔滔不绝地说出来。那些真正爱她的人从这些冷嘲热讽中领会出凄凉的意味。不必解释就可明白,马克西米利安·龙格威仍然统治着这颗不可解释的心。有时她的性情突然柔顺起来,就像她在那段不长久的恋爱时期里的样子,有时她又暴躁得使人不能忍受。她的痛苦是一桩公开的秘密,家里人知道这就是使她发脾气的根源,都原谅她在性格上这种忽晴忽雨的变化。只有德·盖嘉路爱伯爵能够稍微控制她,因为他把金钱供她尽情挥霍,这是安慰巴黎少女的最有效的方法。德·封丹纳小姐第一次在驻那不勒斯[56]大使的公馆参加舞会。当她和舞会里的几个主要人物一起跳四人舞的时候,她瞥见龙格威在几步之外正在向她的舞伴点头招呼。

    “这个青年是您的朋友吗?”她用轻蔑的态度问她的男伴。

    “他是我的弟弟。”他回答。爱米莉不由得打了一个寒噤。

    “啊!”他用热烈的口气接着说,“他真是世界上良心最好的人……”

    “您知道我的名字吗?”爱米莉突然打断他。

    “我不知道,小姐。对于人人挂在嘴上的名字——也许我应该说人人记在心上的名字,我居然没有记住,我承认这是一种罪过。不过我有值得原谅的理由:我刚从德国回来。我的大使从德国回到巴黎休假,今天晚上叫我陪伴他可爱的太太来参加舞会,您看,她就在那边角落里。”

    “倒是地道的悲剧面孔。”爱米莉端详了大使夫人之后说。

    “可是她正摆出要跳舞的姿势呢,”青年笑着说,“等会儿我必须要陪她跳舞,因此我现在要从您这里得到一些补偿。”

    德·封丹纳小姐弯腰致谢。

    “我真想不到,”健谈的大使馆秘书继续说,“会在这里遇见我的弟弟。我从维也纳到这里的时候,正得知他卧病在床的消息。我本来想先去探望他,再来参加舞会,可是在政界里服务,我们并不是时常都有空闲时间去享受家庭之乐的。我的‘女主人’不容许我去探望马克西米利安。”

    “令弟不像您这样在外交界服务吗?”爱米莉问。

    “不,”大使馆秘书叹了一口气说,“可怜的弟弟是为我而牺牲的!他和我的妹妹克拉拉放弃我父亲的财产,使父亲能够集资给我一笔世袭财产。我父亲也像其他拥护内阁的下议员一样,渴望得到贵族院议员的爵位。他已经有了十分把握了呢!”说到这里他放低了声音,“我的弟弟凑了一些资金参加了一家银行的投资。我知道最近他在巴西成功了一笔买卖,可以使他变成百万富翁。我曾经利用我在外交界的关系助了他一臂之力,您看我该多么高兴!我急不可待地等待着巴西公使馆的一封电报,这封电报可以使他不再皱着双眉。您觉得他怎样?”

    “依我看来,令弟的样子不像是专心在金钱上打算的人。”

    “怎么!”他微笑着说,“你们这些小姐居然能够从一个人的额角上看出他在恋爱吗?”

    “令弟在谈恋爱吗?”她问道,脸上露出渴望多知道一些事情的神情来。

    “是的。他像母亲般带领着我的妹妹克拉拉,是克拉拉写信告诉我,说他在今年夏天疯狂地爱上了一个非常漂亮的女子,以后我就听不到关于他的恋爱的消息了。您相信吗?这个可怜的孩子每天早上5点钟起床,跑去很快地把公事办好,以便在下午4点钟以前赶到他的爱人所住的乡下去。就这样他把我送给他的一匹可爱的良种马给骑坏了。我说话太多了,小姐,请原谅我,因为我是从德国回来的。一年以来,我没有听见过地道的法国话,我渴望看看法国人的面貌,我看够了德国人,我的爱国狂热竟使我有时想对着一座巴黎来的烛台说话!可是今天我在一个外交家的公馆里很放肆地讲话,那倒是您的过错,小姐。不是您提起我的弟弟吗?讲到他,我的话就说不完了。我想告诉所有的人:他是多么好,多么慷慨。这不是一件小事情,这是关系龙格威采邑每年十万里佛尔年金收入的一件事呢!”

    德·封丹纳小姐能够得到这些重要消息的另一个原因,是当她知道对方是她所鄙弃的恋人的哥哥时,她立刻很乖巧地查问她的舞伴,而她的舞伴对她丝毫不起疑心的缘故。

    “您以前真的能够眼看着您的弟弟做洋纱棉布买卖而丝毫不感觉痛苦吗?”爱米莉在跳完了对舞的第三个步法以后这样问。

    “您从哪里得来的消息?”外交官反问她,“谢天谢地!我虽然说话很多,可是我已经掌握了说话的艺术,只说我要说的话,像我所认识的许多见习外交官一样。”

    “这是您告诉我的,我向您保证。”

    大使馆秘书很惊奇地望着德·封丹纳小姐,心里起了疑云,他用探索的眼光望望他的弟弟,望望他的舞伴,他猜出了一切。他合拢着双手,眼睛朝天花板望着,笑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