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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页

    她脸色稍许发白,但眼睛眨都没眨。“你有没有想过,哪怕只想一分钟呢,”她生气地说,“我愿意坐在这里任你死掉吗?”她的目光坚硬得如同他从远处瞭望着的两座老迈的山脉。他第一次感觉到了确凿的疑虑。

    “你想过没?”她愤怒地问道。

    “我没想过你和这有什么关系。”他说话的语气动摇了。

    “嗯哼。”她说话间,起身离开了前廊,似乎这么愚昧的情景她一秒也忍不下去了。

    他无心再惦记耶稣会了,身体迅速地经历了一遍他的症状:他的高烧加剧,间或发寒;他几乎没有离开前廊的精力;对他来说,食物令人生厌;布劳克连一点点少许的安慰都没能给她。即使是坐在这里的片刻时间,他还是感觉到一阵寒意要开始了,似乎死神已经在戏谑地拨弄他的骨头了。他把羊皮外衣从脚上扯下来,围在肩膀上,一路晃晃悠悠地上楼回床上去了。

    他继续恶化,接下来的几天他变得极其虚弱,不断地用耶稣会士去纠缠她,最终她出于绝望,决定迁就他的犯傻。她打了电话,用冷冰冰的声音解释说她儿子生病了,也许有点精神错乱,想要和一个神父聊聊。她打电话的时候,阿斯伯里悬在扶手上头,光着脚丫子披着羊皮外套听着。她一挂断电话,他就朝下嚷嚷着想知道神父什么时候来。

    “明天什么时候。”他妈妈恼火地回答道。

    从她终究打了电话的事实,他敢说她的信心开始动摇了。不管她让布劳克进门还是送他出门,他们都要在楼下的过道里嘀嘀咕咕很久。这天晚上,他听到她和玛莉·乔治压低声音在起居室说话。他觉得他听到了自己的名字,便起身踮着脚尖去了过道,下了三级台阶以便能听清楚说话的声音。

    “我只能给那个神父打电话了,”他妈妈在说,“我担心这回很严重。我本来以为只是精神崩溃,现在想恐怕真有什么病了。布劳克医生也觉得是真病了。不管什么病都是越来越糟糕,看他已经这么虚弱了。”

    “长大点吧,妈妈。”玛莉·乔治回答,“我已经告诉你了。让我再告诉你一遍,他的病纯粹是精神的。”她一向都这么无所不能。

    “不是的,”他妈妈说,“真有病。医生说的。”他觉得他听到了她嗓音忽然失控的哽咽。

    “布劳克就是个白痴,”玛莉·乔治说道,“你要面对事实。阿斯伯里写不出东西来,所以他病了。他终将成为一个废人而不是艺术家。你知道他需要的是什么吗?”

    “不知道。”他妈妈回答。

    “两到三回电击,”玛莉·乔治回答,“把那些艺术家的玩意儿从他脑子里一次根除,一劳永逸。”

    他妈妈低低地叫了一声,他抓住了扶手。

    “记住我的话,”他姐姐继续说道,“接下来的五十年他都会在这里待着,当个摆设。”

    他回到了床上。在某种意义上她是对的。他辜负了他的上帝——艺术,但他是个忠诚的仆人,艺术将送他去死。一开始他便以一种神奇的澄明看明白了。他渐渐入睡,想着家族那个平静的地方,他将很快躺在里头的墓地。过了会儿,他看见他的身体缓慢地被抬往那里去,妈妈和玛莉·乔治坐在前廊的椅子上提不起兴致地瞅着。当棺材被抬着穿过堤坝时,她们一抬头就能看见从池塘倒映出来的送葬队伍了。一个穿着罗马领[4]的、瘦瘦的黑影跟在队伍的后头。他的面容神秘而阴沉,微妙地将禁欲及堕落混为一处。阿斯伯里躺在山腰一处并不深的墓里,而那些身份不明的悼念者沉默地站了片刻之后,在黯然的绿野上往四面八方散开。那个耶稣会士站在一株枯死的树下抽烟、沉思。月亮升了起来,阿斯伯里发觉有什么俯身靠近了他,一阵轻柔的暖意落在了他冰冷的脸上。他知道这是艺术来唤醒他了,他坐起来睁开了双眼。越过山坡,他妈妈屋里灯火通明,黑色的池塘缀满了小小的镍色星辰。耶稣会士不见了。在月光下吃草的牛群包围了他,其中一头硕大的、身上洒落着狂暴斑点的白色奶牛,正在轻舔他的脑袋,好像他的脑袋是一个大盐块似的。他一个惊战醒了过来,发现自己一夜盗汗浸透了床。当他在黑暗之中战栗时,他意识到结局将指日可待,他往下看到了死亡的深渊深处,头晕目眩地躺回了枕头上。

    第二天,他妈妈注意到在他那垮掉的脸上有种几乎超凡脱俗的神气。他看起来像是一个行将去世必须要提前过圣诞节的小孩子。他在床上坐起来,指挥重新摆放了几把椅子,还让她拿走了一幅少女被拴在石头上的画,因为他知道这画会让耶稣会士发笑。他还让她把那个舒服的摇椅也拿走了。等他完成了,房间连同墙上那严厉的污渍有了某种牢房的气质。他觉得这样子会对来访的客人有吸引力。

    整个上午他一直在等,急躁地望着天花板,那只看起来泰然自若、喙上挂着冰凌的鸟儿好像也在等待;然而直到傍晚时分,神父才到。他妈妈一开门,一个激昂而又毫无智力可言的嗓音就开始在楼下过道里隆隆作响。阿斯伯里的心脏疯狂地跳动。随即楼梯响起了沉重的嘎吱嘎吱声。接着几乎就是马上,他妈妈带着克制的表情进来了,身后跟着个身材庞大的老家伙,他费了牛劲穿过房间,拎起床边的一把椅子塞在自己身下。

    “我是芬恩神父,从葡珈托利[5]来。”他说话的声音含着满腔热情。他有张红通通的大脸,灰白的头发如同一把硬邦邦的刷子,有只眼睛瞎了,不过另一只好眼睛碧蓝而又清澈,锐利地盯着阿斯伯里看。他的马甲上有块油污。“是你想和神父聊聊吗?”他说,“非常明智。我们之中不曾有谁能知道天上的父何时会召唤我们。”接着,他睁大了那只好眼睛看着阿斯伯里的妈妈说:“谢谢你,现在你可以离开了。”

    福克斯太太身子一僵,一步也没挪。

    “我想和芬恩神父单独聊聊。”阿斯伯里说着,感觉像突然有了同盟,尽管从来没想过到来的是这么一位神父。他妈妈厌烦地看了他一眼,离开了房间。他知道,她不会走到比房门外更远的地方。

    “你能来真好啊,”阿斯伯里说,“这个地方无聊到让人没法相信,连个能说话的聪明人都没有。神父,我想知道你对乔伊斯有什么看法?”

    神父抬起了他的椅子,拉得靠床更近了些。“你得大声嚷嚷,”他回答说,“瞎了只眼,还有只耳朵是聋的。”

    “你对乔伊斯怎么看?”阿伯斯里大声地说。

    “乔伊斯?什么乔伊斯?”神父问。

    “詹姆斯·乔伊斯。”阿斯伯里说着,笑了起来。

    神父在空中干搓着他的大手,像有小虫子在骚扰他似的。“我从没见过他,”他说,“你说早晚的祷词吗?”

    阿伯斯里看起来很是困惑。“乔伊斯是个伟大的作家。”他的声音低低的,忘记嚷嚷了。

    “你不祷告啊?”神父说着,“哦,除非你按时祷告,否则永远不会学好。要是你不跟耶稣说话,你就没法爱上他。”

    “上帝行将死去之谜一直让我着迷。”阿斯伯里嚷嚷道,然而神父的表情看起来不像听到了。

    “你的麻烦是不是纯洁的问题?”他问道。因为阿斯伯里脸色发了白,他就没再等答案继续说了下去。“我们所有人都这样,但是这个问题你必须向圣灵祷告。记住,是心灵和肉身。没有祷告就什么都没法抵抗。同你的家人一起祷告。你和你家人一起祷告吗?”

    “上帝不让,”阿斯伯里低声说,继而吼道,“我妈妈没时间祷告,我姐姐是个无神论者。”

    “可耻!”神父说道,“那么你必须为她们而祷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