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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五章同尘·其三

    季沧亭昨夜一宿没合眼, 大约是心有负累, 今日退朝后也并无睡意, 见诸事暂定, 便叫上赵公公, 带了些香烛纸钱出宫往冀川侯府而来。一路上瞧着许多人家将白绫拆下,换上了新的门神,依稀捡回了炀陵本该有的盛京风貌, 心下多少有了些许宽慰。

    虽是除夕当日,道旁的酒肆茶寮却是座无虚席,隔着热腾腾的羊肉炉子, 都能看到里面争辩得是何等的面红耳赤。

    “这些儒生不回家过年, 聚在这里是做什么的?”季沧亭问道。

    “回禀陛下,如今炀陵里的儒生们分为两派, 多数是支持陛下清洗石莽余孽, 以匡正朝纲。听老奴身边的小黄门说, 还有些老做派的,担忧石莽那些旧部有的在西南边境任职边防,倘若操之过急, 恐使边境不安,是以希望由成国公出面劝说陛下暂缓或放弃追究此事, 两方已争执月余,待开春后怕是有得头疼了。”

    赵公公说完,见她面露沉思,又道, “朝务虽纷繁,但今日是除夕,陛下且将朝政放放,祭拜为先吧。”

    “嗯,我知晓。”

    季沧亭暂将杂念排解,待马车的颠簸驶上熟悉的青石板道,她方睁开眼,下了马车,先入眼的不是冀川侯府的牌匾,而是侯府两侧老树上无以数计的平安符。

    见季沧亭看得出神,赵公公提着香烛,笑道:“陛下,老国公半生戎马,并未空负,百姓自是看在眼中的。”

    季沧亭出神了片刻,道:“这些,都是百姓们挂的?”

    “是啊,已有一年了,都是百姓们自发前来挂的,老树枝头都被压断了几根。今日是除夕,本想着该是无人前来,没想到还是有不少人来瞻仰遗风。”有个年纪大的老兵本在门前扫雪,见季沧亭在此,揉了揉眼睛细看,犹疑不定道,“姑娘你……你是?啊,郡主,你回来了!”

    那老兵手里的扫帚啪一声落在地上,恍惚想起如今的皇帝姓甚名谁,一屈膝便要跪下来,却让季沧亭马上扶住了。

    季沧亭道:“我回来看看府里,听赵公公说,已将母亲的牌位供上了?”

    “是、是。”老兵激动道,“长公主的牌位早就供在侯爷身边了,小人们擅自主张,请示了京里的大人们,也将老彭的牌位供在了府里。”

    “那便好。”

    老兵见季沧亭没有多说什么便走进府里了,回头对赵公公道:“公公,郡……陛下同从前相比,气态已颇有些侯爷的模样了。”

    “自匈奴南下以来,陛下南征北战,个中辛苦,岂是外人所知。”赵公公又瞥了一眼府门口停在远处的马车,问道,“适才没注意到,今日可是有别人来拜访侯府?”

    老兵道:“是成府的车驾,一早便来了。”

    “这……”赵公公一时语噎,随后叹道,“罢了,老人家我便晚些再进去。”

    ……

    堂前冬柳枝条零落,檐上旧巢亦久无新羽。

    季沧亭一步步踏过无人的庭院,虽则从前便是常常孤身一人,但至少彼时墙篱之外,便能听见亲朋欢笑,那道爬满藤萝的院墙,她只要稍觉清寂便能翻过去,同别人笑闹在一处。

    而现在,她分明站在了最高处,却始终翻不过那道高高的宫墙。

    晃神若久,她方看见祠堂的门是虚掩着的,一时间仿佛感应到了什么,心头莫名一阵酸楚涌上,推开门时,恰闻一声风铃响动,袅袅香火拂面而来,一时间模糊了双眼。

    “……成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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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成钰闭目于香案之前,仿佛等了她许久,轻声道:“若是我今日不来,你是不是……便不会来见我?”

    诸般愧疚恼恨,连同漫长的麻木于征战之中的疯狂思念,在此时猛然冲至眼底,却又因越发沉重的脚步压进了胀痛的肺腑里。

    季沧亭慢慢缩回即将碰触到他的手,一言不发地跪到他身侧的蒲团上,对着父母的牌位缓缓叩首,方才道:“你我之间,我不想用物是人非这种字眼来对谈。告诉我,为什么不早些告诉我你活着?”

    “我曾向中原去信,应是为人截下了。”成钰合着眼,道,“有人认为皇帝不该有其他负累,而我是这个负累。”

    季沧亭有一瞬间的茫然,她从未自成钰口中听到过这般明显带着愠怒的言辞。

    “对不起。”

    “同理而言,你我之间,无需任何歉疚之言。我只想知晓,倘若我早些告诉你我还活着,你会做这个皇帝吗?”

    “……”季沧亭陡然沉默下来。

    成钰轻声一笑:“是了,你是这样的人。山河飘零,你做得比任何人都理智,天下万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这份选择,放在任何人身上都是对的……可偏偏,为何是你?”

    旧时那片片无法言说的卜辞扶乩,她偶然间展现出的为王者的气概,皆化作一柄柄剜心的刀刃,日日夜夜宣告着这个天下要把她从他身边夺走的事实。

    “事已至此,我不会放弃这个帝位,如今见你平安,我便——”

    “我不安。”成钰的口吻依然平静,却隐隐透出一股压抑,“当年你失约,我知你总会回来,再不然,舍下负累随你去也无妨。而今你此去凶险万分,我非燕丹,岂能以易水之志送之?”

    季沧亭咬了一下下唇,道:“我知晓你的担忧,若我说希望你留下来助我,你可会答应?”

    成钰抬手似要去抚触他黯淡的双眼,又放下手,道:“同样,若你答应跟我走,炀陵之事我自有法可处理,你可愿意?”

    “我历百折,见人间炼狱,血骨山河,方得治世之心。大越或并非是非我不可,但却绝无第二个人能比我更合适。”

    早就知道的结果,本就无需再问。

    意料之中,成钰缓声道:“你可知我为何久留于塞外,为阿木尔筹谋一统厄兰朵?”

    季沧亭抬眸看着他的侧脸:“愿闻其详。”

    “彼时我本该回来,只不过心中半分为民,半分为你。我知晓你在那片草原上遗恨太多,若不彻底荡平边患,你将永无归期。当是时,也恰可借了结厄兰朵之功,携你挂剑林泉。”

    阿木尔在草原站稳脚跟,又留下一部分匈奴力量制衡阿木尔以后的势力。这番布置下来,足抵她十年征伐,却不想他这般作为,却使得季沧亭炀陵一战后解除了后顾之忧,直接登基称帝。

    季沧亭道:“山河靖平之志,你亦有之,那何不遂我志向?”

    成钰道:“于你而言,成钰不过凡夫,不欲让自己的心上人超凡入圣,修苦行之道,错了吗?”

    季沧亭道:“此非世间男儿之言。”

    成钰道:“汝亦非芸芸女子之志。”

    雪雾夹松香拂开半面虚掩的窗,吹散了半室熏香,两厢沉默许久,季沧亭捂着额头道——

    “我发现,便是再过上十年八年,我还是喜欢你这么个冥顽不灵又满口鬼话的性子。既然你我都说服不了对方,那便老规矩,赌上一局,胜负由人如何?”

    成钰道:“轮你出题。”

    季沧亭抬眸看向父母的牌位,又挪向老彭那里,道:“杀老彭的凶手,我或有猜测,若我猜中,你当不再阻我帝位,或归隐南岭十年,容我天下大治。”

    “可以。”成钰颔首道,“彭校尉之死,我亦有所猜测,首恶者,我赌石梁玉。”

    季沧亭神色一凝,道:“可有证据?”

    “无,直觉如此。”

    “那我只有赌凶手非他了,倘若你猜中,私奔之路,山长水遥,记得多备好我喜欢的酒。”季沧亭起身离去,行至门前,复又道,“我明白你的怒意,今日不强求,下次,至少睁开眼看看我。”

    她走得略显仓皇,因她而来的熟悉暖意未曾稍驻便消散了开去。

    成钰仿佛又看见了那片永无尽头的死丧雪原,唯有孤寂的狼嚎相伴。

    “我又何尝不想见你……”

    ……

    季沧亭甫踏出了府门,便一阵止不住地猛咳,吓得赵公公连连找药。

    “陛下,可是旧伤?”

    她缓过一口气,眨了眨泛红的眼睛,推开赵公公递来的参片,道:“无妨,独孤楼都说没事,与旧伤无关,恐是昨夜受了寒而已。”

    赵公公担忧道:“那不如先回宫让御医请个脉?”

    季沧亭道:“晚些再说吧,先去刑部,我要亲眼查一查老彭案件的卷宗。”

    ……

    除夕夜还差几个时辰,刑部大堂的官吏尚未回家,一个个嗅着邻街上的饭香,翘首以盼着那一声清脆的放衙钟,手里的公务也无心处理,不知谁先开了个头,便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了起来。

    “都到了除夕了,王大人怎么不回府?”

    “别提了,年年除夕,我家那些个七大姑八大姨十八路堂表姐妹就把家里塞得满满当当的,可恨家门虽大,无我七尺男儿一方容身之地。”

    “嘿嘿,依我看,王大人是怕回去被人抓起来审问终身大事吧?”

    被戳中心事,王矩一脸菜色,先前战时尚可以匈奴未灭何以家为挡上一挡,如今战事结束,长辈们意欲趁着年节的喜气来冲一冲这些年的丧气,加上他眼看着受到重用,前途无量,便日日拿着些名门贵女的拜帖闹他。

    王矩苦哈哈地把桌上的文牒丢到一边,刚好碰掉了一封压在底下的信封,捡起来一看,却是许久之前他想上奏给季沧亭知晓的关于成钰在厄兰朵得“女郎”相救之事,后来这封信被徐相截下来的奏表,很是把他骂了一顿说他没事找事,是以便一直放在一边吃灰。

    当年小龙门的时候,他们明面上不说,心里总想着有朝一日定会吃上成钰和季沧亭的喜酒,如今造化弄人,以至于这两个人眼看着缘分渺渺,不禁让他多有嗟叹。

    “真是旱的旱死,涝的涝死。”王矩叹着,忽听旁边一阵桌椅乱响,一屋子刑部官吏跪了一地。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王矩后心一麻,刚要起身见礼,就被季沧亭按住了。

    “什么旱的涝的?”

    “没有没有……”王矩赶紧把信揣好,结结巴巴道,“陛下好,陛下安,给陛下拜年了……那个,陛下今日来此视察,不知所谓何事?”

    季沧亭狐疑地打量了他片刻,挥挥手让闲人都推下去,道:“左右不是专程来给你发红包的,去把老彭案子的全部卷宗给我拿过来,我要亲自过目。”

    老彭的案子本来是由石梁玉督办,当时也算是查得声势浩大,只是动静虽大,到头来却也只抓了几个背后非议季沧亭皇权的所谓反贼下狱而已,连仵作都断定老彭致命伤的那一刀乃是搏斗中意外所致,加之当时国难当前,此案便草草了结。

    王矩回京后一直挂着个刑部侍郎的名头,兼之刑部的老尚书过劳回家休养,刑部一应事务便由他暂时负责。季沧亭说要看卷宗,他自是颠颠地跑得比谁都快。

    “……凶手苟正业搏斗中与老彭同归于尽,心口要害处利刃入肺腑,伤口长二寸,直入心脉,当场毙命。”季沧亭翻看卷宗,记载颇为详细,又道,“近身搏斗凶器是何物?”

    “是一口官刀,苟正业本是一进炀陵就被抓起来了,无奈他为人狡猾,押解过程中用石灰粉迷了士兵的眼,夺刀逃窜,恰巧撞上彭校尉,才酿成此等惨祸。”

    季沧亭蹙眉道:“常规而言,近身搏斗当以短兵为上,按炀陵兵制,官刀少说有手臂长,若是搏斗致死,也该是劈砍致死,而非利刃入腹。何况苟正业废物一个,狗都比他能咬,岂有那个本事去杀老彭?”

    王矩没见过苟正业,好奇道:“苟正业不是军伍出身吗?石莽在的时候,听说他还是一员猛将来着。”

    “呵,嘴上猛将倒是真的。”季沧亭合上卷宗,道,“当时的仵作安在?”

    “仵作两个月前告老还乡了,人在岭南,陛下若想召回来,怕是得等上三个月。”

    季沧亭自是没有那三个月的闲心去空等,道:“那苟正业如今葬在何处?我想去开棺验尸,总不会火化了吧。”

    “那倒没有,这样的罪人死后统一葬在京郊回雁山,只是此地大凶,开国时便盖了座道观在山头镇着,陛下实不该亲身而去。”

    季沧亭道:“战场上尸山血海都走过来了,还怕一群土埋的死人?”

    此时旁听的赵公公忽然出声道:“陛下,关于那道观,有一事老奴不得不奏。”

    “怎么了?”季沧亭问道。

    “陛下可还记得先帝的赵妃?”

    季沧亭一怔,那个生得极像她母亲襄慈长公主的宣帝宠妃,她自然是记得的,只是宫变一事后,她便一直没什么消息,自己也没有过多关注。

    赵公公慢慢说道:“说起来,当时石莽弑君篡位,皇孙岌岌可危,若非赵妃派人通知成钦大人偷偷将皇孙及时接出宫外,想来皇孙也活不到现在了。那之后赵妃沉潜宫中,直到数月前,诞下一女婴。”

    季沧亭道:“卫氏血脉单薄,赵妃诞下公主,此乃大事,怎未回报于朕?”

    赵公公叹道:“赵妃诞下的皇女,没过三日便夭折了,按赵妃从前同石莽的关系,她不愿张扬,自那之后便自请去了回雁山上的道观清修,听说大约是想青灯古佛了此一生了。”

    季沧亭闻言思虑片刻,道:“此事不妥,她既改邪归正,也算对瑾儿有恩,加之丧子之痛,不该在道观里受这般清苦。左右都是要去一趟回雁山查看苟正业的死因,倘若诸卿认为朕亲临不祥,不妨就以接赵妃回京的名头去回雁山一行,对外也好安先帝旧臣之心。”

    赵公公笑了笑:“陛下谈吐,越发有真龙气象了。”

    季沧亭道:“那便就此定下了,王矩,你寻个靠谱的仵作……不,就去成国公府上,他门下能人辈出,朕记得以前太傅身边有个黄老医术通神,你便去找成钰要人,就说是我要的。”

    王矩陡然一个激灵:“啊?陛下您、您已经去过成府了?”

    “去倒是没敢去,不过我同成钰也见过了。”眼底一抹黯然掠过,季沧亭抬起头道,“如今想想,倒是我对不住他,否则若我们联手,岂容奸宄这般作乱。”

    “陛下不必伤怀,这个谁对不起谁还不知道呢,这……”王矩脱口而出,马上反射性地捂住嘴。

    “嗯?”季沧亭再次古怪地看向王矩,眯起眼睛道,“王矩,从刚刚你就不对劲,在紧张什么?”

    “不敢不敢,臣就是……天气太冷以至于好打摆子,小时候就落下的毛病。”王矩连连摇头,边说边退,可他哪里躲得过季沧亭,后者撑着公案一跃而过,一把抓得他臂膀吃痛。

    季沧亭:“我们是不是同窗好友?”

    王矩:“是是是!”

    季沧亭:“是不是异父异母的好姐妹?”

    王矩:“是是是是!不、微臣岂敢和陛下称姐道妹?”

    季沧亭:“不称姐妹,那就是君臣,这欺君之罪——”

    王矩扑通一声跪下来:“姐姐,这事不是妹妹故意相瞒的!实在是因徐相他们护着那成钰老贼,一意将那厄兰朵女郎之事瞒下,非我所愿啊!”

    季沧亭一脸懵:“说清楚?什么女郎?”

    “事到如今,我便直说了吧,是阿木尔他曾派使者来中原,顺便就说明了成钰从厄兰朵得救并非偶然,他当时迷失在雪原上,受一女郎相救方才逃出生天。阿木尔见到他时,他还带了个崽子呢!!!”

    季沧亭:???

    作者有话要说:王矩:我要说的这件事,您千万别生气。

    季沧亭:朕是天命之子,断不会为区区小事生气。

    王矩:忠言逆耳,臣虽不忍,却不得不说成钰之所以活下来是被一个女郎救了,他还瞒着你有了个崽儿!这事在厄兰朵人尽皆知!

    季沧亭:……

    王矩:皇上您去哪儿?

    季沧亭:……朕、朕思前想后,总觉厄兰朵不灭,实为我大越之患,这就去起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