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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六章同尘·其四

    王矩这两天过得战战兢兢。

    那日季沧亭盘问完他成钰和女郎事件后, 一副古井无波的模样,好似并未采信便回了宫, 之后也没传出什么要大动干戈的风声。

    但第二天上朝的时候,据说季沧亭因为几个河工农桑, 还有科举舞弊的案子大发雷霆,当场发落了几个昏官去崤关修城墙。

    王矩觉得, 季沧亭不可能一点也没信, 此时此刻必然将气憋在肚子里,谁出头就喷谁。

    偏生过完年后,他需得面圣述职, 于是这一日便揣着奏本如丧考妣地进了宫。刚走到正殿门口, 忽然正门大开,一个官吏直接倒飞出去在雪地上摔得滚了几圈一头磕在了石栏上晕死过去。

    “赵公公,这……”

    “哦, 王大人莫慌,蒋学政今年本该监考,乡试前纵容儿子打杀同窗,被陛下审出来了,实是罪有应得, 这才被踹了出去。”

    王矩惊恐地看了一眼那蒋学政被踹得口歪眼斜的惨状, 心想以季沧亭那等凶人, 这一脚下去,岂是伴君如伴虎能形容,但有不从圣心者, 她管叫你当场暴毙。

    战战兢兢地刚跨过门槛,便听见季沧亭一声暴怒——

    “春闱乃国之根本,岂容尔等这般轻忽!看看你们批的这是什么卷子?”

    “诗人不惜命,持笔向远方。李杜棺中跳,老子美名扬?”

    “这等狗屁不通的诗词也能给个秀才名头?!岂有生员连考二十年都这般奇葩!编胡话也要编得像样些,即日起彻查江南考场!待春闱过后,百官亦要再考!朕必亲自督考!”

    王矩:“……”

    季沧亭一通大发雷霆,吓得王矩怂在门口,直到季沧亭心绪稍定召他进来,才打着摆子一步一晃悠地挪进去。

    “……明日朕就会启程往回雁山去,关于赵氏册封太妃之事可安排妥当了?”

    “陛下放心,皆已妥当,除了太妃典仪之外。日前说的,从成国公府上借来的那位黄老神医,也已经答应了,明日便会随驾。”

    季沧亭一目十行地看罢了奏表,嗯了一声,不经意地问道:“成国公没说其他的?”

    “成国公服孝期间,本就不宜同外人多谈,臣并未多——”王矩咳嗽了一下,忽感一股杀气袭身,连忙改了口,道,“虽未多言,但偶有提及近日京中谣传纷纷,国公神色自如,只言‘如人照水,清浊自知’,余者未多言。”

    季沧亭听了,道:“倒是他的作风,不过今年科举虽闹出些让人不快之事,成氏教出来的门生里倒是仍有几个顶用的。他门下有个今科的西川会元投了封《平谣策》,言称天下虽定,却有谣言纷飞,若放纵日久,恐不利于社稷。究其缘故,乃因民智不开,令妖言当世,仁德难扬,建议朝廷专设衙署,令邸报不止限于朝廷,而是通售于民间,朕深以为可行,你觉得呢?”

    谈起政务,王矩严肃起来:“臣非掌管教化,此策极为大胆,虽可令百姓眼光转至国计民生之处,但也颇有隐患。臣斗胆直言,以徐相等人对前朝历代先帝之评断,倘若百年之后,朝廷之中奸佞再出,如此掌控舆情之衙署,恐成朝中弄臣口舌。”

    “你的担忧不无道理,确实是把双刃剑,不过天下百年分合,皆有气数。天子之德,一朝一夕着芸芸,一生一世者渺渺。倘若朕晚年昏聩,为祸江山,倒也希望朝中仍有耿直进言,于社稷不屈者……”

    王矩心头一震,却是从年轻的女帝眼里觑出几许根本就不该属于她这个年华之人该有的苍凉,道:“陛下言重了,陛下功在千秋,本就已是为前人所不敢为之事,无论执政过激与否,后人必定敬服瞻仰。”

    季沧亭深以为然:“你这么一说,却是朕短视了,事已至此,毁誉由人,即便朕做些激进之事,也无需太过顾忌。爱卿,朕有一事当得请教。”

    王矩以为她想问设置邸报衙署的事:“陛下请说,只要是陛下决定的,臣定当竭尽全力。”

    季沧亭:“好就等你这句话了,你认识那种接单的杀手吗?能去厄兰朵打十个来回不晕的那种。”

    王矩:“……”你原来还没忘记草原女郎那回事啊!兜了山路十八弯话题又拐回到那顶绿帽子上了啊!!!

    王矩扑通一声跪下来,声泪俱下:“陛下三思!便是成钰他是个妲己转世,也断不能因一人带头败坏朝廷纲纪,还望陛下顾及四海声望,恪守正气啊!”

    “啧。”季沧亭满脸不悦,“此事不清,朕意难平,让朕不动可以,你负责去说动独孤楼前辈赴草原一游,他为人正派,你总该放心了吧。”

    “陛下圣明!”

    ……

    女郎事件暂时揭过,季沧亭这边块垒未平,一腔醋意全数发泄在政务之上,趁着老臣们还在家里给子子孙孙发压岁钱的时候,电光火石般把邸报衙署的事安排下去,随后圣旨一撂,人便杀去了回雁山。

    此时山雪正稠,皇驾一并从简,出京三十里不到,便见到一处雪雾缥缈的山峦,道旁时不时可见进香的百姓。

    “英烈大多葬在山南,藏风聚气,气象极佳。再往前三里,绕过此山,便是敌军掩埋之处,按风水来看,这些敌军死后魂灵便会为我朝英烈铺路,有樵夫称此地阴气不散,故而才建了回雁观,里面养着许多为先帝们祈福的妃子,以祷告之力方可镇压邪气。”

    黄老神医一讲起这些神神叨叨的风水学问,便大有一副滔滔不绝的气势,不过好在回雁山路短,很快便到了目的地。

    衙门里派来的典书翻阅文册,指出当时所埋葬苟正业之地:“陛下,前方松叶林处,便是苟正业的坟头了。”

    季沧亭命大部队先去回雁观安置,自己带着几个亲随去了苟正业坟前。抬眼一看,只见雪埋荒坟,连墓碑也歪在一旁,像是被谁刻意踢了一脚似的,若是放在十年前,谁也没想到,生前叱咤风云的苟督军,如今竟落得这个地步。

    “开棺吧。”

    苟正业下葬已有半年,一开棺,先涌出来的是一股腐朽恶臭,但好在入冬严寒,恶臭散去后,一具冻干了的尸体呈现在众人眼前。

    随行的文官大皱其眉,倒是季沧亭这个见多了死人的对此司空见惯,率先过去拿着工具挑开苟正业的致命伤。

    “黄老,您来看看。”

    那黄老神医查看了片刻,道:“刀入肺腑,竖刺心脉,想是一刀毙命,同彭校尉的佩刀倒也对的上。”

    季沧亭道:“但有一点,老彭的右手十年前被匈奴的马蹄踩过,落下旧伤,与常人使刀的手法有别,往往是斜刺下来的,这个竖着的刀痕,并不是他惯用的手法。”

    黄老虽赞同,但也提出了不同的看法:“话虽如此,扭打之中,什么都有可能,陛下只是基于同彭校尉多年相交方有此论断,刑名上不足取信,可还有别的证据?”

    季沧亭沉思片刻,似乎有些头痛,随手扶了一下旁边的雪松,咳了一声,道:“既然并无线索,那今日就到这里吧,朕略感不适——”

    正说着,忽然雪松枝头一晃,顿时树上积雪轰然滑落下来,浇得众人一头一脸,苟正业的尸体恰好被盖了个正着。

    “快把雪拨开,莫毁坏了证物!”

    众人顿时手忙脚乱,有两个护卫下收拾的过程中,忽然诧异地发出疑声:“陛下,这苟正业腹中似有鼓胀之物。”

    “什么?”众人来了精神,得了季沧亭点头,黄老戴上羊肠指套,在苟正业胃部开了个小口,摸索一番,竟从一堆腐肉里摸出一枚红色的蜡丸。

    “陛下,这蜡丸素来是军中用来传送隐秘情报所用,里面封着的似有一物。”

    季沧亭教人剥开蜡丸,里面果不其然是一张薄薄的绢布,上面空无一字,道:“黄老,你看这绢上有何玄机?”

    黄老摸了一把,道:“有些许药石之味,像是西域秘药。应是以药水涂写,需要对应的药石处理,才能看见上面的字迹。”

    “此行不虚啊。”季沧亭抖开绢布,“这大概是苟正业用以东山再起的底气,没想到刚一进京就被杀了,这份蜡丸书便没用得上。”

    黄老道:“那陛下的意思?”

    季沧亭丢给刑部的人:“妥善保管,回京后让专人解开绢上之谜,不得有误。”

    “是。”

    ……

    此时的回雁山道观里,一片严阵以待。

    “娘娘,奴婢便知道您是个有福相的,咱们总算熬出头了。”

    香案前佛香袅袅,遮住一张素淡的面容。赵妃如今已近四十,容色虽未减,但多少积淀了几分岁月痕迹,她点燃了一根线香,回头看了一眼禅榻上堆放的来自于观里其他修行妃子的礼物,渐渐蹙起眉来。

    婢女却在一旁不停忙着,一脸喜形于色:“当今陛下是个念旧的,也好在娘娘和襄慈长公主长得想象,陛下失了亲娘,这番亲自来请娘娘回宫休养,可不是把娘娘当做了娘亲吗?这绿竹簪子被那伙房老尼惦记了几个月,好在奴婢保住了它,如今总算派上用场了。”

    赵妃却道:“把那绿竹簪子扔了吧,陛下还是郡主的时候就并非池中物,些许小把戏,恐怕反倒惹她厌烦,我保皇孙的这份人情,已足够我们受惠终生了。”

    奴婢好奇道:“总算脱离了这冷僻的道观了,娘娘怎么还反倒忧虑起来了?”

    “唉,倒也不是——”赵妃话音一落,忽然门窗一响,她的侍女刚刚还说着笑,却突然瞪大了眼睛,捂着脖子直挺挺倒了下去。

    赵妃神色巨震,紧接着便看见三条诡异的身影跃进禅房里,其中两人抬起侍女的尸体离开,剩下一个女子身形的人扯下遮面的布,表情冷淡道:“赵贵妃,别来无恙。”

    “是你——”赵妃蓦然激动起来,惊怒过后,复又跪了下来,哀求道,“我求求你们,把我的孩子还给我,我也不过是石莽的一个棋子,如今恩怨已清,只想带着女儿过平静的日子,就不能放过我们母女吗?!”

    “奴婢只是听大人的吩咐行事,太妃娘娘这一跪,奴婢受不起。”那女子熟练地改换装扮,道,“至于小公主,娘娘放心,太尉大人自不会为难孩子。今后由我跟在娘娘身边,往后只要娘娘愿听大人的话,好日子还长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