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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八章困龙·其一

    “我今日打算启程去厄兰朵, 思虑再三,还是决定来同你告个别。”

    自庾氏老郡公的丧仪上吊祭回府,成钰便遇见独孤楼立在门前, 一副即将远行的模样。

    成钰对他话里的“厄兰朵”三字思索了片刻, 便知道了他的目的,道:“我记得我应同你解释过, 那桩草原女郎的奇遇乃以讹传讹。你我知交多年,你应了解我的为人才是。”

    独孤楼:“没错,你我知交多年,我当然知这天下之直率, 季沧亭独占八斗, 世人共分二斗, 汝倒欠八斗。”

    房檐上的冰凌趴地摔出一声脆响, 成钰沉默片刻,方道:“独孤楼,你若是太闲,自可去朱雀大街走上一遭, 有的是京中才俊哭着喊着拜你为师。”

    独孤楼道:“免了,我没有那个精力耽搁于俗事。今次一别, 再会有期,我有两句废话同你交代。”

    成钰道:“你都自陈是废言了,想必知晓我不会听。”

    独孤楼道:“让你为了天下大势放弃季沧亭的劝词,这些时日想必你已听得耳朵起茧了,我亦看得腻烦, 只说一句话——有话不直说是读书人在朝堂门阀的生存之道,但有时,却是会既误了别人,又误了自己。”

    成钰:“……你想我如何直言?”

    独孤楼:“直接告诉她,你瞎了,需要她照顾,问她愿不愿意了却仇怨后,放弃这些本就不属于她的责任退位归隐,做回她自己。”

    这不可能。

    午夜梦回时,成钰偶尔会憎恨起自己的家学教养带给他的那份不得不兼顾天下苍生的理性与自矜,只要一闭上眼,他就能看到这江山没了季沧亭坐镇后的乱局。

    她在那个位置上镇压着一切蠢蠢欲动的人心,只要她在,这片江山就再无外夷敢觊觎,就像一个高高在上的祭品,人们顶礼膜拜,只为她的牺牲。

    “我自同她相识以来十数年间,从未要挟过她为我做任何妥协,这次也一样。”

    独孤楼语带一丝看破世情的咏叹:“君子之风,剖心裂腑,你可想明白了?”

    “无所谓什么明不明白,所有人都想从她身上分一杯羹,从而获得自己寄望的利益。我只是……不愿也做那个分食她的人。”

    此时,门外一声急促的马蹄响,却是赵公公亲自带着圣旨赶来,打断了他们的对话。

    “……成国公,陛下的心意皆在其上,老奴不敢多言,这封圣旨请国公自鉴。”

    独孤楼直接伸手取了那圣旨,替成钰迅速览罢,叹道:“你不愿分食你的心仪之人,却不想她比你更果断,先给你两个选择——留在朝中承认她的皇权,或荣归故里,从这场乱局里脱身。不过依我看,在她认定天下苍生凌驾在她个人私情之上的一刻起,给你的选择就注定只有一条了。”

    纷纷扬扬的雪花落在眉梢眼角,熟悉的庭院里,恍惚间还回荡着那年依稀年少时的欢声笑语。

    “独孤楼。”成钰缓缓睁开他那双久浸世事的双眼,道,“黄老说,我这双眼受风霜割冻,要彻底恢复,少说三年。三年后,你的剑可愿为我出一次?”

    侠以武犯禁,独孤楼从不在乎什么天下之大不韪,反倒是露出几许兴味的神情:“只要三年后,她的武学别成长得太恐怖,我的剑就为你出一次。”

    ……

    元宵过后,伴随着逐渐从一冬的冰雪中融解的枝丫,回朝的老臣们明显察觉到朝中的不同。先是上朝的朱雀大街旁,竖起了一座座邸报公示栏,上至春闱大事,下至国境四方的农桑菜价,还有一小版写着四方夷狄的动向与见闻,百姓们围在邸报前聊得眉飞色舞,往常对于越武帝的窃窃议论声竟再罕有听见了。

    有的顽固老臣起先还不觉得什么,差人一打听,大惊失色:“这……这分明是朝廷内政,岂能告知小民知晓,若让这些无知小民妄议国政,岂不是闹得人心不稳?”

    于是开春第一次朝会前,便有不少老臣揣着在马车里临时写就的奏本,打算在季沧亭面前来个一哭二闹三上吊,非将愚民之政恢复过来。

    谁料刚一上朝,季沧亭人却没上朝,只有赵公公颁布了一道圣旨,说近日之改革诸事,皆是经由陛下新拜的太师成国公修订实行,但眼下政绩未显,或引起骚乱,成国公梦见先帝与先太傅争论此次革新,深感不安,日前已引咎辞职。

    此言一出,满朝文武一片尴尬。

    先帝是个什么样子,大家都晓得,半辈子听信奸佞,除了传位给季沧亭算是成了件挽救江山的功德外,半辈子听信奸佞,更害死先太傅,弄得山河凋零。

    成国公上任太师后,以雷霆之势布下所有改革措施,又一肩扛起了改革带来的所有反对声浪,如今先帝入梦示警,已算是代满朝文武反对过了,而成钰业已领罚辞官,一时间让朝中众臣没办法再僭越开口。

    “那,关于近日这些取缔寒食散、捣毁道观、在民间发行邸报等等措施,陛下可有意再三思?”

    赵公公笑眯眯代皇帝口谕道:“太师辞官,陛下彻夜难眠,深感痛心。针对今次之革新,议可再议,但需在暮春官闱过后再谈。”

    百官困惑不已:“何谓‘暮春官闱’?”

    赵公公道:“此乃成国公辞官前最后一折,唯恐百官春节后怠惰政务,遂例同新科春闱一般,百官亦需再考以检验为政之心,关于出题的重任,成国公虽人在岭南,但心在天下,也愿一并担下此任。”

    这一日,百官都想起了,当年在贡院里冒着倒春寒的苦楚奋笔疾书的恐惧。

    一套招式连消带打,退朝之后,百官如坠云雾,只有小龙门昔日学子兼季沧亭的发小们出了宫门后怒吼出声。

    “成钰,你走就走!怎就不当个人!”

    ……

    与此同时,称病不朝的季沧亭正站在炀陵城的城头上,目送的车驾已走了许久,她却分毫没有要离去的意思。

    从日出到日中,城墙下行人匆匆,百姓们的脸上虽有风霜,却始终洋溢着对日后的向往。

    赵公公处理完宫中的杂务,前来寻季沧亭,见她的衣衫已被濛濛细雨浸湿,无声叹息着将伞撑起送至她头顶。

    “……陛下,朝中之事皆按陛下的安排进行,一切亦皆在陛下与太师的预料之中,官闱之事,群臣自顾不暇,待官闱过后,革新之事大局已定,他们再难撼动国策。”

    “赵公公,你说作为天子,是不是不该放走这个不世出的辅臣?”季沧亭道。

    “那陛下,可曾真正将国公视为辅臣?”

    “他是授我治国之能的恩师,也是我至今仍认定要誓同生死的人。”季沧亭无喜无悲,道,“这样重要的人,却连再见我一面都不曾,便要去到千山万水之外了。”

    赵公公道:“陛下若是心里难过……”

    “我不难过,我只是在想,这些年我每每离开炀陵往塞北而去时,他是不是也如我般站在这里……那时的他,是否也抱着我这样的心情?”

    “情深易伤,陛下,朝中还有要事在等你。”

    季沧亭轻声道:“再等等吧,我那时都回头过了,他欠我一次。”

    那一日直至夜幕初开,远去的人也再未曾回头,枯等了许久的季沧亭,也不得不再次披上一身华贵的衮服,回到了深宫面对她的王途。

    ……

    二月初十。

    刑部突遭大火,好在着火的档案库救援及时,只烧去了部分陈年旧卷,并未有多少损失。次日,整理库房的差役忽然发现,之前由御驾亲自带回的苟正业体内蜡丸书受热竟显现出些许字迹。

    朝中气氛再次紧张起来,季沧亭大怒,一边让人追查纵火元凶,一边让人查验蜡丸书上的人名,但字迹模糊不清,校对之下,符合条件的嫌犯足有上百人,大多涉及石莽曾经的党羽。

    刑部全衙上下动身前往各地捉拿嫌犯,很快传出消息,称有一人乃是苟正业连襟,为保全家小,愿意供出当年苟正业自石莽处授意谋害冀川侯的始末。

    二月十七,刑部官员押解着苟正业连襟在炀陵外的驿馆落脚时,驿馆里有一仆役深夜摸进了证人客房,正欲下杀手灭口时,四周光烛骤亮,却见榻上的乃是刑部的衙役,一声大喝之下,伏兵尽出,直接将之制服。

    很快,消息传入京中,某夜,一个官员趁夜慌张冲入太尉府,一见石梁玉就跪了下来。

    “大人救我!”

    回应他的是太尉府暗卫两个响亮的耳光,以及石梁玉阴沉的声音。

    “本官早就说过,本官经手此事,做得绝对干净,这分明陛下刻意布局,你们这些蠢货,偏要去咬这个饵!”

    官吏目露绝望:“大人你不能不救我,我们是一条船上的人!若是我被陛下发现了,那您也要一同牵涉进来!”

    石梁玉漠然道:“本官那时何来兵权,皆是报给兵部经手的,杀人的都是你的士卒,便是查到了,只消把你抛出去,便能摘得一干二净。”

    “下官……下官是看陛下有那蜡丸书,苟正业又是与下官昔日一同在石莽大人手下效力的,想防患于未然——”

    “自作聪明。”石梁玉抿了一口茶,道,“你去准备万两白银,就当是买命钱,本官保你家小无殃。”

    官吏千恩万谢地离开后,石梁玉身后的屏风阴影里走出一个满面阴霾的武将。

    “太尉大人,为何要收他的银钱?”

    “我受他的贿,是为了保你。”石梁玉道,“明日你来查抄太尉府,把这人的万两白银抄走,然后报至刑部弹劾本官收受贿赂需严惩。”

    “这是为何?陛下并无切实的证据。”

    “收受贿赂,恰巧暗示我与此事无关,以陛下的敏锐,恐怕一早便怀疑到了我身上,所以这半年来一直拿我周围的势力开刀,早晚要同我正面冲突。此时此刻断不能让她觉得我在反抗,断尾求生,方为上策。”

    武将虽不懂他的意图,但出于对他心计的信重,仍是夸赞道:“太尉大人的神机妙算,从不输于那成家璧玉,也不知世人是不是眼瞎……”

    “不准拿我和他比!”

    突如其来的怒声,教武将一惊。

    “末将失言,不知……不知太尉大人若遭贬谪,几时能回京?”

    石梁玉一声迸发的怒言过后,语调又缓了下来,冷淡道:“不会太久,吏部上下已打点好,此事若顺利,之后便会将我贬至慈陵做太守。”

    “啊?慈陵,那不就是最近传言在闹瘟疫的……”

    “没错,本官不止要消弭瘟疫,还要自己亲自染上瘟疫,只有这样,我才能真正逆势而上。”

    “大人,此举风险甚大,陛下又是个杀伐之人,可值得一赌?”

    “当然。”石梁玉拨弄了一下案上的烛火,微微的灼痛让他保持着清醒,“我赌她,是个重情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