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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章困龙·其三

    八十章困龙·其三

    “陛下龙体关乎江山社稷, 瘟疫虽已平定,但难保不会有所残存,何必要亲身涉险?”

    “无妨, 朕不见他,远远看一眼便走,聊表心意。”

    夔州城内外防治得当, 季沧亭一路观视,并未发现什么不妥之处,满意的同时, 心里也生出些许疑惑。

    ——他若为百姓如此不惜命, 又何苦做那包庇罪人的小人?

    跟着当地官吏的指引,季沧亭一行走走停停,一路行至城外近郊的村落, 只见百座扎着艾草的棚屋坐落在附近,空气中散发着比城内更清苦的药味。棚屋里寥寥一些百姓进进出出领取着药物,脸上虽依稀仍有病容, 但皆已行动如常。

    “这是用药水煮过的纱棉, 罩在口鼻处可, 只是略有些刺鼻,陛下还是在外围——”

    “无妨,拿来吧。”

    比起战场上的死人骨头, 区区药棉而已,季沧亭还不至于这般娇气,戴好之后挨个观察了就近的棚屋, 只见棚屋排布井然有序,断症、制药、照料病患的区域泾渭分明,棚屋之间洒满了烧过的草木灰,为免百姓迷路,每个棚屋前还立着图文并茂的木牌。

    “防疫之事,便是炀陵医署的人来也不过如此了,此人确是个能臣。看来他在这偏远地带,也是留不久了。”

    言下之意便是迟早要把他调回炀陵,旁边相熟的随扈听了略有不服:“若不是陛下下令让周边资源驰援夔州,岂能让他立下这番功绩,陛下是过誉了?”

    “过誉?”季沧亭笑了笑,道,“朕后来只不过是锦上添花,瘟疫一事,只要经历过的就晓得是爆发之初最为艰难,要安定人心,协调上下,本就不易,何况他到此是新官上任,能在短短时日之内稳下局面,就朕所知,朝中能做到此的官吏寥寥可数。”

    最重要的是,夔州作为北方边境的必经之路之一,石梁玉是赶在季沧亭向北用兵之前稳定住局面,倘若此时换了别的庸官处理夔州瘟疫,季沧亭出兵震慑匈奴一事便不得成行,她称帝的威望也会因沙陀国灭而受损。

    一步一细思,不多时,引路的主簿停下来指路道:“前面的门庭就是石大人养病的所在了,刚刚虽听说石大人的病情已将将痊愈,但为陛下龙体计,还是由微臣前去通报一二为好。”

    季沧亭刚一点头,忽从那院子的花窗里瞥见有人影晃动,一望之下,眉间微蹙,不顾旁人阻拦,一脚踹开那院门,道:“你们在对这孩子做什么?”

    院子四四方方,四处充斥着煮沸的药汁的味道,旁侧的药棚里,有个打扮怪异的老头,正从一个婴儿臂上取下一只扭动的血蛭,见季沧亭闯进来,很是诧异。

    “你们是谁?”

    后面的人连忙跟了进来,一见此景,惊呼道:“你!你怎的往婴儿身上放虫子!岂不是害人?!”

    那老头闻言,把竹镊一扔,怒道:“老夫真真受够了你们这些无知越人!这孩子先天不足,病血淤积不散,若不用血蛭吸出来,神仙难救!你们不要我医,好啊,这孩子给你们,你们自己去找大夫救!”

    说着,他竟直接将那婴儿就近塞给了愣住的季沧亭,拖着脚踝上的铁链子呼呼啦啦地往门外走,走之前还扭头道:“吸完淤血记得给那娃儿敷止血膏,就在你旁边竹罐里!”

    脚镣……此人是征召来的犯人?

    “这个人简直无礼!哪有救人是用虫子,分明是欺世盗名之辈!此人御前无礼,乃是死罪……陛下?”

    众人回头一看,却见季沧亭已经坐下来把那熟睡的婴儿放在膝上,当真如那老头所言给婴儿上起药来。

    “此事是朕欠考虑了,看这老者的手法,像是南疆的蛊医。”季沧亭细细为那婴儿上好药,也不知怎么的,总觉得这婴儿眉宇间略有几分熟悉的影子,道,“成……成国公旧时曾同朕讲过,蛊医行医,善用虫蛇,因而常常被越人误会。其存世不多,但精微之处,也确有其妙。对了,你不是说这地方是石梁玉养病之地,这孩子莫不是他的女儿吗?”

    主簿一脸尴尬:“陛下误会了,这、这孩子的父母皆死在瘟疫之灾中,石大人便打算收她为义女,只是她体虚病弱,便时常委托刚刚那位崇山大夫来照顾。”

    他说完,旁侧的房门内传出一声轻咳,一个病弱的声音嘶哑着问道:“外面是谁?”

    “石大人,是陛……”

    “你们退下。”季沧亭把婴儿递给主簿,发话道,“朕有话同他说。”

    “可陛下,他——”

    “退下。”

    众人不敢不从,只得退出门外。季沧亭摘下药棉,直接推门而入,看着满面诧异的人,道:“一别数月,没想到你竟操劳至此。”

    书生之姿,如今已清减了不少,石梁玉恍惚了片刻,病容上带上惯有的恭谨之色,退身振袖下拜道:“罪臣石梁玉,见过陛下。”

    季沧亭并没有让他平身,神情更是让人看不出喜怒:“自称罪臣,你的罪是指私放罪犯用以治理瘟疫,还是指其他?”

    石梁玉道:“陛下心有定见,无论对臣有何种处置,臣皆无怨言。”

    读书人本就清瘦,这番重病又消磨了他不少,言辞之间一副死息环绕,季沧亭看着他脖颈上青白色的血管,只消她抬手一拧,他就能立时下去见阎王了。

    季沧亭眉心深深蹙起,漠然道:“言下之意,就是承认给你包庇那些参与谋害彭护军之人是事实了,给朕一个不杀你的理由。”

    石梁玉道:“彼时陛下在南方征战,京中各方势力暗流涌动,倘若那时便将那些人揭发出来,于时局无益。”

    他这般病弱,言辞之间亦是毫不犹豫,比那日论武审问的于统领要更镇定一些。

    季沧亭看不出什么端倪,道:“那时多数人也是这么想的,朕可以理解。只是你若当真问心无愧,朕回京之后,你有无数次机会可以向朕说明,为何不说?”

    石梁玉道:“臣与彭护军并无情分,他之死臣虽知晓,却认为没必要大肆伸张出来。臣斟酌局势,总想着待朝廷稍稳,再慢慢将那些人移出权力中心各个击破也来得——”

    “石梁玉。”季沧亭打断了他,深吸一口气,方道,“朕来之前,一路上总想着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朕想用你,却始终放不下对你的疑心。斟酌你的言辞,莫激起朕的杀心,只问你一句——你究竟在想什么?”

    对面的女子不再是当年那副鲜衣怒马无忧无虑的模样,她的言辞之间开始隐藏起自己的情绪,开始染上了帝王应有的心术,试探、威胁、恫吓因人而异地在她惯看了风波的眼里一一流转而过,最后曳长在夕照里的影子无可回头地刻满“孤家寡人”四字。

    而这一切的推手,是他。

    “回答朕,你在想什么?”季沧亭看着他的眼睛重复问道,“日以继夜地忙于政事,度日清简,府中连妾室都未曾纳得一个,若说你留在朝中是为了受贿朕是不信的。但若说你是为了一弭心中父辈带给你的不平,朕觉得好像也不对。朕想疏远你,但朝廷正值用人之际,想重用你,却始终摸不清你的意图。”

    空气静默了数息,石梁玉缓慢地垂首叩拜在地上。

    “臣……这些年,曾无数次想过去死。”石梁玉语气轻柔,仿佛是在诉说别人的故事,“臣年少失亲,带着母亲的牌位上京寻父,屡遭侮辱,最绝望之时,连母亲的牌位都要受石莽的妾室糟践……那时,只有陛下帮过我。”

    “或许对陛下而言,那只是闲暇时顺手而为,但却是在臣屡次寻死时唯一的寄望。”

    “那时陛下说,望我能入朝为官,有朝一日挣个太平天下,好换得陛下能塞外放马……臣一直记得,所以臣想做这个官,去追寻陛下寄望的盛世。”

    他说话时,眼眸深处仿佛燃着一团执狂的火,表面上虽然平静,却让季沧亭本能地感到一丝危险的气息。她背过身去道:“你的志向朕知晓,只是未曾想过,你能为这一句话,连弑父都做得出来。”

    “除了陛下这句话,臣不知为谁而活,石莽想称帝,想祸乱天下,臣就要杀了他,再来一回,臣也会这么做。不止石莽,为了陛下的千秋盛世,从今以后,陛下想杀谁,无论他是正是邪,臣都愿意做那把刀。”

    一股森然的寒意瞬间穿透四肢百骸,转瞬即逝的耳鸣声里,季沧亭仿佛听见了王座后那些帝王们都要经历的一步——一个帝王一生之中要有两个臣子,一个匡天下之正,一个除江山之患。

    前者为镜,照君王之得失,后者为盾,为君王之恶负天下骂名。

    先帝重用石莽,是因为石莽愿意为他铲除一切他所不喜的人事物,就好比父母溺爱杀子,百依百顺,纵然起初是为了捍卫帝王的权威,最后也会养出一个昏聩无道的暴君。

    更何况,石梁玉太好用了,只要她需要,他随时可为她铲除异己,分担骂名,且……无怨无悔。

    “臣,什么都愿意做,即便是第二个石莽,陛下想要,臣就会去做……”

    “起来吧。”季沧亭睁开眼,道:“你的心意太沉重,恕朕无法接受。成钰曾教过我,骄纵人欲,乃取毁之道,虽亲者亦同罪。你的确是我见过的罕有的能臣,只是你这份心意,我受不起。”

    指尖深深刮过粗砺的地面,石梁玉喃喃道:“成……成国公对陛下的影响,当真如此之深?”

    “我不讳言,只要他在世一日,心魔就毁不了我。”

    石梁玉无言。

    ……她拒绝了,她还是选择了她的光风霁月。

    季沧亭走出门外,天光洒落间,她回头道:“石梁玉,人之一生漫漫数十年,前半生命途坎坷,并不代表你后半生便要沉沦下去,,时犹未晚。我父母已逝,彭护军亦离我而去,身旁余下的亲朋寥寥,有朝一日,朕希望你能真心审视心境,放下过去,真正将山河万民放在心里。”

    脚步声逐渐远去,暮风吹拂中,随着她的离开,所有的光被关在了门外。

    ——你知道吗?你的父母亲朋,每一个……每一个都死在我手上了。

    无人的静室中,石梁玉将头重重叩在冷硬的地面上,狠狠咬在自己的手背上,几分苍凉的笑融进喑哑中。

    “时犹未晚?我这一生……早就迟了。”

    ……

    夔州城外。

    跨上袭光的季沧亭回望了一眼城池,对随扈道:“此人非池中物,明年就让他回京吧。”

    随扈仍有不服,但季沧亭既然发话,他们也不敢多言,只道:“陛下深入疫室,如今可有不适?要不要传那蛊医来看一看?”

    “朕的龙体是否平安,尔等是想过过招经验一二吗?”吓得亲卫们连称不敢后,季沧亭付之一笑,“话说回来,尔等不是对那蛊医嗤之以鼻吗?怎的这会儿态度转好了?”

    “回禀陛下,说来也是有些意思。匈奴南下时,四处掳掠百姓,一小波匈奴曾劫杀过苗寨的商队,把那蛊医老头的唯一女儿劫走了,那蛊医虽有些毒术本事,但两条腿哪里跑得过四条腿的骑兵,追了三天三夜到中原找女儿,正绝望的时候,陛下雄师踏平了匈奴余孽。他的女儿也被放回了苗寨,这老头从此对中原人大有改观,便来到中原行医……听说,是想找陛下报恩呢。”

    “哦,那还真是有缘。可他又是为什么入狱呢?”

    “哈,那是他倒霉,蛊医行医艰难,不得已跑到道观里给人打下手赚钱度日,发现道观里卖的寒食散不是好东西,就和道士们打得头破血流,还毒傻了其中一人,正逢抄检道观的衙役上门,便一并被捉了来。”

    “此人爱护婴孩,想来也是古道热肠之人,可法外容情,待瘟疫之事结束后便放他自由吧。”

    ……

    季沧亭一行离开后,蛊医崇山急匆匆地奔至城门口,城门守卫看他脚上带着锁链,连忙出来阻拦。

    “崇山老头,你又想回大牢蹲着了是吧!快回去!”

    崇山急道:“那群官儿走了吗?!就是骑着匹白马,颇威风的那个女娃儿,主簿老爷说她是……她就是越——”

    “嘘——”城门卫连忙把他拉到一侧,“为尊者讳,陛下白龙鱼服,可不是我们该置喙的。”

    崇山扼腕不已,抚摸着怀中一个木盒,叹道:“我苗人有仇必报,有恩必还,千里迢迢而来,没想到却失之交臂,可惜了老夫这救命的宝药,还是没送出手……罢了,再攒些路费,去炀陵碰碰运气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