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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一章困龙·其四

    时年流转入了第二年秋, 匈奴之乱带来的遗祸终究是在一片天下大治的氛围里逐渐抚平,只不过不知是不是大越渡过国难之后,这份不幸转移到了四方边陲的小国处, 这两年总是听闻小国旱涝,时常发生夷民为逃难进入大越边境之事。

    起初大越的意向是以安抚送回为主,但夷民多了, 便抱团在一处,眼馋着大越肥沃的土地,公然划分地盘, 文儒出身的地方官规劝不得, 等奏折千里迢迢传到炀陵时,西南边陲已发生了夷民劫杀官吏侵吞官粮要占地为王的消息。

    连匈奴王庭都差点被季沧亭打得亡国,何况区区边陲夷民。起初大越朝廷上下觉得无需大动干戈, 只调了州府军前去围剿,却不料边陲地势险峻,夷民顽强, 整整半年竟毫无进度, 反叫夷民自原受灾国呼朋引伴, 聚集了数万之众。

    恰巧此时季沧亭手头的军事重整完毕,正需要练兵,便再一次挂帅亲征。

    越武亲征, 在此时的大越子民眼中,早已是战无不胜,人心振奋之下, 大军一路汹汹奔至边陲,不出两个月,夷民便开始求和。

    “……上个月黎呙、鬼夷诸国在迈伽郡惨败,愿献上举国妻女归附大越,只求一方喘息之地……唉,你们说,这是真归附还是假归附?”

    “匈奴玩剩下的,先低头圈块地老实一阵,等陛下大军一走,又故态复萌了呗。”

    “听我在兵部站岗的侄子说,陛下虽接受了他们的投降,却要他们所有参战的青壮分散至全国各处服徭役三年,正好现在秋收,到处都缺人手呢……”

    茶馆里的百姓们也不再如多年前一般避讳,而是通过张贴在京城各处的邸报就天下大事侃侃而谈,面上皆是一副大国之民的自信神采。

    喧闹的长街中,卫瑾骑着一匹小马,随着徐相家的车队缓缓穿过人流,那些称赞越武的声音流入耳中,让他既骄傲又心疼。

    “徐相,真的不等姑姑班师回朝,便要离开炀陵吗?”

    卫瑾这两年身形抽长了几许,季沧亭在京中时,也会不时传唤他去听政,见识上日益精进,已可担任一些小事——譬如今日送朝中重臣徐鸣山归乡。

    徐鸣山的旧疾是劳累出来的,大越疆域辽阔,尤其是季沧亭这两年四处出兵,几乎把大越十方周遭的所有小国全部打怕了,每隔十天半个月就会有某国使臣前来朝贡,或是意欲结亲,负责外务的鸿胪寺忙得已两年无休假,何况徐相这等需兼顾内务的国之重臣。

    终于在这一年冬到来之前,徐鸣山彻底病倒了,不得不在同僚的劝说下,向尚在前线平乱的季沧亭提出了请辞,言明朝中年轻一辈已经熟悉诸般庶务,让季沧亭不必担忧,他也可安心归乡养病。

    缠绵病榻若久,徐鸣山听着卫瑾的挽留,回望了一眼巍峨的炀陵城门,道:“殿下的心意老臣知晓,只是长留炀陵,朝中那些年轻人碍于老夫的面子,也难以施展拳脚。”

    卫瑾脸上已有了这个年纪不该有的惋叹之色:“独孤先生去了塞外,师父也回了岭南祖地,现在连徐相都要离开了,卫瑾也不知该说什么好。”

    人潮来往不休,一片喧闹中,偶尔有地方上新调来京城的甲士列队走入炀陵中替代被季沧亭调走去镇压平乱的军队。

    徐鸣山再度看了一眼熙攘的炀陵,道:“人有悲欢离合,殿下不必过于伤怀,倒是临走之前,老臣尚有三件事需交代给殿下。”

    卫瑾略有些迷茫:“卫瑾虽时常聆听训诲,但于政务仍是生疏,徐相何不同谢尚书或石太尉说?”

    徐鸣山沉默了稍许,卫瑾提到的这两人正是如今朝中的中流砥柱,能力出色,政绩亦是无可挑剔,但或许是在朝多年练出来的直觉,他近来总觉得有一股暗潮在朝中汹涌。

    徐鸣山目光肃然,道“天下是卫氏之天下,有些话,也只能同皇族之人私下说。”

    卫瑾神态端正地垂首道:“请徐相训教。”

    “当今天下虽已有百废复兴之态,但仍有几件事,老臣不得不交代。首要之事,便是子嗣传承,依老臣对陛下的了解,她若无意于另择婚娶,那将来的希望便会放在殿下身上。”

    卫瑾一惊,道:“我……我不及姑姑雄才大略,恐怕难以担当此等……”

    “皇孙不必惊慌,此事为时尚早,老臣所要说的,不止是想让皇孙做好准备,还需建议陛下回朝后——杀通王。”

    通王是先帝唯一的弟弟,只是他乃是个痴愚之人,当年季沧亭回炀陵时,石莽狗急跳墙也曾想过扶持通王做傀儡皇帝。

    卫瑾愕然,随即摇头道:“徐相吓着我了,莫说祖皇叔有恙,便是寻常人,姑姑也绝不可能做出杀亲之事。”

    “是啊,陛下之为人,外严而内柔,对敌铁血,但若涉及亲朋,却往往心慈手软。”徐鸣山叹道,“杀通王是断绝有心人作乱的最快法子,倘若陛下狠不下心来,老臣希望皇孙能寻得合适的时机,将成钰请回炀陵。”

    心惊肉跳地听到这儿,卫瑾稍稍舒缓:“可卫瑾曾听徐相说过,师父本不愿认同姑姑的帝位,乃是为社稷期稳,才归隐岭南。”

    “成钰确实对我等为万民将陛下拱上帝位的事心怀芥蒂,但说到底,他毕竟是成氏之人,再沉溺于儿女私情,他也必须以天下为重,这是成家人世代摆脱不了的宿命。”徐鸣山说到这儿,深吸一口气,道,“我们已经给了他两年时间静心接受事实,如今也是时候了。”

    徐鸣山不能肯定成钰接受了事实,但他能肯定的是——成钰绝不会害季沧亭半分。

    卫瑾将徐鸣山的话放在心里,郑重道:“徐相的话,卫瑾铭记在心,待姑姑回来,我便一行岭南。”

    闻言,徐鸣山略感欣慰,道:“最后一件事,也是老臣最为忧心者。一国之君,身心皆属万民,断不可轻忽。平复西南边陲夷国之乱后,军务上那些将领已可独挑大梁,陛下需暂放军务休养龙体,以免如老臣这般虽有心力,却不得不服于旧患。”

    提起季沧亭的旧疾,卫瑾也是满面苦色,她乃戎马疆场之人,在臣民眼里,俨然是当世无敌的战神之姿,但卫瑾却知晓,她时常会在批改奏折时昏睡过去,宫仆怎么都叫不醒,御医悉心调养之下效用也不大,只说是思劳成疾。

    卫瑾眼眶微酸,叉手深揖道:“卫瑾再不敢玩物丧志,有朝一日定学有所成,为朝廷、为大越江山分忧。”

    陛下如他这般幼时,还是个只知道玩闹的孩子呢……

    几多沧桑在眼底流转,徐鸣山道:“老臣言尽于此,此番一归故里,不知何时还能再见炀陵。山高水长,愿我大越……国泰民安。”

    ……

    八月中秋一过,夷狄在大越几番包夹瓦解之下,不得不开城献降。

    季沧亭对外政策不比以往帝王为求四海臣服而粉饰太平,俘虏纳贡割地赔款一套下来,夷国根基直接被连根拔起。

    “陛下,我们带着这几万俘虏,沿着西南六郡一路北上分发到各部洲当徭役,这事要是鸿胪寺和徐相知道了,会不会被非议啊……”

    季沧亭正在看此次战胜的军报,听属下如此担忧,头也不抬道:“有何不妥?各地都催讨着加派人手赶秋收,这些壮劳力来得正是时候,莫说徐相回乡养病,便是徐相在朝,朕也敢这么做。”

    两载治世,她的眉间已平添了一股不同世俗的威严,往往让周围人不敢反驳她的任何激进手段。

    将领们转移话题道:“话说到这儿,那些壮劳力俘虏好处置,那些夷国趁乱来越的王室怎么处置?难道也要一并带回炀陵去?”

    此次战祸,季沧亭将夷国包藏的祸心看得分明,他们想借大越怜悯之心,让难民先进入越地占据一块肥沃之地,随后王室主力再出动渗入其中,让郡县之地以为只是普通的难民作乱,实际上却是有精兵良将在幕后控制。考虑到此地偏僻艰险,用兵代价极大,他们本以为大越朝廷会拖延不理,待十年八年后此地便实际上属于他们的了。

    但季沧亭这个狠人眼里难容沙子,直接挥师南下打得他们损失惨重,所有进入大越境内的夷民,一个也没回得去。

    思索间,季沧亭便听见军帐外一阵骚动。

    “何事?”

    “回禀陛下,是日前俘虏来军中的那些夷国的王公,其中有一个来自鬼夷国的国师,愿意献上鬼夷国的国宝,请求陛下放其他小国的王室回国。”

    听到最后一句,季沧亭面露异色:“他要献上自己国度的宝物,来为其他夷国的王室求情?”

    “据他所言是这个意思。”

    夷民自私之性古来皆有,其他人同季沧亭一样略感诧异,有人笑道:“陛下,这些夷国虽然穷山恶水的,珍奇之物倒也不少,尤其是这儿的药材,儿臂粗的山参,末将这辈子都没见过呢。”

    鬼夷这个小国在季沧亭的印象里有些特殊,它曾在史上数度爆发战乱,有时是被邻国攻打,有时又伙同其他小国四处撩火作乱,国力上不值一提,却莫名其妙在史上存续了三百余年未亡国。

    季沧亭心生好奇,让人传了那鬼夷国师觐见。

    不一会儿,有个须发花白的老者跟着侍卫迈入军帐,见了季沧亭这个前无古人的女主,沟壑纵横的蜡黄面孔竟上毫无波动,当即行了个三跪九叩的大礼。

    “降臣鬼夷国师,拜见大越皇帝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他说的汉话略带一丝口音,但却熟练非常,教季沧亭不由多看他一眼,让他平身道:“朕就直言了,你的来意朕已知晓,只是身外之物,朕并不看重,若是想换走那些夷国王族,你的筹码不够。”

    “降臣既然敢面见天颜,对于我鬼夷国的国宝就有自信。”

    他这么一说,季沧亭麾下那些年轻的将领也起了兴趣,道:“兀那老头,大越地大物博,敢称珍宝之物无数,你那鬼夷地小国寡,能有何物?”

    鬼夷国师不卑不亢,抬头对上季沧亭道:“陛下可听说过‘石中龙’?”

    季沧亭眉间一蹙,却见那鬼夷国师唤了个随从抱着一只沉重的木盒进入帐中,一打开,先入眼的是一大块晶莹的琥珀,这琥珀足有成年人头大,表面不知经过多少岁月磨洗,已毫无棱角。

    琥珀虽罕见有这般大的,但在大越也并不是没有,当即有人嗤笑道:“老者,便是此物被鬼夷奉为国宝?”

    鬼夷国师仍是一脸平静,小心翼翼地捧出琥珀:“请陛下细看。”

    他将琥珀放稳之后,便退至一侧,旁人正要继续嘲笑两句,却蓦然见那块琥珀无风自动了一下。

    季沧亭凝眸看了片刻,终于看出端倪:“这块琥珀内中……有活物?”

    满堂皆惊,在季沧亭的示意下,众人细细观视,只见对着烛光一照,琥珀内中隐约有水胆晃动,更令人诧异的是,水胆里一方小空间中,一条手指长的细长蛇形正在内中活动着,竟是一条活蛇。

    “真的是活蛇,看这蛇头上有两粒凸起,这是要化蛟龙啊!”

    “果然是至宝!”

    “陛下,龙归大越,这是百年难闻的吉兆啊!”

    与众人的激动不同,季沧亭从刚才看过这所谓的石中龙后,便一直观察着那鬼夷国师的神态,片刻后,她屏退左右的将领,待军帐里只剩下她与那鬼夷国师时,方问道:“天命吉凶之说,朕自取缔五石散道以来便不再信过,你想说什么?”

    那鬼夷国师再次跪下来行了个大礼,道:“降臣想献给陛下的,并不仅仅是这石中龙,而是想借石中龙为陛下做一则预言。”

    “愿闻其详。”

    “此蛇据传乃万年前一枚蛇蛋,破壳之前便为桃胶包覆,本应死在其中的蛇,不平于命数不公,顽强地在琥珀中的这片小天地活了下来,千年万年,它不知它能活到何时,不停地逼迫自己的生命,一至于如今。”鬼夷国师看着季沧亭,接着道,“它一昧逼迫自身的潜力,便是在困境之中,也要做九天之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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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即便千年万年抗下来,石中世界,也有生灭定数,有朝一日,它便会迎来自己的死期。”

    他的言下之意,自己便是这条挣扎求生的蛇,季沧亭垂了眼,道:“那何时是它的死期?”

    “化龙破石而出,便是死期。”

    鬼夷国师见季沧亭听了之后沉默不语,以一种仿佛看破一切的语调缓缓道:“陛下,人力终有尽,肩负苍生大业,纵然如今君临天下,四海莫敢不从,但陛下的气数,已经到了亢龙行险的地步,陛下……您的死期不远了。”

    背后隐藏暗卫的地带隐约渗出利刃出鞘的声响,杀气弥漫间,季沧亭冷嗤一声:“好一个大放厥词,你虽是鬼夷国师,口口声声气数却尽是周易玄理。那朕不妨大胆猜想,西南这些小国平日里安分,忽然作乱,是否便是为了引朕御驾亲征而来,好让你与朕见上今日这一面?”

    好一个敏锐的帝王。

    鬼夷国师面露狂热:“实不相瞒,降臣所学正是出自中原,今日所言,句句剖自肺腑。而为今之计,陛下若想渡过死厄,唯有封吾易道为国教,方可——”

    “妖言惑众!便是为今日这套说辞,汝便纠集夷国轻掀战乱?”季沧亭扬眉一怒,道,“来人,将这贼子拖下去从严论罪,国境之内再有借故宣讲邪教者,杀无赦!”

    那鬼夷国师竟不挣扎,只是被拖出去前,脸上浮现出一抹诡异的笑,似乎并不为自己的死而畏惧。

    “大越女帝,原来是无知之辈,你永远不知,你今日错失了什么……”

    待那鬼夷国师走后,季沧亭向后一仰,那股熟悉的晕眩伴随着四肢百骸传来的骨肉疲倦如潮水一般席卷了她。

    她曾战过匈奴的宗师,战过兰登苏邪,这些都是当世一等一的高手,而她当时却还不满双十年华——能战而胜之,正如鬼夷国师所说的一般,她是把自己逼狠了。

    她的执念比任何人都强,而在天下抵定时,她冲破了那方困锁她的一方石壳,做了九天之龙……而今,也是她开始为自己的一时执念付出代价的时刻了。

    在外见得季沧亭大发雷霆的将领不安地进来:“陛下……可是那人说了什么?”

    “不,没事,朕有些事要交代给谢尚书等人,你们——”言及于此,眼中的一切开始模糊至一片黑暗。

    随着季沧亭昏倒在桌案上,石中龙也在混乱中啪一声摔碎在地上,内中龙蛇疯了一般冲游而出军帐,在粗砺的地面上拖出一路残碎的鳞甲血肉,最后,它慢慢僵死在……千万年来第一眼看见的夕照中。

    作者有话要说:同一个历史线中,我的另一篇文《升官发财死后宫》中曾提到过一个叫“易门”的组织原型取自纵横家,暗中影响着历朝历代的盛衰运转但手段极其残忍,属邪道阵营,这个组织的结局在《升官》一文中也有交待,不过那都是几百年后的事了。

    本文有提到但并非主线剧情,只是出来搞一下亭亭心态的,提醒她:您的健康指数已透支,推动一下剧情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