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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三章夺朱·其一

    ——若是以往这般时节, 回京后该是能喝上他今年的新茶了。

    或许是因为卧病的缘故, 往日不曾在意的那些细微的旧伤此刻分外敏感起来。那妖人的关于石中龙的预言,季沧亭未放在心上, 却时不时出现在她日益真实的梦中。

    睁开眼时,周围人那小心翼翼的猜测目光, 确确实实让她感觉到——他们觉得她要死了。

    帝王心思走神了不过片刻, 关于自己病情的臆想便沉淀了下来, 季沧亭饮了一口清苦的药汤, 继续了刚刚的话题。

    “谢允, 你是想让成钰回来?”

    谢允道:“是。”

    季沧亭的口吻依然平静:“那你可知何谓一山不能容二虎?这两年他闭关研学,天下士庶学子无不靠着他的策论学义谋取仕途。人虽不在朝中, 但名望却是未曾稍减。朕太清楚他的能为了,若非怕他留在京中饱受功高震主的非议, 当年也不至于允他远走岭南。”

    谢允抿唇点头,却又道:“一山不能容的是二虎, 但毕竟那也是两年之前的旧事, 如今陛下御龙在天, 又岂是猛虎所能撼动?”

    正如他所言,季沧亭现在并不需要担心自己的地位再受他人质疑。因为她的民望已经远播四海, 对外战无不胜的同时,对内的民生也未有松懈, 在位仅仅数年便将被战火践踏的山河为之一洗。

    百姓们日子渐入佳境, 对季沧亭的敬重便一日重过一日, 有些地方甚至自发地盖起了生祠。

    季沧亭听着谢允的意思, 像是真心希望她做出决定把成钰请回来,道:“上次朕试图把你的奉承当真,接着你塞来的政务就差点没把朕累倒。朕可以说,你是为了天下把帝王当工具使吗?”

    谢允抬头,一字一句道:“总好过某人为了陛下,将天下当工具的好。”

    季沧亭抬眸道:“你指的是谁?”

    谢允深吸一口气,纳头下拜道:“当下朝中,手握重权却又洁身自律,一心只为陛下操劳,连臣那才满京华的堂妹当面示好也不愿拒绝的,除了那位痴人石太尉,还有谁?”

    谢允有个堂妹小谢氏,今年方满十六,在京中如今年轻一代的才女里数得上名列前茅,且家世显赫,谁若求娶了去,便有数不尽的人脉与财富。大约是去年朝会上在一众老家伙里瞥见了个品貌过人的年轻人,这一眼便看上了。

    谢氏门庭对儿女亲事素来不闻不问,并不因朝中立场有所管束,小谢氏便大胆一连半年日日投了花笺去了太尉府,只是春去秋来,竟无一次回应,弄得满炀陵的人猜测那太尉府里的主人真真人如其姓,乃是块顽石。

    谢允这种心思细腻的人,当然看得出来石梁玉对季沧亭是怎样的一个态度。

    手指在药盏边缘摩挲了片刻,季沧亭声调平静道:“那你是认为朕不该太过重用于他?”

    “不是不该重用,而是不能用。”见得季沧亭微微拧眉,谢允继续道,“他对陛下太痴了,臣不是在赞许他,只是觉得此人手段极端,易酿祸源。日前同友人偶尔谈及太尉,友人给了四个字,着实引人深思。”

    季沧亭:“何字?”

    谢允:“痴,而不诚。”

    季沧亭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也没有问谢允他的话意中是何处不诚,眼底只略多了几分遗憾,道:“不能回应的心思,即便再痴,朕也不能回应,更无需回应。”

    “那成国公呢?陛下这些年……可忘了他?”

    说来奇怪,分明已经那么久没见了,季沧亭一想到他,还是理所当然地觉得……她死后是必然要和这个人葬在一处的。

    竟一分一毫,都没有动摇过。

    季沧亭失笑,避开了谢允的询问,道:“你既然主动提起此事,想必是带着腹案来的,有话直说。”

    谢允道:“臣的堂妹小谢氏年满十八后便要袭县主位,若陛下有了决断,还请为石太尉与臣的堂妹赐婚,以绝此人的痴念。”

    季沧亭听得眉头一挑,道:“朝政之事朝中决,他们既非两情相悦,赐婚不过是造就一对怨偶,这么多年了,朕看过的怨偶太多,如今更不会做那始作俑者。”

    谢允露出意料之中的神情:“臣私心里也不愿同太尉结为亲家,只不过是因为这是最快的法子,故有此一言。”

    “好了,你的建议朕日后会斟酌,若有合适时机再向太尉提出,倘若他仍是不愿,此事便不必再——”季沧亭忽然一顿,捂住口闷咳两声。

    “陛下?”

    刚在榻上批了一大摞奏折,季沧亭这会儿也是精神不济,摆摆手道:“就说到这里吧,成钰的事……朕只有一句话,让瑾儿去问问他。”

    ……

    谢允不便再扰,退出殿外时,恰好见得宫中御医恰巧来请脉,便叫住了他。

    “……近日朝臣一片不安,御医可否告知,陛下的龙体何以迟迟不愈?莫不是真因为战场旧伤?”

    御医垂首恭敬道:“陛下乃行伍出身,身子虽强健,但一直未注意休养,加上国事劳烦,一至于此。下官等必竭尽心力以保陛下龙体。”

    “御医并未正面回答本官的问题。”谢允皱眉道,“本官记得梁御医乃是自黄老神医离京后才接手陛下的龙体,从前黄老神医在时,陛下也是这般宵衣旰食,但并无大碍。现在战事平定,反而有此衰病之象,梁御医可否给个说法?是需要什么奇珍宝药,还是需另请高明?”

    “这……”那梁御医脸色一青,正不知该如何回答时,旁侧一道平静的声音出现。

    “谢尚书,刺探陛下病情,非臣子本分。”

    听到这声音,谢允眸光微敛,转身颔首道:“原来是石太尉,失礼了。”

    石梁玉凝视了片刻厚重的殿门,嗅见内中传出的袅袅药雾,道:“听闻陛下已经醒来,本官以为本官来得算是早的,未想到谢尚书更是早了一步。”

    谢允道:“太尉来得不巧,陛下一醒便处理了半日政务,眼下精神疲乏,恐怕没有那个心力应付朝政,眼下天色不早,恰巧下官也有事想和太尉相谈,不如一同离宫吧。”

    石梁玉自然没理由拒绝,落后了半步,跟着谢允缓缓朝宫外走去。

    “……平日里政务繁忙,倒是很少有机会同谢兄对谈。”

    斜阳西照,拖长的影子一步一步,缓缓自雕龙画凤的石柱上映过,两个人,两般心思,言谈间各自机锋。

    “毕竟谢某从小龙门学成得早,确实也没什么同窗旧谊好回忆的。”

    石梁玉道:“那石某可以称谢兄一声学长了。”

    谢允嘴角牵起一丝没有温度的笑,道:“虽是师出同门,但毕竟物是人非,如今石兄位列三公,想必连成晖太傅在时,也未想到今日有这般际遇。”

    成晖……

    石梁玉默默听着,神色并无波澜。

    “对了,提起先太傅,谢某记得先太傅的忌辰也快到了,陛下想在小龙门中为先太傅起一英烈阁,英烈阁中需有合适的人选题字,石兄以为推举何人为宜?”

    石梁玉道:“若是徐公在朝中,当以徐公为宜,如今徐公告病,名望与地位合适者寥寥,何不请陛下亲题?”

    “谢某也这么想,只是陛下龙体抱恙,不宜出宫,且陛下本人也不愿以弟子身份惊扰先师。思虑再三,谢某倒是想推举一人,届时还望得到石兄共同举荐。”

    石梁玉已有预感,袖下的手指轻轻握起:“谢尚书请直言。”

    “成国公成钰,他虽避世治学多年,但却是桃李满天下,名望自不必说,更是你我座师……最重要的是,陛下也期盼他能回京共襄盛世。”

    一句话,谢允的声调缓而长,侧眸看向石梁玉时,试图从对方面上寻觅出不一样的神色,但对方却仍是波澜不惊。

    “……石兄以为如何?”

    “成国公。”石梁玉道,“谢尚书想让成国公千里迢迢回京,应不止是为题字一事吧?”

    “当然不是。”步步试探,到这一句,谢允方才说出目的,“陛下也是人,为国思虑日久,身边却无一人是知音,长此以往恐怕抑郁成重疾。谢某自幼看着他们二人相知,如今既有机会,何不成就一场美事?太尉不这么以为吗?”

    “……美事?”两个字在齿间轻轻咀嚼,石梁玉阖目道,“非吾等相阻,徐公在时,已给过成国公机会。可惜国公不愿放下身段为国尽力,石某……也深感遗憾。”

    谢允道:“那么也就是说,只要成国公愿意,石太尉必定会全力支持这桩亲事了?”

    “谢尚书。”石梁玉的语调终于冷了下来,“此乃大事,当需朝□□议。”

    谢允笑了笑,道:“是谢某失了分寸,只是谢某有可能与太尉结为亲家,故而今日才多说了几句,还望太尉海涵。”

    “亲家?谢尚书何意?”

    “也没什么,好事成双而已。谢某今日顺便在陛下面前提了一句我那堂妹对太尉有意的时,言谈间问了问陛下是否愿意赐婚,陛下她……”看到对方身形一僵,谢允放慢了语速,“陛下说,她会考量,还望太尉大人有个准备。”

    第三次了,这一次,终于要把他彻底排除在她的世界外了。

    “……谢尚书有心了,只是士庶有别,石某平民出身,且家中也已收养了一名义女,实不愿耽搁了令妹。”

    谢允见谈得火候差不多了,道:“无妨,闲聊而已,重要的是……太尉大人当知晓,世事汤汤,非人力可毁,有时接受命途安排,平稳度日,也并无不可,告辞。”

    天幕吞噬了最后一道夕照,石梁玉一个人仃立在夜风冷冽的宮中,他恍惚中看了一眼足下的青石砖。

    他太熟悉了……这是他害死成晖的地方,是他亲手将毒药送给了恩师的那个地方。从那个时候开始,他就走上了一条畸形的路,一步步像个怪物一样,吞噬了季沧亭的一切。

    “我错了吗……”

    饮下一口冷入骨髓的风,他缓缓抬起手臂覆在面上,暗紫色的袖袍遮盖住眼前朱红的宫门,也遮住了眼底最后一丝光亮。

    “如果我真的错了,我早就应该受到惩罚,可是你们一个一个死的死,走的走,却还是没有人来惩罚我,那我会继续走下去,只要我走到最后,我……就是对的。”

    ……

    岭南。

    “……成晖先师当年逝世之谜已有所眉目,布局已下,宫中有贵人已应允相助,若成可除朝中隐祸,君安心休养,待回京时,必予君一片朗朗乾坤。谢允敬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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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水榭楼阁中,一个身穿青衣,姿态优雅的妇人缓声念着来信内容,阅罢,若有所思道:“这些年彭校尉案的线索已经是个死结,再查毫无意义,反倒是谢尚书另辟蹊径,关于成老太傅的死因查出些许眉目,这小半年布置下来,终于要成局了,国公以为如何?”

    眼前的山河依然是一片模糊的色块,但比起数年前,眼、心、神魂已平静了许多。

    成钰接住一片檐上飘转而落的枯叶,依稀的枫红色,恍如记忆里季沧亭盔甲的颜色。他闻言,徐徐道:“依谢允的性子,他必是开局前先挑衅对方了。”

    青衣妇人神情一肃:“国公以为这是打草惊蛇?”

    “不能说谢允这一步走错,挑衅是看对方的心性,倘若对方心性不稳,挑衅就是打乱对方阵脚,谢允得一先手;倘若对方足够稳重,或者过于疯狂,此举则可能造成意外的变数。”

    青衣妇人面露奇色:“妾身自闽郡而来,经由庾夫人才投至国公门下为谋士,自问所见智者也不少,朝中那大患究竟有什么本事,竟能让整个大越的名门世家都感到这般棘手?”

    这青衣妇人乃是闽郡一姓梁的奇女子,少时嫁予闽郡太守为妻,太守曾病重无法理事,妇人便越俎代庖,不止将闽郡当地内务打理妥善,更是制定新政,将贫瘠的闽郡在短短数年间改善成富庶之地,但后来作为夫君却依靠妻子才获取政绩的太守受人议论,深感面子受损,便休了她另娶他人。

    而这梁氏也是狠人一个,被休的同时一封举报信告至御史台,让尸位素餐的太守丢了官,而同时为免报复,自己早就带着娘家人跑到了岭南投奔闺中密友庾氏避难。

    成氏乃是世家中的巨头,那太守也不敢追到岭南来,只能任由梁夫人做了成家的门客。

    成钰听了梁氏的话,道:“时势造英雄,亦造祸端。那人深知求生之道,将自己和皇帝的立场捆在一处,他若败,则皇帝先伤三分。谢允毕竟是世家出身,不曾知晓百姓疾苦,做个贤臣绰绰有余,但政斗上难免天生输对方一筹。”

    梁夫人道:“国公虽有眼疾,但,何不借此上京与谢尚书联手,将这些年的所有猜测彻底揭露?”

    “揭露?”放掉手中那片枫叶,成钰看着它模糊旋落入廊下的湖中,轻声道,“如果我所有的推测都是真的……那样的真相,她承受不了。”

    他太了解季沧亭的性情了,她对自己的压榨是没有底线的,如果她真的知道有那么一个人,是她所有悲剧的源头,她的恨火会先毁了她自己。

    沉默间,门外忽然传来一阵马蹄响,紧接着清越的熟悉声音传入门内。

    “师父!瑾儿来看您了!”

    卫瑾如今身形已有所抽长,腰间挂着一把短剑,快步奔入水榭里,见了成钰,便是躬身想行礼,但一打眼,却看见有个青衣妇人也在水榭内,忽地脸色便是一白。

    “这、请问这位是——”

    梁夫人看他神色,笑了笑解释道:“妾身闽郡梁氏,乃成府门下谋士,见过皇孙。皇孙远道而来,想来有很多话同国公说,妾身这便告辞了。”

    “哦、哦原来是谋士,失礼了。”待梁夫人走了之后,卫瑾小声嘟哝了两句,“可吓死我了……”

    “瑾儿。”成钰转过身来,道,“你前些年也算跟在独孤楼身边一段时日,竟未学得他半分稳重吗?”

    卫瑾凑过去,酸溜溜道:“独孤先生才不稳重呢,前些日子从塞外来信,还说见到了师父那位草原女郎,连他也一见钟情不能自已了呢……”

    谣言往往如此,不知所起,一传而广,一广而歪。

    回想起草原上那狼王奇遇,成钰也是恍如隔世,思及独孤楼一辈子不食人间烟火,但估计此时在塞外的他,对毛茸茸的狼恐怕并不抗拒,决意给他留几分面子,遂不再解释此事。

    “你来岭南,若只是为了探查成某人是否有主,那你今日便可回去了。”

    卫瑾连忙认错,道:“不不不,师父别生气,瑾儿来是有要事的。”

    成钰坐下来,半阖着眼端起茶盏道:“为师稍后还有他事要忙,你还有三句闲话的时间。”

    卫瑾:“是这样的,徐公回乡养病之前交代过瑾儿要来岭南关心关心师父——”

    成钰:“两句。”

    卫瑾:“我来之前请示过谢尚书了,这可是家国大事!”

    成钰:“一句。”

    卫瑾急了,忙道:“别啊师父,其实是七姑姑她想让我带封信,就在这儿!”

    鹧鸪盏中的茶汤轻轻烫了一下手指,成钰推开卫瑾送至眼前的信,声调不见喜怒:“你念吧。”

    “姑姑说,她……”

    纸短,信亦不长,卫瑾稚嫩的读声里,成钰一时恍惚。

    三年了,她终于理清了自己的心,终于……为自己考虑了一次。

    她说,长夜无尽,鸿雁四海无觅处。

    她说,塞外京华,地北天南不是家。

    她终于能坦然面对了自己不能承担的苦痛,和自己终究是个凡人的事实。

    “……师父,就是这些了,姑姑说了,师父若是决定了,就要那天下最好的一封聘书,她想你慢慢写,写得久一些,她还有很多时间来等。”

    烟消茶冷,成钰沉默了很久,才将未动一口的茶盏轻轻放下。

    “还是快些吧,她……从来都是没什么信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