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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六章夺朱·其四

    “师父、师父……”

    卫瑾冒着南方细细的微雨, 抱着课业来到成钰居处时, 还未进门便听见了一声异响, 放目望去, 意外地发现了他师父正在掷爻。

    卜卦这种事成钰极少做,按他的话说, 身在局中,卦象不见全貌,不如不信。

    卫瑾的关注点却不在这些,见成钰凝视着案上卦爻,露出惊喜之色:“师父, 您能看见了?”

    “今日忽觉好些了,已能勉强分辨书文。”随意回了一句, 成钰拨开案上的阴阳爻,沉静的面容上看不出任何因眼疾转好带来的喜色, 起笔沾墨, 写下又一行卦辞。

    卫瑾察觉了他的情绪, 只是他一向对这些三爻伏吟的神秘之物不甚了解,是以只能凑到成钰身边道:“听庾夫人说, 师父自匈奴南下以来就未曾卜过卦了, 今日怎想起来做这些?莫不是为了姑姑?”

    笔锋微顿, 成钰轻轻摇头道:“她同我性命相牵系, 为她卜卦, 难得结果。这一卦, 是为友人。”

    “是什么友人?”

    “谢允。”

    卫瑾轻咦了一声, 从成钰落书的纸上瞥得一二不祥的字眼,道:“谢尚书又没上战场,难道还会有什么血光之灾不成?”

    成钰并未回答他,卫瑾等了片刻,未得到回应,转而问起了另一件事。

    “对了,说到谢尚书,他日前来信不是想请师父回京为了成老太傅的公祭主持吗?眼见时日近了,师父怎还未动身?”

    “你姑姑不准。”成钰摊开另一封信,那信上字迹狂放不羁,又不好让人代读,看边缘的捏痕,像是研读了许久。

    “自岭南至炀陵一路平川,雪白伤眼,待雪融山青后,愿君赏春而归。”成钰微眯着眼念道。

    卫瑾伸头过去想看内容:“这是姑姑的原话?”

    成钰嗯了一声,将信折起不给卫瑾看,道:“大约是这个意思,甚至还特意下令,不许官道放行,我猜……她该是有些动作不想让我知晓。”

    这是季沧亭以前就有的习惯,她从不忌杀人,但却不太喜欢在他面前杀人。此时不许他回京,说明她最近要沾血了……这场血雨,应是与谢允的布局有关。

    “瑾儿记得谢尚书是最尊敬成老太傅的,在京中时,即便再忙,只要到了太傅忌日,谢尚书总是最早到的。”

    “谢氏一族素有隐士之风,若非为继承太傅济世大愿,以谢允的性情断不会将一族带入朝堂风波之中。”

    因为成太傅的死,谢允对先帝一直有所芥蒂,当年季沧亭率军回京解围,石梁玉杀父献传位遗诏之后,谢允便是第一个响应的,私下游说百家,极快地压下所有不平的声音,从那时才展现出他的才干。

    卫瑾疑惑道:“既然师父也认同谢尚书的才干,怎会突然担心他会有什么天灾人祸呢?”

    “谢允确有长才,只是他长在治国,归根究底,乃是君子作风,实则并不擅长谋算对手。”成钰将镇纸下压着的三封信交给一头雾水的卫瑾,“去替为师将这些信寄给关外,嘱咐下人用驯鹰分三次在同一日发出,必要赶在太傅公祭日前送至阿木尔那里。”

    “这有什么用?”

    “保命符。”

    卫瑾还想再询问,见成钰翻看起了他今日的课业,想起成钰眼睛还好时对他外宽内严的要求,立时浑身一颤,只能打了个哈哈连忙离去了。

    人去阁静,成钰想起谢允给他许诺定要还成晖一个真相的诺言,合上眼轻叹一声,取了之前写就的卦辞在旁边的烛火上点燃,待卦辞在火焰中一点点燃烧,最终剩下一指灰烬,余烟里,他低声喃喃道——

    “你的局确实不差,但怕只怕……你赌一半,对方赌全部,你若赢,他全盘皆输,你若输……他不止要你满盘皆输,还要你的命。”

    ……

    炀陵。

    “太妃娘娘,小臣今日又来叨扰了。”

    时值年末,越是即将迎接年节,宫外热闹的氛围多少也传入宫中一些,但后宫深处太妃养老的所在却仍然是一片清寂。邱御医小心翼翼地绕过宫庭下那些略有黯淡的娇贵菊花,一如往常地去了赵太妃宫中叩问。

    “下次记得办事稳妥些,前殿里的赵总管好似注意到你了,若非我出手为你遮掩,眼下你就该在宫内监里受审了。”出来接洽的仍是赵太妃身边的侍女,邱御医小心地抬头望了一眼,虽然私下交流已有两三年了,但这侍女却总有一股寻常婢女无法相较的凶狠劲儿。

    ……也不知赵太妃是被人捏住了什么把柄,要这般对幕后的人言听计从。

    邱御医想不通,但猜测之下大约同自己一样,无非家人在别人掌握之下,不得不听命行事罢了。

    “听说赵总管这两日忽然告假养病,原来是姑娘出的手?”邱御医略有恐慌道,“他莫非发现了什么?”

    “无妨,他年纪大了,忽然发病实属寻常,待大人的大计抵定,这点小事无须在意。”

    “劳烦石竹姑娘了,不知……那药,这个月是不是还要继续下?”

    那侍女石竹冷冷道:“这一次上面吩咐,要下重一些,你且稍等,我这就去取。”

    宫里运送物品的管道颇严,但对后宫奉养的太妃们却十分宽松,便是太妃们想回乡探亲也不难。自然,宫外的人想私自运送些东西进宫,通过太妃这条管道便可神不知鬼不觉。

    侍女回来得极快,邱御医接过她递来的药包,掂了掂分量,又闻了闻味道,脸上微微变色道:“这好像同往日的不同……莫非是?”

    “没错,是精炼过的红云散。”

    “可、可大人只说让小臣解毒,从来没说过要小臣下毒啊!”邱御医面色煞白,躬身惊恐道,“石竹姑娘饶了小臣的吧!这欺君之事,小臣万万不敢啊!”

    “嘘——”那石竹冷笑道,“事到如今,三年下来做都做了,还有什么不敢的?要不是你那独门养气汤可把红云散一次发散干净,大人会用你这废物?已经上了同一条船,到了风口浪尖,还容你退却?”

    她说着,丢出一枚小金锁,邱御医看到那金锁,立时浑身颤抖起来:“大人说过,不会动小臣的家人的——”

    “这种小事,犯不着让大人动手。这回事若有差池,下次送来的就是你那老来子的手了。”

    邱御医抖如筛糠,讷讷不敢再言拒绝,小心将药收回到药匣里,道:“小臣必定照做,还请姑娘莫要伤及小臣家人性命。”

    “你知道就好。”石竹瞥了一眼传出木鱼声的宫室内,阖目低叹。

    加了红云散的夔州贡墨,化入水中,以季沧亭勤政的习惯,日积月累之下,体内便会积累红云散药力,进而时常有梦魇幻觉扰心。而邱御医的养气汤的确是解红云散的上品,但方式却是一次将药效发挥彻底,而同时受到的梦魇效力也会大大加强。

    先下毒,再治好,再下毒,再治……谁也诊不出的病症,本就是为了让这位疆场上打不倒的战神虚耗在王座之上。

    这番谋算本该早在两年前越武根基不稳时就该执行的,可任谁也没想到她体魄强悍至此,两倍的药量扛到第三年还没疯……再不赌一把,石大人的仇何时才能报?

    “稍等。”石竹咬了咬牙,心思电转,叫住即将离开的邱御医,“你是御医,该知道下到什么程度,会让人彻底人事不省。”

    “这……”邱御医道,“红云散并非毒物,但万物若服用过量,则必致中毒,尤其是陛下的身体,经过这数年药力渗透,红云散发散得比常人更快,只消五倍——”

    “不。”石竹的目光里隐约涌动着一股狠戾,“想让你家人活命,这一次,你要下十倍进去。”

    ……

    成太傅的公祭日这天,雨雪交加,一向热闹的炀陵城也为这样恶劣的气候而消减了热情,街上难得见到零星几个行人,多的是各家公卿大夫赶赴小龙门公祭的车影马迹。

    “谢大人,公祭典仪已备,不让成氏亲族来见证当真好吗?”

    “陛下有她的考量,你且去吧。”

    简单地交代了下去,谢允细心打理好先太傅的魂幡,趁着众人还没来之前的些许空闲,对着牌位无声低语。

    “……老师,无论结果如何,今日过后,学生们必会给您一个交代。”

    一柱清香上罢,谢允理了理衣冠,回身迎向堂外喧闹而来的炀陵掌权者们。

    故作悲恸者有之,谈笑自如者有之,或为名,或为利,来客们熙熙攘攘炖作一炉红尘,直教旁观人暗叹入瓮者再难见本来面目。

    成太傅的祭日已是第三年,拜祭的人们大多神色平静,言谈间聊起太傅生前种种,无不惋叹。

    “太傅一生桃李满天下,乃为我大越燃尽一生才华点育英才,本该是长命百岁啊。”

    “可不是满门英才么,陛下自不必说,现下朝中中流砥柱,便是政见不同,那谢尚书与石太尉……”

    “嘘,石太尉可是从来没来过太傅的公祭呢,莫乱议论,小心惹祸上身。”

    “毕竟是石莽的儿子,虽说大义灭亲了,这种场合也有些自知之明,省得颜面上不好看。”

    谢允聆听着雨帘后的只言片语,不多时,终于等来了他所要等待的人。

    “太尉石梁玉,为恩师奉祭而来——”

    人声忽至,四下的议论声便好似被掐断了似的,只余下庭中淅淅沥沥的雨水拍打石板的声响。人群目光所及之处,一名童仆持幡在前,而议论的焦点,当朝太尉终于第一次踏入了先师的祭典。

    朝中暗涌的风云在此时的静默中显露出几分端倪,而作为风暴的中心,石梁玉却是一直是一副稳坐钓鱼台的姿态,即便是在现下的小龙门里,到场者几乎有一半属于谢允在朝中的拥趸,他看上去也毫无一脚踏入鸿门宴的直觉。

    “太尉大人。”

    “谢尚书。”

    比之平日更少的寒暄过后,石梁玉状似无意地问道:“听闻公祭是谢尚书亲自主持,不知何时开始?”

    小龙门里一声清钟响,代表祭典的时辰已至,谢允沉吟间,向旁边的人问询道:“陛下还没到吗?”

    “早在一个时辰前便着人去宫内探问了,可要再等?”

    谢允环顾了一眼现场,轻轻摇了摇头,上前一步拱手道:“劳烦诸位莅临先太傅成晖公祭大典,现下时辰已至,开——”

    “等一等。”说话的却并非文臣,而是铁睿。

    谢允略有些意外,毕竟铁睿并非小龙门出身,今日却不知为何要到场,问道:“铁将军有话说?”

    铁睿道:“谢大人,末将听闻陛下也要到场,为何不等陛下到了再开始?”

    担任副祭的人道:“将军非世家出身,恐怕有所不知,自古公卿祭典皆需在良辰开始,这是祖皇帝时便有的规矩,便是陛下,也需得尊重典仪法度。”

    周围的人面露异色,有世家出身的人轻嗤出声,虽无人正面讥讽,但对于下阶士族的轻鄙已在空气中蔓延。

    好在此时从宫内回报的人恰好回来,化解了些许尴尬:“诸位上官,宫中传来消息,陛下偶感不适,恐怕无法到场,一切事务仍请谢大人主持。”

    又是一阵对皇帝勤政的赞叹中,铁睿将握紧的手背在身后,干硬道:“末将并非出身公卿世家,只知效忠陛下,有言语不当之处,还请诸位莫见怪。”

    “继续吧。”

    对这样的小插曲,谢允并未太注意,立在祭台一侧,随着香烛渐短,念告着万字祭文。

    “……宣帝初年,太傅佐帝于燕南,平庸吏,除奸佞,推行大治,国力稍复,帝奉以为贤。及至冀川侯击匈奴单于于崤关,朝中尚武之风峥嵘。时冀川侯拥兵盛,帝欲忌其兵势,曾伏兵于京师,先太傅极力劝阻,方止大祸……”

    祭文越念,参与祭典的人们便越是安静,因为这封祭文不同于往年那些堆砌辞藻的追念之作,而是详叙了太傅当年在朝中几度为宣帝的昏庸善后的举措。

    ——谢允是真敢写啊……

    众人心里暗说谢允大胆,但也没人多事到敢当场提出非议,毕竟另一个主角冀川侯正是季沧亭的父亲,谁也没傻到为了一个已辞世的昏君和当今圣上过不去。

    平静的长读中,成太傅昔年的门人弟子一个个安静地上前进香,叩拜在逐渐炽烈的冥纸火盆前。

    “……太尉大人,该您了。”

    檐外雨势逐渐大了起来,祭堂里白幔飘飞,石梁玉步调缓慢地穿过人群,在谢允的念告声中,跪在灵位前的蒲团上。

    而谢允的声调也在此时陡然一冷。

    “又十年,匈奴乱而黎民殃,时石莽弄权,屡次阻拦冀川侯增兵之请,以至崤关兵力不足。太傅摄右丞,为拒北患而直谏帝阙,持祖皇帝玉尺击宣帝于殿上。内监称,帝虽怒,但念及太傅扶持教养之情,乃遣宫中赠药丹于太傅。”

    “然石贼闻知,恶念作祟,趁机将先帝赐下的良药换成了毒丹,而太傅见先帝赐毒与他,便以为先帝无可救药,不忍见山河飘零,欲以一死唤醒先帝济世初衷——”

    青烟袅袅自眼前升起,石梁玉面上殊无异色,待指间的冥纸烧尽,他正欲起身时,谢允的手按在他的肩上,竟是让他继续在太傅面前跪着。

    “谢大人?”石梁玉一侧首,正对上谢允泛红的双眼。

    不知何时,谢允已放下了那篇祭文,寒声道:“石大人,当时作为奉丹廷尉的你,是否与石莽合谋,亲手……毒杀了先师成晖?”

    一片死寂中,喧嚣的唯有檐外躁动的冻雨,随即,满堂哗然。

    “谢尚书不可乱说,太傅之死时过境迁,史官已作定论,便是翻旧账也该交由御史台查证!”

    “弹劾当朝重臣当有实证,谢大人三思啊!”

    “谢某敢诘问,必有举证。”谢允话音一落,身后一个内监样的人捧着一本书册上前,竟是宣帝当年的起居注,“元昌十九年,帝受玉尺,酉时召丹使,命其赐补元益气丹于太傅,但事后仙游府查证,短缺的却是皇室秘毒‘血魃’,而不久后,当日值勤的仙游府药童在投奔赵太妃宫中避难不得,亦惨遭石莽杀害,当时的宮禁出入中,亦有侍卫称见过你石梁玉带着丹盒亲自去寻太傅,你,有何辩解?”

    人群大乱,有人验证了起居注的真伪,一时无法反驳。

    “啊?这……石太尉,你、当时你的确是做了奉丹廷尉,这件事除了你外人无法插手,莫非真的是?”

    “谢大人调查得不少。”石梁玉将又一张冥纸折起,送入火盆里,随后轻轻拨开谢允的手,起身道,“帝王起居注乃宫中秘藏,大人是如何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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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为何这般平淡?

    谢允拧眉,道:“自是请示过陛下才得到此起居注,你尚未回答我的问题。”

    眼角余光瞥见人群中铁睿的神情凝重起来,石梁玉道:“确如谢大人所言,石某当年乃受命赐药,但即便有人看见我亲自带药盒去寻太傅,又能说明什么?众所周知,那夜成太傅乃于小龙门逝世,乃陛下亲眼所见,莫非谢大人要指责我是强行投毒的吗?”

    “先帝赐药,石莽矫诏下毒,太傅见毒丹而心灰意冷,故而受死。在这之中,你难道要说对此一无所知吗?”

    针锋相对,石梁玉深吸一口气,道:“太傅为国之柱石,我若知晓那药丹有毒,何以要惹祸上身?谢大人的意思是,石莽与我乃是同谋,然而他若明知个中凶险却非要派我前去,岂非坐实了其乃食子之凶虎?而我若为弃子,又谈何同谋?”

    众人转念一想,继而恍然。

    “谢大人,太尉于家国之辛劳,这些年满朝文武皆看在眼内,何况当年他乃是大义灭亲,可见在此之前已深受石莽之恶,这其中是否有所误会?”

    谢允盯着石梁玉道:“从前未发觉过,太尉的言辞口舌,竟也有这般锋利的时候。”

    “谢大人手中物证不全,而前言提到的药童也已亡故,若欲加罪,证据恐显不足。”石梁玉说到这儿,已得七成支持,转而对谢允道,“面人犹有三分气性,你我政见不同,争斗本无法避免,只是若因一些陈年旧事此便想指责石某的罪名,这番布局,太浅。”

    谢允道:“这就是你全部的辩驳了吗?”

    石梁玉道:“或者谢大人尚有证据?倘若是大人提到的药童曾投奔的赵太妃——”

    “哈。”谢允发出一声轻笑,“你果然对赵太妃下手了。”

    “……”

    不知何处的风吹得雨珠横飞,飘进堂内和倏然而下的冷汗一并打湿了石梁玉的后颈。

    “同为文臣,你我能动用的资源相等,你是凭什么以为,你能监控当年的人证,我就不能?”谢允道,“请通王殿下!”

    屏风后由远至近地传出一声声拨浪鼓的响动,众人愕然间,却见两名内监扶着一个四十余岁,样貌憨厚的中年痴愚儿上来,正是卫氏谁都没在意的那位亲王,宣帝的同辈皇帝。

    “你可以想到我找的人证是赵太妃,却没在意过,当时在丹房中玩耍的还有通王。”谢允说着,差人送上两只不同的药盒上来,“宫中秘药蜡封前均会以不同药盒盛装,而秘毒血魃的药盒尤为特殊,外人或者难以分辨,但通王决计不会看错。”

    在场之人纷纷一窒,谢允说的话他们都暗中知晓,通王之所以疯癫痴愚,乃是当年目睹了宣帝弑君,而弑君所用的,正是“血魃”。这是通王一生都无法遗忘的阴影,也是大越皇室最黑暗的一面。

    铁睿听到这一步,却是一头雾水,他与在场的老狐狸们不同,说到底乃是地方上的外臣出身,对于先朝的腥风血雨并不十分清楚,出声道:“通王殿下素来……有恙,其言词可足够采信?”

    谢允冷冷地看着沉默不语的石梁玉:“一试又何妨?还是说,太尉不敢试吗?”

    咚咚的拨浪鼓在四下纷乱的人声里响得刺心,石梁玉转眸看向一副痴愚之相的通王,脑海里闪过当年的画面。

    那一晚,通王在丹房里,看到过石莽也看到过他,谢允并不需要切实的证据,他的证据只要足够让他下狱受审,那他的一切就都经不起任何查验。

    “太尉大人若没意见,那就开始了。”谢允走到通王面前,深深一拜,指了指石梁玉道,“殿下可还记得他是谁?”

    通王咬了咬手指头,茫然道:“知道,是石小儿。”

    谢允道:“殿下这些年在王府中休养,上一次见到石大人,该是在他还是奉丹廷尉的时候,交集应还不至于模糊。那此处有两个药盒,殿下可还记得,他拿过哪一个药盒?”

    “……”

    石梁玉低头不语,他身后围靠的朝臣们也感觉到了他颓败的趋势,不由自主地往后退出数步,而下一刻,通王果不其然扑到装着血魃的漆红盒子面前,捡起来兴冲冲地举起来。

    “石小儿,你拿的是这个红盒子对不对?石老头不舍得给我,却给了你,哼,现在还不是在我手上了。”

    真相露出端倪,群臣一度为这急转直下的形势震得不知如何是好。

    “石太尉,你当真是杀害先太傅的凶手?你……你怎能如此?!”

    “果然反贼之后难见清骨,什么出淤泥而不染,真真辜负了陛下的栽培!”

    “两朝太尉,尽是阴险之辈,岂有此理!”

    “看来你已无话可说。”群情激奋中,谢允回身对成晖的牌位深深一拜,“学生不负恩师,已为大越拔除此患——”

    “等一下!”通王忽然大叫一声,倒了倒空空如也的药盒,冲到石梁玉面前揪住他的衣领叫道:“我的糖呢?你今天怎么没在里面放糖?是不是把我的糖偷吃掉了?”

    “通王殿下,你——”

    “我想起来了,这是我的糖盒,石小儿经常拿给我的。”通王言罢,又跑到谢允面前,料所未料地忽出骇人之辞,“你明明说的,按你教的话说就有糖吃的,坏人!都是坏人!”

    “殿下,你在说什么?!”

    通王一屁股坐在地上打起滚来,对着周围包括谢允在内的人一通乱指,“你、你还有你,把我绑到这儿来,说什么扳倒了石小儿后让我做皇帝,我不要当了!我要回家找奶娘!”

    “你——”

    “原来如此。”整个祭典中唯一的武将,也是掌控着炀陵最大军力的铁睿越众而出,鹰视四周,“看来今日下狱的不止石太尉,尔等的目的,当真是为了谋反叛乱!禁军卫,来人擒下这班乱臣贼子,押送至陛下面前听候发落!”

    话音一落,顿时小龙门里发信的烟火骤响,转眼间,披甲的军士鱼涌而入,一片惊怒声中,将满堂公卿大夫纷纷制住。

    “慢!”寒刃架在脖子上,谢允勉力冷静下来,高声道,“通王之言辞,谢某愿配合查证,只是将军断不可相信此人——”

    铁睿眉头一皱,还未回应,骤然听见小龙门外四下传来惊呼声。

    “你们看,宫中是不是着火了?!”

    众人抬头一看,只见楼阙夹缝里,隐约看见皇宫的方向涌起一片片黑烟。

    “怎么回事?!”铁睿震怒,一把抓住谢允,“自古谋反必有兵乱,是不是你们要逼宫?!”

    “不对……”谢允目露惊色,不顾脖颈被割出一条浅浅血痕,猛地抓住铁睿道,“快去支援宫中保护陛下!”

    “你最好有资格说这句话!”铁睿一咬牙,松开他,丢出一面足可调动千余炀陵京畿卫的令牌给石梁玉,“宫中既无信号也无钟声示警,想来有异状,我这便带禁军卫入宫,石太尉,此处交你看顾。”

    铁睿匆匆离去,石梁玉握着那面军令,仰首,阖目,跨入门外的雨帘里。

    身后的谢允忽然出声道:“为什么?”

    “你在想为什么你会输?”石梁玉的声音宛如幽灵一般,散入炀陵腊月的冷雨里,“你赌的没有我大,所以……你死,我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