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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战胜死亡,朋友的力量

    怀疑的开端

    “最近的传闻听说了吗?”

    “是啊!听说了。”胖太太大力点头。

    “稻盛家那对夫妇,市助他们啊——好像病得不轻,上个月看到还能彼此搀扶着外出采买,现在据说市助都已经咳出血来,只能在床榻上躺着,没想到不止兼雄在医院疗养,连市助那对夫妻也……”

    “稻盛畩市勤奋老实工作认真倒是没话说,咱街坊邻居去帮忙,工钱总是准时没欠过。真是可惜啊!稻盛家老大这么争气,弟弟们却……啊!对了!你那就读于西田小学的十郎……”胖太太微微偏头问道。

    “唉!还整天跟在和夫旁边打打闹闹的,劝也不听,不过稻盛家老大的次子,成绩虽然不好倒是挺有正气的!”

    “你是说和夫有正气吗?难道你没看到镰田君那孩子……”在脸上用力比画的胖太太说得口沫横飞。

    “他脸上的疤痕,你看过没?好大的一口子,真不知道长大后若留下疤痕,要怎样见人啊!听说这还是他唆使的,你瞧他,整天打架胡闹的,这样的孩子叫作有正气?”胖太太说到最后一句时,还刻意压低嗓门。

    一旁的妇人,突然伸起食指,比了噤声的动作,眼神飘向墙上的原木大钟。

    四点三十分。

    十郎自从跟着爷爷返回日本后,每天几乎都在这个时候外出。

    咚、咚咚、咚、咚。

    急促的脚步声由远而近。

    “妈,我出去了!”十郎匆忙地弯腰穿鞋,头顶上的圆形秃特别明显。

    “怎么不戴顶帽子遮一遮?头发少了这么多。”胖太太侧身看着十郎,好奇地问道。

    “我这做母亲的也没办法插手……十郎爷爷的决定,他说遮了反倒更显眼,身为鹿儿岛的男子汉,就不要怕别人的眼光,从小就要训练不畏众人、顶天立地的气魄。”十郎母亲说道,她轻仰着头似乎在享受午后的秋阳。

    阳光从浓密的树叶中洒落,微风吹来阵阵清甜的果香。

    “柿子可以摘了吧?”胖太太深深地吸了口气,柿子特有的香甜气息扑鼻而来,她抬头望着满庭院果实累累的柿子树。

    “当然可以啊!亚美,今天回去就摘一些带走吧!都是自己人。”

    “我到空地玩去!”十郎站在一旁插嘴道。

    “又要去找和夫啦!”胖太太马上堆起了笑容问道。

    仍穿着学校制服的十郎点点头后立刻飞也似的跑了出去,外头刺眼的阳光将他的身影照得亮晃晃。

    ◇ ◇ ◇

    艳阳下,一群孩子在空地上吆喝着,旁边散落着零星的废弃木材。

    “和夫!和夫!”远远地就听到十郎尖细的呼喊。

    稻盛和夫停下手边指挥的动作,满头大汗地回头,高耸的颧骨将他的眼睛衬得细长。

    “和夫,我跟你说!这次……你一定……要……来我家吃……柿子……”十郎大口喘着气断断续续道,白嫩的脸涨得通红。

    “柿子!上次不是说过了,既然是爷爷亲手种的,就要先问问他老人家吗?别说这么多,先过来帮忙吧!”和夫眯着眼,结实的手臂擦着汗,没好气地回道。“上次中村被我教训过后,还在找你麻烦吗?”和夫突然停顿了一下,瞪着清亮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十郎。

    “没有!”十郎轻声回道,原先飞扬的神色瞬间暗淡不少。

    “很好,算他识相!”和夫满意地点点头。

    他指着旁边成堆且零乱的废弃木材。

    “一起把它整理整理,不然待会儿我们在这里跑起来被绊倒,可不是开玩笑的。你先和义雄将比较长的木材搬到大马路一旁。然后石川进,你们五个人跟我继续将废弃木材分类。”

    秋老虎的威力惊人,十月的太阳仍然炽热不已,大伙儿顶着烈日,和夫指挥分工,仅花半小时的时间,就将原本被废弃建材堆满的空地恢复成宽敞的模样。

    嗡——嗡——吽——

    一架机翼上挂着日本国旗的战机低空飞过,深沉又充满力量的声音不禁让大伙儿皱眉,有些人甚至捂起耳朵。

    “唉哟!”石川进突然哀号了一声,痛苦地抱紧左脚。

    一群人立刻围了上来,大家七手八脚地将他抬到阴凉的树下。

    和夫小心翼翼地脱下石川进沾满木屑的鞋子,鲜血和着沙尘汩汩流出,半截锈蚀的铁条直挺挺地插在脚底板。

    石川进的左脚不停地颤抖,他纠结的浓眉下涕泪四流。

    “先抬他到清治家的医馆。”和夫慌张地抬起头,对着义雄及其他三人说道。

    十郎站在一旁,但眼睛却滴溜溜地转,脚步微微地倒退,大伙儿的注意力都放在石川进身上,没留意到十郎的异样。

    “先做基本的伤口清洗,再抬他去医馆。”蹲在旁边的义雄建议道,微黑的国字脸上有着超龄的沉稳。

    “喂,十郎!”义雄正要叫一旁的十郎先去拿水帮石川进清洗伤口时,却发现原本站在他旁边的十郎不见了踪影。

    和夫见状,一股莫名的火气涌上,抬头正要开口骂人,竟瞧见空地转角的不远处,十郎推着板车向这里直冲。

    好眼熟的板车。

    “舅舅……和夫……的……舅舅……”十郎边大口喘气边说。

    “板车!板车可以载人!”义雄马上反应过来,并大叫道。

    眼见石川进愈来愈惨白的脸色,大伙儿顾不得板车从何而来,将同伴抬上后,火速将他送到清治家的医馆。

    松元医生结束手边正在诊治的病患后,快步走向板车上呻吟不止的石川进。

    浓浓的药水味窜入石川进的鼻腔,这让原本慌乱不已的他心安不少。

    松元医生弯下身仔细检查完伤口,挑出埋在脚掌中的锈铁条,做完消毒和包扎后,又帮石川进打了一针破伤风疫苗。

    听了和夫一群人描述事情如何发生后,松元医生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抿唇略微沉吟道:“这种铁条应该不是木建筑的废料。以后你们别再去空地玩,最近市区里很多人都在翻修房屋、修建防空洞,空地不时就会堆放不知名的废弃物,太危险了,知道吗?”松元医生叮咛着。“和夫,你们家开印刷厂,对吧?工作场所总是有很多人进进出出,回去记得提醒你母亲,家中的棉被衣物要定期拿到大太阳底下曝晒!”

    面对松元医生的一串话,和夫听得并不是十分明白,但他也记了下来。

    唰——

    旁边的拉门被推开,一个戴着金边眼镜身形略为壮硕的男孩走出。

    “爸!”男孩欠身鞠躬道。

    “清治!”石川进对着他喊道。

    清治冷着一张俊俏的脸,面无表情地点头。

    “还会疼吗?”清治盯着医疗台上的石川进问道,对和夫旁等一行人罔若未见。

    石川进摇摇头,嘴角扯出一丝笑容。

    “这里没你的事,赶快进房读书——”原本和蔼的松元医生突然面容一整,严肃地对清治道。

    “爸!之前向十郎借的书籍顺便还他。”松元清治眼神转向站在角落如同隐形人的十郎。

    “噢!对对对,刚从台湾回来的十郎带了不少汉字书,你跟他借了一些。”

    松元医生加重“汉字”的语调,让和夫有点不太舒服,感觉像是在炫耀自己的儿子。

    “不好意思打扰您这么久,我们先送石川进回家。”和夫对松元医生说道,还弯腰行了大礼。

    “十郎,你就先留在这里处理事情,我和义雄他们先告辞了。”

    “还有,你说要带我们去摘柿子,等过几天石川进脚伤好些就一块儿过去吧!”和夫伸手过去拍拍十郎的肩。

    匆匆向松元父子道别后,和夫、义雄和其他三人推着板车上的石川进离去。

    十郎望着他们离去,目光有些复杂。

    “十郎!快点跟我进屋,除了书本之外还有些事情得讨论讨论。”清治低沉的声音在十郎身后扬起。

    十郎随着清治进屋时,不知担心还是紧张,合上拉门的手竟微微抖着。

    清治径自整理着书桌旁的架子,室内昏暗的光线让他脸上的表情晦暗莫测,直到和夫一行人的声音渐行远去,他才慢慢地转头面向十郎。

    “东西拿出来!”清治突然沉声说道。

    十郎先愣了一下,然后急忙将裤袋里的东西掏出,放在桌上。

    一捆小铁条牢牢地绑在一起,几支锈蚀的铁条掺杂着。

    “还挺聪明的嘛!”清治顺手拿起铁条看了看。

    “难怪听不到金属的声音,但你难道不知道石川进算是我的好友吗?你怎么办事的?”清治提高了音量。

    “当时有战斗机经过……我……我……一时分心……”十郎讷讷地说。

    “算了!算了!事情都造成了,和夫说过几天会到你家摘柿子,是吧?”

    “没错——若清治你要的话,我明天再帮你带几颗。”

    “谁说要柿子了!你觉得我家会少这种东西吗?”清治嫌恶地撇撇嘴,刚才在松元医师前的乖巧模样荡然无存。

    十郎眼底掠过一丝怨恨,不过清治似乎没看到,他继续说:

    “听说你爷爷明天将从满洲国 [1] 回来,和夫会到你家摘柿子的事就别向你爷爷提,知道吗?”

    “可是、可是……和夫一定不只自己去,还会带上一群人……”

    “哈哈!这样他不是会被修理得更惨吗?”清治俊俏的脸上露出狡猾的表情。

    ◇ ◇ ◇

    咔啦、咔啦、咔啦……

    平稳的车轮声在秋日宁静的下午,特别清晰。

    一行人离开松元医师家,直到快接近石川进家时,和夫才想起刚才竟忘了问十郎板车到底是怎么来的。

    和夫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不远处忽然出现熟悉的身影——一袭白色小纹和服 [2] ,手腕总是勾着碎花提袋的石川进母亲。

    关好内门准备外出的石川进母亲,看到儿子躺在板车上被人推进家门,脸色唰地一白,手上的提袋瞬间掉落。

    石川进见状顾不得脚疼,撑起身子滑下板车,解释刚才在空地玩时发生的小意外,也向母亲说明,幸亏是和夫他们帮忙,伤口已经由医生仔细处理过,还打了一针。

    他指了指身后看起来有点陈旧的板车。

    “和夫怕我脚痛不方便还帮忙借了板车。”

    石川进的母亲听完,面色才稍稍和缓下来,向和夫一行人微微欠身,他们立刻紧张地弯腰回礼。

    “真是谢谢你们的帮忙,刚好厨房里有一锅绿豆汤,一起进屋吃吧!”石川进母亲站在敷台 [3] 招呼他们进屋。

    六七个人挤在狭小的玄关显得相当拥挤,但石川进母亲的盛情似乎吹散了闷热的空气。

    “帮朋友是我们的分内事,石川进和我们一块儿玩却受伤,更是责无旁贷,待会儿还得将板车归还,所以就不方便留下来了。”说完,和夫领着同伴向伯母弯腰深深地行礼。

    道别后,五个人推着板车很快地离去。

    “和夫!石川进受伤时,十郎好像怪怪的。”义雄微黑刚毅的脸上,显得有些忧虑。

    “嗯——”和夫一手扶着板车,似乎不怎么专心地听着。

    “还有那个松元清治,我真想不透老大你为何要找他父亲帮忙,在学校你没听到谣言吗?清治表面是用功的好学生,你不知道他私底下……”

    “松元医师是好人!”和夫打断义雄的话。

    医者仁心,和夫的母亲总是这样说,所以和夫不知不觉对医生有一份莫名的崇敬,何况松元医生还叮咛他回家要……一时半刻突然想不起!

    望着对面街道的棉被架,思绪突然闪过!

    对了!是晒棉被衣物,可是每周都看到母亲将被褥拿出去曝晒,为何松元医师还特别强调呢……难道松元医生知道叔叔们生病的事?

    和夫一时陷入沉思,连原本滔滔不绝的义雄也变得静默。

    青瓦白墙的数寄屋 [4] 整齐地排列在街道两侧,几位妇女聚在右侧杂货铺的屋檐下,不知谈论什么,随着距离的拉近,她们的谈话内容渐渐清晰。

    “幸一也跑去找你啦!看来他真的是非常紧张,正纳闷怎么还没看到他经过……”

    “也没办法!毕竟他书念得不多,唯一的板车还莫名被偷!”

    幸一……幸一舅舅!

    和夫立刻想起平常在市场卖蔬果的舅舅,他抛下旁边的朋友飞奔到前面。

    “阿姨,请问您刚刚是在说卖菜的幸一舅舅吗?”和夫冲到一群妇女们中间,忙不迭地问道。

    “是、是啊!”正在闲聊的妇女,被突然出现的和夫吓了一跳。

    “请问您看到幸一舅舅往哪个方向去了?”和夫问道。

    梳着高髻的太太指了指河边的方向。

    和夫向太太们道谢后,拉着一脸茫然的义雄和其他三人,拖着板车朝前方的岔路奔去。

    板车因为快速的拖动,在路上发出磕磕碰碰的声音,路边的小碎石也被轮子辗得四处喷溅。

    “舅舅!舅舅!您的板车!”看到坐在河边望着潺潺流水的幸一舅舅,和夫连忙喊道。

    幸一舅舅似乎没有听到和夫的叫唤,缓缓起身往河旁成堆的漂流木走去,直到一群人站在他身后,和夫冲上前大喊,他才惊醒般地转身,吃惊地看着和夫一群人。

    “舅舅对不起,害您以为板车丢了,当时我的朋友脚受伤,情急之下借用了您的板车。”和夫双手紧贴着腿,深深地弯腰道歉,额头上的汗珠随着动作滴落下来。

    “哈哈!原来是这样啊!”愣了一会儿,幸一舅舅原本黝黑僵硬的脸才露出大大的笑容。

    “我还得回市场去整理摊子。”幸一舅舅点点头道。

    “舅舅……”和夫看着一派轻松的幸一舅舅,欲言又止。

    “没事就好,我还得忙活,市场大概只剩我的菜摊还摆在那儿了。”接过义雄推过来的板车,幸一舅舅微微抬头看着比自己高的外甥。“时候不早了,你们也该赶快回家,别让家人担心啊!”幸一舅舅朝和夫一群人微微颔首,推着板车快步离去。

    和夫、义雄及其他三人低头弯腰,直到板车的声音远去才直起身。

    艳红的夕阳染红了整条甲突川,粼粼的波光衬着河畔满山的绿树,让热气消散了不少。

    “和夫的舅舅好勤劳啊……”圆胖憨厚的文男带着钦羡的语气说道。

    “回家吧!”和夫的声音打破了宁静。

    义雄靠近和夫身边严肃地讲了几句话,和夫的眉头微蹙。

    “不太可能、不太可能……无论如何他还是我们的人,这事我不太相信,先回家吧!明天再说。”和夫摇着头说。

    ◇ ◇ ◇

    带着满身的疲惫回到家,和夫只看见两个妹妹坐在檐廊玩耍。

    “绫子,妈妈呢?”

    平时回到家总会看到母亲忙进忙出,招呼印刷厂的员工和准备晚餐,怎么今天静悄悄的。

    “在隔壁叔叔家!妈妈说等到哥哥回来后再一起到厨房用餐,饭在锅里。”

    “是咖喱饭!”绫子眨着细细的眼睛,圆滚滚的脸上漾着期待的笑容。

    “好吃的咖喱饭,辣辣的,净子喜欢。”六岁的净子嘟着嘴在旁边补充道。

    “好,我们马上去厨房吃!”和夫笑笑地摸着净子的头。

    打开电饭锅盖,辛辣又带着一股奶味的咖喱香立刻飘了出来。

    尽管肚子早就饿得咕噜咕噜,和夫还是帮妹妹们添了饭并淋上咖喱酱,然后才坐下用餐。

    “哥——我突然好想吃水果!”绫子嚼着饭含糊地说。

    “嘴里有饭不能说话!”和夫叮咛道。

    “我也好想吃水果!可是妈妈把水果都带去给叔叔了……”净子吞下了满嘴的咖喱才敢开口。

    “水果是吗?柿子好不好?”和夫用手指点了点净子的头问道。

    两个妹妹不约而同地点头。

    “好,哥哥明天就带回来给你们吃,从树上现摘的!”和夫想起十郎爷爷种的柿子树。

    “好!”妹妹们的小脑袋点得更用力了。

    “对了!妈妈有交代其他事吗?”和夫问道。

    年纪较大的绫子迟疑一会儿,扒两口饭又喝口水后,大大地点了一下头。

    “妈妈说等哥回来吃饱饭后,到隔壁叔叔家一趟。”

    “嗯!”

    看到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了,和夫将屋内的灯点亮。

    “绫子、净子你们两个先待在家里,别跑出去了,哥先去叔叔家,很快就回来了,你们自己先玩!”和夫仔细地交代道。

    “没问题,我们会乖乖待着。”绫子露出两个小小的酒窝。

    和夫迅速收拾餐桌上的碗盘,又叮咛了妹妹们几句,才离开快步去往叔叔家。

    走出家门还不到十步,就看见父母亲匆匆赶回的身影。

    “爸!妈!你们回来啦!我正要过去找你们。”和夫小跑着来到双亲面前说。

    “唉——”稻盛畩市轻叹了口气,嘴唇紧抿,棱角分明的脸上带着一抹忧虑。

    “别在外面说,先进家门、先进家门!”母亲拉着和夫的手说道。

    直到进了屋内,母亲才放下和夫的手。

    父亲一语不发径自拉开房门走进卧室,气氛似乎有些凝重。

    “现在不只市助叔叔患病,连婶婶也病倒了!”母亲低声道,弯弯的眼角似乎泛着泪光。

    “是……是结核病?”和夫睁大了眼睛。

    母亲点了点头,又拉起和夫的右手包覆在自己的掌心。

    “别跟任何人提起,知道吗?连义雄他们也不许!”

    “这几天我跟爸爸会有点忙,傍晚可能会迟个三小时进家门,你跟利则哥哥就先担待些,多照顾妹妹,三个弟弟还是暂时住在外婆家,知道了吗?”母亲盯着和夫温柔地说道。“赶快去睡吧!明早还得上课。对了!听说你带朋友去松元医生家了,是吗?”

    “是!因为石川进在空地踩到钉子,然后我又借用了舅舅的板车,但是……我没有事先问过幸一舅舅,然后还害他……”和夫的声音越来越低。

    “没关系,只要不是故意的就好,当时你一定非常的慌张吧!事情处理好就可以了,幸一舅舅也没责怪你不是吗?”母亲握紧了和夫的手安慰道。

    过了一会儿,母亲放开和夫的右手,轻轻地摸着他的头。

    “快去洗澡睡觉吧!”

    * * *

    [1] 即“伪满洲国”,是日本占领中国东北三省后扶植的傀儡伪政府。

    [2] 小纹和服为日本女子正式穿着,可出席各种场合,适合外出购物及约会。

    [3] 日式建筑的正门玄关处,用木板铺成,迎接客人的地方。

    [4] 由日本传统茶室发展出的建筑,斜屋顶白墙,简朴而精致。

    友谊的破裂

    翌日。

    课堂上。

    和夫百般无聊地看着老师讲着社会课本上的内容。

    墙上的时钟已经十一点了,用膳后再过两小时就可以放学,秋天后溪河里的鱼又大又肥美,放学先找利则哥哥一起去钓鱼……等一下,十郎家的柿子树也不错。

    和夫手托着腮,根本没将台上老师的上课内容听进心里,满脑子都想着下课后该要去哪里玩耍!

    “和夫!稻盛和夫!”教社会科的佐藤先生大声喊着,稀疏的眉毛在镜框下挑得高高的。

    “是!老师!”和夫连忙回神并站了起来。

    此时底下同学传来阵阵窃笑。

    “请你回答原因!”佐藤老师说道。

    “对不起,老师我没听清楚,问题是?”和夫不慌不忙地说。

    “为何鹿儿岛的稻米要运到四国、本州岛贩卖?”佐藤老师耐着性子再问一次。

    “因为鹿儿岛稻米产量过剩啊!”和夫不假思索地答道。

    旁边的同学立刻哄堂大笑,佐藤老师则是一脸铁青。

    “稻盛同学,你刚才很不专心,老师刚才讲解过的交通运输关系,怎么马上问就答错!”

    佐藤老师示意和夫坐下后,便开始重新解释从铁路、公路、水路的交通连接及季节不同导致稻米年获量的差异,而让稻米大量从鹿儿岛输出,最后佐藤老师下了结论——稻米生产过剩才是输出的最大关键。

    台下同学聚精会神地听着佐藤老师的讲解,但和夫却心中有点不平,结论还是生产过剩啊,为何要绕一大圈解释呢?

    好不容易挨到了放学,和夫原本要去溪边钓鱼的兴致早就被课堂上的不愉快给打散。

    随着放学钟声的响起,文男、义雄、正男……纷纷聚集到和夫身旁。

    “看到十郎了吗?”和夫向身旁的人问道。

    文男环顾四周,摇了摇头继续将书包收拾好。

    “和夫,我来了!”十郎一改往常怯弱的样子,大声向和夫招呼着。

    “怎么啦?什么事这样开心。”刚拄着拐杖进教室的石川进有点吃力地问道。

    十郎笑笑地摇摇头,一会儿才开口道:“这件事只能跟和夫说。”

    他附在和夫身旁低语了一阵。

    和夫听完眉毛挑得老高。

    “所以说你爷爷是答应啰!”和夫有点诧异。

    十郎不知道又想到了什么,在和夫耳朵旁连忙说了几句。

    “就是这样啦!若要可以摘就不只我一个人能去,我们都是好哥们儿,不是吗?”和夫豪气地说道。

    “走吧!去十郎家摘柿子!”和夫右手向前挥动并大声宣布。

    ◇ ◇ ◇

    和夫一群人浩浩荡荡地冲到十郎家,十郎并没有请他们立刻进屋,说要等一等让他先将院子整理一下,可是好像出不来似的,老半天都不见人影。

    “都已经半小时了,怎么还在里面磨磨蹭蹭。”石川进首先发难,左脚伤口的隐隐作痛让他有点不耐烦。

    “和夫!我看还是别等了,咱们到后山的小溪玩水钓鱼吧!况且昨天我也跟你说了,要对他提防点。”义雄微微皱起浓眉。

    “再等等吧!我相信他。”和夫轻轻说道。

    三个月前十郎刚从台湾回来时,头上的圆形秃总让他成为众人嘲笑的对象,而和夫在年幼时总是胆小爱哭,看到怯弱的十郎,仿佛看到过去的自己,所以对他才会特别的照顾!

    就在大伙儿开始不耐烦时,十郎出现了。

    “对不起大家,爷爷现在不在屋内,今天可能还是不方便进来摘柿子。”十郎对着大伙深深地一鞠躬,脸上写满了歉意。

    “不管了!不管了!既然爷爷开口邀请,若爷爷不在家应该也可以进去摘吧!”和夫对于十郎的反反复复非常不能接受,是男子汉就应该说话算话不是吗?

    和夫推开十郎,想带着身后的其他人直接闯进院子里。此时石川进拄着拐杖吃力地跟在和夫旁并一把拉住他的衣服。

    “我看十郎真的有问题,若他爷爷真的答应还会如此反复吗?”旁边的义雄也担心地问道。

    “有事我一个人扛,石川进你脚不方便,就在树下等我摘柿子给你吃吧!”和夫高耸的颧骨绷紧,一脸坚决。

    “可是……”石川进仍是不放心。

    “别再婆婆妈妈了,我说没事就没事!”和夫一边拍胸保证,一边接住猴子般爬到树上的正男丢下的柿子。

    原本晴朗的天空慢慢飘出大大的云朵,突然一阵强风将树枝吹得沙沙作响,甚至吹落了几颗柿子。

    “喂!文男!你脚下滚落的柿子别浪费了,快捡起来。”和夫对着右前方吼道。

    和夫将接下的柿子递给一旁的石川进。

    “喏,吃吧!受伤的人要多补一点儿!”

    石川进无奈地拿着柿子,坐在石头上。

    院子里数棵果实累累的柿子树,不一会儿的工夫就被和夫一行人吃得干干净净,不少人的怀里还揣了几个柿子,准备带回家分给家人享用。

    和夫肩上挂着装满柿子的布袋,走到十郎面前。

    “十郎,记得帮我跟爷爷道谢啊!你们家的柿子还真是香甜呢!感谢招待!”和夫带着后面一群人夸张地向十郎行礼。

    十郎两眼发愣地看着和夫及其他人,拖着虚软的步伐走向只剩绿叶的柿子树前。

    “你就不用送了,感谢招待!”和夫拍了拍十郎的肩膀,故意忽略十郎呆滞的神情。

    既然说要请吃柿子,就是要请到底,和夫心里暗忖。

    该玩的也玩够了,柿子也吃得饱饱的,每个人身上还带了不少战利品,和夫和一群玩伴比平常回家还早了些。

    天空中的云朵愈积愈厚,十月的深秋,开始有了些凉意。

    背着新鲜柿子的和夫,快步地走回家,迫不急待地要跟妹妹们分享。

    但他还没进到屋内,却瞧见室内一片漆黑,连印刷厂也空无一人。正当和夫感到怪异时,看到隔壁的山口阿姨疾步走来。

    “和夫,快点、快点……你们全家都在叔叔家,再不赶过去就来不及了!”山口阿姨气息不稳地说道,长发散乱地束在脑后。

    和夫马上跟着山口阿姨,快步地走到市助叔叔家,望着逐渐点亮的街灯,他的心情没来由地沉重。

    推开大门,还没进屋就听到嘤嘤啜泣的声音。

    他看到市助叔叔躺在榻榻米上,脸上却盖上了白布,一旁的加南婶婶脸色憔悴,两眼无神地盯着叔叔。

    和夫不自觉地两脚一软,几乎快站立不住。

    “哥哥——市助叔叔他……”原本跪坐的绫子直起身子,抱住和夫的手臂,肩膀仍不断地抽搐。

    和夫连忙站稳,一手扶住妹妹,两眼愣愣地看着叔叔脸上的白布。

    市助叔叔……走了?

    他双膝一软瘫坐在地上,肩上的袋子滑了下来,柿子也散落一地。

    绫子被他一扯,差点坐不稳,一脸惊慌地望着和夫。

    “没事!没事!哥哥在你旁边……”和夫假装坚强低声地说。

    叔叔真的走了!曾经偷偷带他去爬山、钓鱼的叔叔,教他折手里剑的叔叔……

    和夫的眼泪不停地滑落,他看不清楚叔叔最后的样子,眼前早已一片模糊。

    稻盛畩市双手紧握,跪坐在加南婶婶旁,而母亲伊美则紧握住婶婶苍白瘦弱的双手。

    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

    负责处理遗体的人很快就到了,因为是罹患结核病而病逝,必须要尽快处理。

    后来的七天过得很漫长,在诵经超度及家人的沉默中度过,当初新鲜的柿子,早已在叔叔家的院子中悄悄腐烂。

    ◇ ◇ ◇

    这几天,和夫显得沉默异常,虽然平常还是有一群要好的同伴围绕,但因为市助叔叔的死亡,和夫的心情跌到谷底,他对于周遭环境的变化失去了兴趣,就好像脑袋里某条神经被抽走似的,空荡荡……

    “嗨!和夫!”

    突然被拍一下肩膀,和夫连忙转头,愣了会儿后,定睛一看,精神似乎全回来了。

    “你终于回来上课啦!川上!”和夫高兴地说。

    过去总是顶着浓密乱发的川上,这次回国似乎换了一个人,剃着短短的小平头,颧骨因为脸颊变瘦而凸起,眼神流露出沉稳的光芒。

    “怎么!听说你家有事啊!”川上直盯着和夫。

    和夫的眼里闪过一丝忧郁。

    “没!说说你吧!美国那里生活应该不错吧!”和夫故作轻松地说。

    “也还好,就是讲美国话的机会比较多,其他时间都待在姑妈家里看书。你……市助叔叔的事,我知道了!不要太难过,身体重要。而且不到几个月就要中学入学考了,你自己也要好好把握。”川上双手紧搭住和夫的肩膀道。“我听美国的医生说,肺结核是飞沫传染的,所以……我想你的婶婶也应该病得不轻?”川上转回原本的话题。

    “你……你……你怎么知道!”和夫突然结巴起来。

    “这是推论!”川上看着前方飞过的战机。“总之,能活着享受阳光空气,就该感恩了。”川上幽幽地说。

    和夫侧头看着川上,总觉得他好像哪里变得不一样了。中学入学考,被川上一提,当初要考上鹿儿岛第一中学的雄心壮志好像又重新燃起。

    走廊一端,突然传来杂乱的脚步声。

    “教室在哪儿?你说教室在哪儿?”

    远远就看到白发苍苍的老爷爷,顶着被风吹乱的头发,边走边大声吼道。

    “咦,那不是十郎的爷爷吗?”站在旁边的文男踮起脚尖。

    原本在教室里的学生,纷纷挤到外面的走廊。

    老爷爷一脸怒火,气冲冲地走来,握紧拳头的手臂青筋毕露。

    “稻盛和夫在哪里?”老爷爷瞪着眼问站在门口的清治。

    清治的目光很快地扫了一圈儿,面无表情地指了指走廊上的和夫。

    “就是你,稻盛和夫,我孙子说你带一堆人闯进我家偷摘柿子,我才去东京没几天,你就跑来我家捣乱!真是太可恶了!”老爷爷指着和夫,吹胡子瞪眼地骂道。

    和夫很快地镇定下来,他恭敬地走到老爷爷面前,深深地鞠躬道:“爷爷,很抱歉让您生气,十郎再三地跟我说您已经同意我们去摘柿子,所以我想中间可能有什么误会!”和夫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但额头却早已布满冷汗。

    “你这个谎话连篇的臭小子,难道我孙子会骗我吗?”老爷爷扯开嗓门大声问。

    和夫的级任老师阿部先生接获通报后,很快地赶来了。

    “真的非常抱歉,和夫顽皮的举动造成您的困扰,我待会儿处理后再向您汇报!”阿部老师欠身道,前额凌乱的刘海半遮住布满雾气的镜片。

    “真的要好好教训一下,和夫这小子还跟我孙子说,若不让他摘柿子就找人去修理我孙子,真是太不像话了!”

    “是,请您稍稍息怒,待我先调查再向您报告。若真是和夫有错,我一定严惩不贷,请您放心。”老师依旧冷静地说道。

    看到老师坚持的模样,老爷爷也不好意思再发作。

    “就麻烦老师您处理了!”气消了不少的老爷爷,转头瞪了和夫一眼,便快步离去。

    目送老爷爷离开后,阿部老师脸色一整,微凸的下巴绷得紧紧的,顺手将刘海拨弄整齐后,看着和夫道:“你又闯了什么祸?上次打伤镰田君的脸还不够,现在又跑去偷摘十郎家的柿子?你们其他人先进教室自习,和夫、十郎跟我到办公室!”阿部老师无视欲言又止的和夫,自顾自地命令着,便转身准备走到办公室。

    “阿部老师!我没有偷摘柿子……”和夫在老师身后大声说道。

    阿部老师回头时,脸上严肃的表情让和夫突然噤声,他只好低着头默默跟在老师后面,眼角余光似乎瞄到十郎窃笑的样子。

    和夫突然觉得一股热气往上冲,双手不自觉地紧握成拳。

    进到办公室,阿部老师冷着脸,缓缓地拉出椅子坐下,他看着十郎平静地问道:“你爷爷说和夫趁他不在家时,带着十几个人闯进你家,将院子里的柿子摘得一干二净,是吗?”

    十郎点点头。

    “可是和夫说,你爷爷邀请他到你家摘柿子?”阿部老师再问。

    十郎仍然默默无语,但老师很快就注意到十郎不安的眼神。

    “好,看来有人需要回避,和夫你先到办公室外面等着。”阿部老师沉着脸对和夫说道。

    和夫听到这句话猛然抬头,恨恨地转身看着一脸无辜的十郎。

    “不!老师,我要……”

    “稻盛和夫!请你暂时到办公室外面。”阿部老师打断和夫的话,大声地命令道。

    和夫满脸通红,僵直地走出办公室。

    一直等到和夫关上门,阿部老师才开始询问十郎事情的详细经过。

    大约十分钟后,办公室的门从内开启,十郎探头而出。

    “和夫,老师叫你进去。”

    原本仰望天空的和夫,听到十郎的叫唤,木然地转身越过十郎,直直地走到老师面前。

    他双手紧贴着两侧的裤缝,腰杆挺得笔直。

    “十郎只说请你吃柿子,并没有要你到他家摘柿子,还说,你威胁他说若不让你带人去摘,就要找人揍他!”阿部老师说到后面,语气不自觉地加重。

    “报告老师,我并没有威胁他,是他说爷爷邀请我去摘柿子的。”和夫咬着牙一字一句地慢慢说道。

    “还在狡辩!”阿部老师突然大力拍桌。

    “上次镰田君的脸也是你弄伤的,还在嘴硬!”老师继续说道。

    “老师,那件事已经向您报告过,当时我并不在场,也不是我教唆正男他们的……”

    “好了!好了!那件事就先别说,偷摘柿子的事,就连十郎的爷爷今天都亲自到学校兴师问罪了,而且十郎刚刚也跟我讲了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稻盛和夫你不要再辩驳了!”阿部老师不给和夫说明的机会,直接下了定论。

    和夫听到老师偏袒十郎的话语,愤怒的胸口大力起伏。

    “我并没有错,老师你偏心,你对比较有钱的学生都比较偏心,连家庭访问的时间都比较久……镰田君的脸被弄伤时我并不在场,还有……”和夫再也憋不住,牙一咬将藏在心底的话全都说出。

    “住口!”阿部老师大喝一声打断和夫的话。

    “你,先到外头去。”老师推高因汗水滑落的镜框,转头看着十郎语气僵硬地说道。

    十郎一离开办公室,老师便起身走向和夫,他低着头开口问:“你说老师不公平吗?”

    “是!老师您偏心,专门偏爱比较有钱……明明不是我的错……”

    砰一声,阿部老师向和夫重重挥了一拳,跌坐在地板的和夫捂住左脸颊,不甘示弱地瞪视着满脸怒气的老师。

    和夫斜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浑身发抖,双手紧握。

    老师不是应该公平地对待每个学生吗?为什么对有钱、成绩好的同学特别偏袒?他心里不禁发出不平之鸣。

    “你还有什么不满吗?”阿部老师沉声问道,脖子上的青筋隐约可见。

    “不……没有了。”和夫脑袋里嗡嗡作响,他深深吸了口气后,很快爬起来恢复笔直的站姿。

    “和夫,罚你学期结束前不能下课休息,每天到操场劳动服务,扫落叶枯枝。听到了吗?稻盛和夫!”阿部老师大声问道。

    和夫觉得浑身发烫,却只能僵硬地点头,好多话梗在喉咙。

    “好了!耽误太多时间,你跟外面的十郎赶快回教室上课。”阿部老师拉过椅子重新坐下,头也不抬地说道。

    离开办公室后,和夫忍着隐隐作痛的脸颊,面无表情地看着前方步伐轻快的十郎。

    阳光洒落在走道上,校园里的枫树飘落了几片染红的叶子,秋意更深了。

    ◇ ◇ ◇

    偷摘柿子事件让和夫及同伴间的气氛陷入低潮。

    石川进、川上、义雄三个人默默地走在和夫后面,谁也不敢开口。

    “义雄,你前些日子跟我提到清治和十郎之间,到底是怎么回事?”和夫开口问道,叔叔的病逝让他差点忘记这件事,十郎爷爷突如其来的兴师问罪,正好勾起他的记忆。

    “镰田君是清治的好友!”川上突然说道。“上次镰田君被正男不小心伤到,虽然你不在场,但正男毕竟是我们这边的人。另外,清治似乎早就在拉拢十郎。”川上继续补充。

    “那个秃子实在太可恶了,平时和夫你是多么照顾他,他却这样恩将仇报!”石川进忍不住说出憋在心里的话。

    和夫突然停下脚步,害得走在后方的义雄差点撞到他而不得不停下来。

    “那不是秃子吗?”义雄向前方望去。

    其他两人还没回过神,就看到和夫往十郎的方向奔去,一把抓起十郎的领子。

    “为什么要在老师面前说谎,你为什么要骗我,难道我对你不好吗?”和夫尖起嗓子质问他。

    “是清治威胁我做的!”十郎急忙辩解。

    和夫继续大力摇晃十郎。

    此刻义雄、川上也赶到一旁。

    义雄再也忍不住,右手高举,准备挥向十郎那张令人生厌的脸。

    “义雄,别动他!不然秃子又会借此造谣生事,而且他爷爷刚刚才接走他,怎会又出现在学校旁边,一定有问题,我们不要……”石川进拄着拐杖吃力地赶上,连忙阻止道。

    话还没说完,就被前方传来的震耳吼声打断。

    “稻盛和夫、太田义雄你们给我住手!”阿部老师的声音,竟然从不远处传来。

    和夫一行人全都僵在原地。

    按惯例应该留在校内的阿部老师,竟然牵着自行车和十郎的爷爷站在校门旁。

    “你们这几个兔崽子,真是太不像话了!”十郎爷爷浑身发抖地指着他们,气得满脸通红,看来这一趟没白跑,不然就逮不到这群可恶的兔崽子了。

    十郎甩开和夫的手,飞也似的跑向爷爷,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

    阿部老师用力将自行车停好,走向他们。

    “你们几个全都跟我到办公室,另外,和夫待会儿我会请人通知你母亲到校一趟。”阿部老师冷着脸说道。

    四个人低着头不发一语地跟着老师到办公室。

    阿部老师训斥了几句就让石川进、义雄及川上离去了,唯独留下和夫一人。

    三人走出办公室时,刚好遇见匆匆赶到的和夫母亲——伊美。

    “阿姨好!”三个人弯腰行礼后,随即离去。

    “阿姨,和夫是被十郎陷害的。”川上经过和夫母亲身旁时,很快地低声道。

    伊美柔和地看着川上轻轻点头。

    听到母亲的脚步声,和夫却不敢回头,生怕一看见母亲,眼泪就会不听使唤地掉下来。

    “和夫的母亲,您好,不好意思让您跑一趟!”阿部老师看到和夫母亲走进,连忙起身说道。

    “不会、不会,真是抱歉,我们家和夫让老师您费心了。”伊美欠身道。

    纵使匆匆赶来,伊美的头发仍一丝不苟地梳拢成髻,可以看出稻盛家平时家教甚严。

    与和夫母亲简单寒暄几句后,阿部老师很快将和夫率众偷摘柿子、放学后又威胁十郎的事情说了一遍。

    “原本以为和夫近来上课专心很多,心性收敛不少,这几天正想夸奖他几句,今天又发生欺负同学的事情。”阿部老师叹道。

    “阿部老师,和夫摘柿子的事,我回去一定会再跟他说说,真的非常抱歉,给您造成这么大的麻烦。”伊美的眉头轻蹙着,再度向老师深深地弯腰道歉。

    和夫仍像木头般伫立在旁,伊美连忙拉拉他的衣角,他才跟着母亲一起弯腰致意。

    简短的十五分钟,和夫却觉得仿佛过了一下午。

    随着母亲的脚步走出学校,夕阳早已染红了整片天空。

    回家的路上,母亲并没有斥责和夫半句,只是默默地在前面走着,直到进到了家门。

    “妈……”和夫轻喊道。

    伊美转过身,凝视着眼泛泪光的儿子。

    “是男子汉就要坚强,觉得不公道就自己讨回公道,天底下没有白吃的午餐,知道吗?还有,不许哭!”伊美严肃地说。

    “妈妈相信你没有去偷摘十郎家的柿子,如果自己受委屈也要反省自己,为何当初没有清楚判断。”伊美继续说道。

    “可是平常我很照顾十郎啊!他还这样……”

    “觉得他不适合当朋友,就远离他,你心中若觉得不平,就去好好解决,不要在这里哭哭啼啼的。”伊美打断和夫的抱怨。

    檐廊一角突然传出女孩们的嬉闹声。

    “去陪妹妹吧!好好想想该怎么做。”伊美温柔地摸了摸和夫的头,并用袖子轻轻拭去他脸上的泪痕。

    和夫垂着眼,深深吸了几口气,母亲身上熟悉的气味让他心情平静不少。

    “妈,我知道了。”他抬起头故作坚强地说。

    “不,别这么快下结论。”伊美阻止和夫继续说下去。“思考需要时间,男子汉不是只靠冲动和武力来处理事情,重要的是定的力量!”

    和夫流露出疑惑的神情。

    定的力量……是我太容易相信别人的话,没去想到后果就轻易带同伴去摘柿子吗?

    “过几个月,你在满洲国当警察的兼一叔叔就要回来了,不是很久没跟叔叔看电影了吗?”伊美岔开了话题,因为她知道儿子需要时间来沉淀自己。

    “振作点,赶快去陪妹妹吧!好像石川进的小妹也来了,快去招呼一下。”伊美轻轻搂住儿子的肩膀,觉得最近和夫似乎又长高了些。

    净子拿着一盒糕饼,踩着新买的木屐,嗒嗒地从檐廊上直奔而来。

    “哥哥,静奈带了甜点过来!”净子摇晃着手上的纸盒,高兴地说道。

    和夫赶紧用手臂擦掉眼角未干的眼泪。

    伊美转过身,微弯的眼睛静静地看着净子。

    “妈妈,下午静奈过来找我玩……我……”净子没有发现母亲和哥哥间严肃的气氛,还以为母亲刚才的沉默是因为自己做错事。

    “静奈来找你玩很好啊!”伊美倾身摸摸净子的头。

    “和夫快跟妹妹过去!别愣在这里。”伊美向和夫说道。

    “好!”和夫点头道,声音还带了点沙哑。

    伊美看着两个孩子并肩走在一起,才放心地走进印刷厂帮忙。

    “哥哥,你怎么啦?声音怪怪的!”净子挽起和夫的手,抬头问道,丰润的双颊漾着健康的光泽。

    “哈哈,哥哥没事,走!我们快去找绫子跟静奈。”

    走不到几步,还没看到妹妹们,和夫就被飞过来的木屐打中。

    伴随着一声尖叫,绑着两根辫子的石川静奈,单脚穿着木屐一高一低地跑了过来。

    “和夫哥哥,对不起、对不起!会不会痛?”静奈睁着圆圆的眼睛着急地问道。

    和夫一脸轻松地拍了拍大腿上木屐留下的灰尘。

    “当然不会啦!我可是和夫哥哥!”

    顾不得单脚穿着木屐,静奈连忙从袖袋里拿出一个小玻璃瓶。静奈认真地用双手捧着玻璃瓶到和夫面前。

    和夫有点吃惊地接下小巧的瓶子。

    “里面有九十九只纸鹤,听说和夫哥哥家里有悲伤的事情,进哥哥也跟我说柿子树的事情,本来要折满一千只给和夫哥哥带来幸福,但是今天进哥哥跟我说得有点突然,所以只能先凑齐九十九只纸鹤的祝福。”静奈涨红着脸一口气说完。

    “喂!静奈,你跑哪去啦?木屐是侧翻还是正立……”久等不到静奈的绫子匆匆地跑过来找人,见到和夫和静奈两人脸红困窘的模样,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绫子捡起木屐递给和夫。

    和夫顺手接过木屐并蹲下身,在绫子惊讶的目光中帮静奈穿上。

    静奈觉得自己害羞到连脚跟都红了。

    “谢谢你的纸鹤,我很喜欢,谢谢!”和夫站直身子缓缓地说,耳根却悄悄地红起来。

    年幼的净子还不明白发生什么事,一把抓起和夫的手。

    “哥哥,快点!我们一起进屋吃糕饼吧!净子等哥哥很久了。”净子说道,她不太明白为何大家的表情都怪怪的。

    和夫领着三个妹妹进屋围坐在榻榻米上,愉快地吃着静奈母亲做的糕饼。

    好久没这么轻松自在了,和夫觉得一股暖流涌入胸口,并开始期待即将回国的兼一叔叔,他相信在天上的市助叔叔一定在暗中保佑着全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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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柿子树的事情,让和夫的同伴们都感到愤愤不平,义雄和石川进几次建议和夫到十郎家上门理论,但他都像没事人一样,丝毫没有动作。

    “和夫!难道你不生气吗?十郎这么可恶,害你被老师处罚成这样,连带要准备入学考试的时间都少了很多。”义雄忍不住问道。

    和夫坐在位子上,翻阅着刚从图书室借来的书籍,头也不抬地回道:“算了!得饶人处且饶人,就当我当初识人不清,再说鹿儿岛第一中学的考试,我有十足的把握,也不差那点时间准备……”话还没说完,就被刚进教室的清治打断。

    “你竟然在看医学的书籍啊!”清治停下脚步惊讶道。

    “难道只有你家可以看医学书籍吗?”义雄代替和夫回答,他早就对清治趾高气扬又喜欢暗地里算计人的样子感到不齿。

    “嗯,是啊!最近突然有兴趣。”和夫从容地看了清治一眼又低头继续看书。

    清治识趣地离开,走没几步又折了回来。

    “你家里是不是大扫除没扫干净啊?瞧你手臂到处都是红斑点点,该不会是过敏吧?若真是被跳蚤咬,那要小心警察到你家检查卫生,没准儿会被处罚呢!”清治加重语气“提醒”道。

    “过几个月和夫当警察的叔叔就会从满洲国回来,你说话小心一点……”义雄忍不住反驳道。在鹿儿岛,警察的地位是非常高的,连医生都得听警察的话。

    “义雄!”和夫终于抬头出声,并制止义雄继续说下去。

    “清治,谢谢你的关心,我会注意的!”和夫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和夫将书本合上,谨慎地收进书包里。

    “走吧!义雄,趁午餐还没抬进教室前,出去透透气吧!”和夫起身对义雄说。

    “清治,失陪了!”和夫点头道。

    教室外头虽然阳光亮眼,却一点儿都不热,凉风徐徐吹拂着透红的枫叶。

    “义雄啊!你也是以第一中学为目标吗?”倚着走廊外的矮墙,和夫突然没头没脑地问道。

    “那当然!怎么啦?”义雄眯着眼,面朝着刺眼的阳光反问。

    “阿部老师在一个月前跟我说,以我的资质,第一中学绝对是考不上的。”和夫幽幽地说。

    “是一时的气话吧!那阵子阿部老师不是正在处理你跟镰田君的事……”

    和夫转头淡淡地看了义雄一眼,义雄立刻噤声。

    “对不起,我不该提那件事!”义雄低声道。

    “没关系,那件事让我体会到要当一位领导者是多么不容易的事。”和夫边说边将飘落的枫叶接起。

    “要有勇气,要有牺牲及承担的勇气!”和夫继续说道。

    “好深奥的哲理!”义雄睁大眼盯着和夫。

    “是吗?”和夫望着远方道。

    “总得要健康地活着吧!”和夫不着边际地喃喃自语。

    当——当当——午餐的钟声响起。

    “走,我们进去吃饭吧!对了!今天放学我还会去图书室,你们……”和夫停顿了一下,看着义雄。

    义雄拍了拍和夫的肩膀,轻笑道:“哥们儿,不是吗?你以为去了几次我们就会厌倦了吗?总是去爬树、抓鱼、玩游戏,现在换换地方也不错啊!”

    义雄走进教室时,不禁回头盯着和夫布满斑点的手臂。

    “放心,消毒这个小事是难不倒我们稻盛家的!”和夫知道义雄在担心什么。

    义雄露出雪白的牙齿笑了笑,微皱的眉头终于舒展开来。

    ◇ ◇ ◇

    总是被同伴前呼后拥的稻盛和夫为了不让母亲太过担心,每天放学后乖乖地整理校园,即使被诬赖而无辜挨罚,也没有像过去一般,率众向十郎“讨公道”。

    不知是过敏影响,还是内心烦闷,健壮的和夫竟患了风寒,虽然身上的红斑和感冒很快痊愈,咳嗽的症状却是久久未退。

    稻盛利则站在万里无云的晴空下,看着自家门前刚冒出新芽的河津樱树 [1] 。

    “大哥,我出去啦!”从屋内跑出来的和夫,匆匆向站在院子里的大哥利则打招呼。

    “下个月就要入学考,不留在家里读书吗?”与和夫神似的面孔,但眉宇间多了份严肃稳重的稻盛利则问道。

    “咳——咳——去石川进家讨论功课……”和夫轻咳了几声回道。

    “去讨论功课不用带书本吗?”利则的目光转向和夫空荡荡的双手。

    “嘿嘿……”和夫干笑了两声。

    “天黑之前回来,不要玩太晚,虽然天气逐渐暖和了,但也不能去玩水,你的咳嗽还没痊愈,知道了吗?”利则走向身高矮他半截的和夫,低头叮咛道。

    “知道,我会照顾自己的。”

    利则望着和夫远去的身影,轻轻地摇摇头。

    这个好大喜功的弟弟,真不知如何劝他才好,最近一年的成绩从来没拿过甲,还信誓旦旦地说自己一定能考取第一中学,都快考试了,却整天只会跑出去玩耍,弟弟的同伴们虽然玩归玩,但成绩却科科拿甲……真不知道和夫的自信从哪里来的。

    急忙往石川进家方向奔去的和夫,想快点与同伴们赶在天黑前到后山摘枇杷,还有石川静奈……他右手不自觉地伸入衣袋里,摸了摸准备回赠给静奈的丝带。

    绑在静奈的长马尾上,一定很漂亮。

    “喂!稻盛君——和夫——”前方传来熟悉的呼喊声。

    瘦小的正男背着书包,气喘吁吁地从对街的书店跑来,自从去年十郎的柿子树事件后,正男就很少与和夫一起玩,几乎变成独行侠的他,升学考试变成唯一目标,只要在路上看到他,身上必定背着装满课本的书包。

    远方突然传来轰轰巨响,街道有如地牛翻身般摇晃起来。

    和夫、正男被突如其来的巨大声响吓呆了,站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

    北方的天空忽地窜出长长的白烟,晴空下显得触目惊心。

    “呜呜——呜……”

    尖锐的警报声响起,震耳欲聋的蜂鸣让和夫不自觉地捂住耳朵。

    剧烈的摇晃及刺耳的鸣响,使宁静的乡间顿时弥漫着紧张的气息。

    天摇地动间,屋舍仿佛在旋转,等到回过神时,和夫发现自己蹲在厚重的柜子下,身旁散乱着几十本书。

    “喂!你还要抱多久,我快不能呼吸了。”胸前传来正男沉闷的声音。

    头昏脑涨的和夫才发现自己竟紧紧抱着正男的头,他连忙松手并将差点透不过气来的正男从地板上拉起。

    他尴尬地看着正男说道:“对不起、对不起,我刚才真是太害怕、太紧张了。”

    “孩子们,还好吗?吓着了吗?只是防空警报的声音,别怕!别怕!如果再响起警报声,就跟着大人躲进防空洞好了。”身后传来陌生男子的探问声,仔细一听,滚珠般的嗓音像极了市助叔叔。

    “青木叔叔,真是谢谢你……拉我们进来。”正男语调不稳地说道。

    “和夫……原来是你啊!”青木叔叔惊讶道。

    和夫疑惑地看着面前长得像惠比寿 [2] 的陌生叔叔。

    “不认得我了吗?你五岁时,叔叔还抱过你,记得那时你还被吓哭,足足哭了一小时……”

    青木叔叔侧过脸,拉了拉自己肥厚的耳垂,补充道:“和夫你小时候最喜欢捏住叔叔的耳垂,有印象吧?”

    “噢,记得了!是……秘密念佛会 [3] 的叔叔。”和夫说到“秘密念佛”时,突然降低了音量。

    “哈哈哈,没关系,和夫现在可以大声讲念佛会,不会有人来抓的……哈哈哈……”青木叔叔纵声大笑。

    “叔叔,我要赶回家念书。和夫,我先走了。”好不容易稳下心神的正男整理好身上的东西后,随即离去。

    “青木胜,拉进来的小孩儿都没事的话,快来帮忙,这边书架都倒了,快点!”书店内传来女老板纤细的催促声。

    “是的,大姐。”青木叔叔转头向室内朗声回道。

    “和夫,你也快回去准备考试吧!听说你的目标是鹿儿岛第一中学,这所学校可不是那么容易考上喔!”青木叔叔的眼神严肃起来。

    呆立在凌乱书堆旁的和夫,突然很想找地洞钻进去,刚才发生地震及防空警报时的慌乱全都消失不见。

    “那么,叔叔,我先回家了,谢谢叔叔的帮忙跟提醒。”

    和夫好像受到什么刺激般,向青木叔叔道别后,他没有往石川进家的方向跑去,低着头若有所思地漫步回家。

    ◇ ◇ ◇

    两个月后。

    “石川进,你真的不约他一块儿去吗?难得我们有机会搭电车到横川玩,还可以吃到好吃的虾饭,又可以到阿久根泡温泉……”文男不死心地问道。

    第一中学考试发榜后,正男得到顺利录取,父母为了让儿子好好放松,特别规划了几天的行程,搭乘电车沿线游玩,也同时邀请正男的好友们一道前往。

    “不是我不想邀请和夫,你们都知道,和夫只能读寻常高等小学校 [4] ,这样约他去不是会让他心情难受吗?这……不太好吧!”石川进的浓眉紧蹙,原本讨论行程时的笑容全都不翼而飞,正男将邀约名单拿给他时,他毫不犹豫地对和夫投下反对票。

    “好吧!既然石川进都这样说了,那我就确定不邀请和夫。”正男将袖子卷了起来,露出细瘦苍白的手臂。

    “不过,我将会另外约清治一起去。”正男说这句话时,特别看了石川进一眼。

    “大家都知道清治因为突然发烧重病,才没去参加考试,以他的资质,只不过是晚了一年就读罢了。”正男特别补充道。

    “西村正男,你这话是什么意思?”石川进突然高声道。

    不知道是否因为妹妹喜欢和夫的关系,他无法接受任何一点对和夫不好的评语,暗示也不行。

    “石川进,你就别生气嘛!正男只是无心说说,难得大伙儿有机会搭电车出去游玩,就别太在意。”文男连忙打圆场。

    石川进绷着脸,一语不发地看着正男,他开始后悔这么早答应一道出游。

    嗒嗒嗒……

    急促的木屐声从后方的巷道中传来。

    “进哥哥……终于找到你了!”

    “绫子,你怎么跑来啦?”石川进惊讶问道。

    稻盛绫子不顾旁边两人异样的眼光,急急忙忙拉着石川进的衣摆。

    “进哥哥,你快点来!静奈又哭了,我劝都劝不住……”绫子任凭短发散乱在两颊,拼命拉着石川进。

    其他人还没回神,就看到石川进一脸惊慌地跟着绫子离去。

    ◇ ◇ ◇

    和夫闭着眼,背靠着自家门前粗壮的河津樱树,右侧敞开的大门,刚好遮住他的身影。

    “你也没看到他吗?”

    “没有没有,你想他有没有可能跑到后山?”

    “河边我们都找过了,也没看到他……应该是吧!走,我们快点。”

    直到声音远去,和夫才将厚实的大门推开,他望着义雄、石川进背影的眼神有些空洞。

    新学期开学快半个月了,除了义雄、川上,他总是躲着石川进和文男,看着好友们身上簇新的第一中学制服,内心就没来由地……

    “唉……”和夫轻叹了口气,仿佛笔挺的国民服就在眼前。

    “哥哥,你在这儿啊!石川进哥哥在找你。”后方传来绫子的声音。

    “哥哥,是不是心情不好,不然你为什么都不理静奈……”不知从哪儿跑来的净子,小手拉着和夫的衣角,细长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似乎快哭出来。

    “你们先进屋,待会儿哥哥会自己去找石川进,没事的!”和夫蹲下身子平视着净子,继续说道,“哥哥没有不理静奈,因为哥哥要准备明年重考鹿儿岛第一中学,必须多点时间念书,还是……你不喜欢哥哥读第一中学?”

    净子鼓着腮帮子,大力摇头。

    “咳咳咳……”一阵寒意从背部窜起,和夫忍不住咳了起来。

    升上小学五年级的绫子明显成熟很多,她若有所思地望着哥哥,随即走过去牵起净子的手。

    “哥,我带净子进屋。”

    和夫掩着嘴捂住剧咳,点头。

    现在是稻盛调进堂 [5] 的休息时间,整座宅院静悄悄的,没有半点声音。

    阳光从云层中洒落,一阵微风轻轻地吹落树梢的樱花。

    “和夫——”

    粗哑的声音从背后响起,和夫转过身,还没会意过来就被人重重搂住肩膀。

    “哥们儿就是要在一起,我石川进休学陪你重考一次。”石川进放开和夫的肩膀,浓眉下的大眼注视着他,语气坚定地说道。

    义雄不发一语地站在石川进旁边,微黑的脸上带点责难,他也开口道:“堂堂鹿儿岛的男子汉,只不过是入学考试没通过,有必要东躲西藏吗?我太田义雄,也陪着你重考第一中学。”他右手用力拍着胸膛。

    “你……你们……都知道……”和夫不知所措地退了几步,细长的眼泛着泪光,字字句句都敲进心坎。

    “我们是哥们儿不是吗?并肩站在一块儿,有福同享有苦当然一起尝,重考鹿儿岛第一中学不用怕一个人孤单,我们也陪着你奋战,明年一起入学,从现在开始,大伙儿都跟着你准备重考。”石川进挑着双粗眉,铿锵有力地说道。

    稻盛和夫觉得自己胸口有块硬物哽住,他一言不发地向前,敞开双手大力地环住义雄及石川进的肩头。

    咚!三颗头颅撞在一起,发出一声闷响。

    “谢谢你们……谢谢……”和夫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远远站在檐廊上的伊美,看着自家门前的三个大男孩抱成一团,泪水缓缓滑下脸颊。

    稻盛家里又恢复往常的欢笑,石川进在和夫的劝说之下,继续留在第一中学,更肩负起“重考必胜团”的团长角色,督促和夫、义雄及川上再度准备明年的第一中学入学考。

    * * *

    [1] 鹿儿岛的樱花特有品种,花瓣较大,呈现厚重的粉红色,为大岛樱与寒樱的自然混合种。

    [2] 日本的七福神之一,头戴黑漆帽、穿猎衣,双手分别拿着钓竿及鲷鱼,总是笑眯眯福气至来的形象。

    [3] 一向宗(净土宗)主张一心念佛,即可往生净土成佛;日本德川时期(1603—1867),一向宗被政府镇压,虔诚的信众秘密地守护宗教,因而流传下来的习惯。

    [4] 日本学制,小学毕业后可报考中学,若未录取则就读寻常高等小学校。

    [5] 和夫父亲经营的印刷厂。

    生死关头

    夕阳余晖笼罩大地。

    校园楼房上的黑色石棉瓦,反射出耀眼的光芒。

    和夫一行人,踏着长长的影子走出图书馆的圆形拱门。

    前方的川上突然停下脚步,从裤袋里掏出一罐药膏。

    “这是从国外寄回来的消炎止痒药,洗澡后涂上,效果还不错。”川上向和夫说道。和夫手臂上的红斑两个月前痊愈后,三天前脖子又冒出红疹,川上美国的姑姑去年寄来的药品中,就属这种止痒消肿的效果最好。

    尚未走远的文男听到川上的叮咛,转头戏谑道:“对啊!再加上石川进妹妹的纸鹤加持,好得更是快啊!”

    “文男!”和夫不禁面红耳赤,上个月石川进的妹妹又送来一瓶千纸鹤,祝福他能顺利重考上第一中学,消息很快被传开。

    文男灵活地躲开和夫的追击,一溜烟就跑得不知去向。

    川上走向和夫,大力地朝他的手臂拍了下,轻笑道:“就这样,记得别忘了啊!”说完便扶着前阵子不小心被车轮轧伤脚的石川进,跟着义雄往反方向离去。

    和夫目送着伙伴们离去的身影,抬起头望着天边的彩霞,深深地吸了口空气。

    真是凉爽啊!

    踏着轻快的步伐回到家中,还没拉开房门就听到混浊的咳嗽声。和夫不由自主地望向半个月前才返回日本的兼一叔叔居住的房间。

    “回来啦!和夫!”伊美的声音从厨房传出。

    “快将矮桌子搬出来排好,待会儿准备吃饭了!”伊美的声音和着煮菜爆香的滋滋声,诱人味蕾的辛香蔓延开来。

    “好的!”和夫大声回答。

    怎么今天提早一小时开饭?

    虽然满腹疑虑,和夫还是将身上的背包、书本放回房间后,立刻将矮桌排放好,并利落地摆上十一副餐具。

    “只要摆上十副就好了!待会儿兼一叔叔不会跟我们一道用餐。”伊美在厨房大声道。

    嗒、嗒、嗒。

    屋外传来沉稳的脚步声。

    印刷厂内的闷热再加上劳累的工作,稻盛畩市不一会儿额头又布满汗水,他脸上堆着笑,一边拿脖子上的毛巾拭汗。

    稻盛畩市比平常还要早进到屋内,他转头对着身后的印刷厂员工及临时帮忙的邻居们欠身道:“真是抱歉啊!又拖到这么晚。”

    和夫看到父亲及其他叔叔、阿姨们进到屋内,像往常一般深深行礼。

    “您好!辛苦了!”和夫中规中矩地说道。

    伊美和在厨房帮忙的山口阿姨也刚刚将晚餐摆放好。

    乌龙面、烤竹 鱼、清淡的豆腐、野菜、裹上面包屑油炸的猪排……看得人直流口水。

    “爸爸回来啦!”从洗手间走出来的净子,听到父亲浑厚的嗓音立刻冲了出来。

    稻盛畩市立刻蹲下身,一把将净子抱个满怀。

    “净子最乖了!”稻盛畩市原本紧绷的眉头立刻舒展开来。

    “叔叔好!阿姨好!待会儿记得先洗手再吃饭喔!”赖在父亲怀里撒娇的净子,不忘跟一旁的长辈们打招呼,童真的模样让人不禁莞尔。

    “叔叔阿姨好!”随后走出的绫子也跟着向长辈行礼问安。

    “和夫,快来帮忙端饭菜到叔叔房间。”伊美在厨房里呼唤道。

    “好的!”和夫听到母亲的呼唤,立刻走进厨房,将餐盘端进叔叔的房间。

    和夫拿着餐盘,小心翼翼地推开原本和叔叔共居的房门,一股浓浊的空气混着刺鼻的药水味扑面而来,他呼吸不禁一窒。

    “叔叔请用餐!”和夫将餐盘放在卧铺旁的小餐台上说道。

    原本壮硕的叔叔好像瘦了点儿。

    躺在卧铺上的兼一叔叔,吃力地翻身坐起。

    “和夫啊!咳咳……真是麻烦你了……咳咳咳……”叔叔边咳嗽边困难地说道。“你赶快去吃饭吧!接下来叔叔会自己处理……咳咳!”叔叔抬头看着一脸不知所措的和夫。

    “叔叔,空气有点闷,需要帮您推开窗户吗?”和夫起身后问道。

    “咳咳咳……”一阵剧烈的咳嗽让兼一叔叔说不出话,他捂着嘴点头。

    和夫将窗户推开,清凉新鲜的空气吹了进来,让他原本有点混沌的脑袋清醒不少;不知为何,今天总觉得有点闷热,和夫不禁又抓了抓发痒的脖子。

    和夫走出叔叔的房间,看到父亲和员工及附近来帮忙的邻居们已经在用餐了。

    “和夫!你怎么脸有点潮红?瞧瞧这脖子……一点一点的……是疹子吗?”正要跪坐下来吃饭的山口阿姨惊呼道。

    山口知子重新站起身,走向和夫并摸了摸他微微发烫的额头。

    “唉哟……身体不舒服就不要硬撑!”山口知子皱着眉头说。

    和夫抓了抓手臂上的红疹道:“阿姨,我平常体温就比较高,除了被跳蚤咬得痒之外,其他什么感觉也没有啊!谢谢山口阿姨的关心,我会注意的,请先用餐吧!”和夫微微欠身。

    “和夫,快来用餐,炸猪排要趁热吃。”正从厨房走出的伊美,将手在围裙上擦了擦。

    “哥哥,快来吃饭啦!不然你最爱的竹筴鱼要被我吃掉啦!”手拿着汤匙,头几乎埋在碗里的净子含糊地说道。

    大家专注在用餐,山口阿姨声音又细弱,所以谁也没听到山口知子与和夫在说些什么。

    “知子,你待会儿还要去听谷口老师上课吗?”伊美边帮绫子夹菜边问。

    “是啊!上了两次课就不知不觉地着迷了,谷口老师的理论相当有深度啊!”山口知子回道。

    “是什么内容?竟然可以让知子这么勤劳,一堂课都缺不得!”一旁好奇的女员工问道。

    山口知子放下筷子,正经地说道:“幸福人生!”

    大伙儿听了都笑了起来,连幼小的净子也跟着大人们咯咯地笑。

    “哈哈哈,真的是好有深度。”女员工笑着说,筷子上的青菜差点掉下来。

    稻盛畩市也不自觉地轻扯嘴角。

    山口知子轻轻地耸耸肩,若无其事地继续将碗里的面吃完。

    晚餐就在愉快的气氛下用完,由于山口阿姨要赶去上课,和夫就留下来帮忙母亲收拾碗盘。

    今天的和夫似乎精神不太好,帮忙整理完厨房后,没有陪妹妹们玩,就直接准备梳洗睡觉。

    啪、啪、啪

    玄关外传来一阵敲门声。

    正要进房间休息的和夫,匆匆地跑去开门。

    推开大门,一股冷风窜入,和夫不禁缩了缩脖子。

    “大哥,你回来啦!辛苦了,今天小叔叔在医院还好吗?”和夫看着利则大哥如往常般地问道。

    “饭有比以前多吃一点吗?”和夫盯着利则大哥手上的餐盒。

    利则摇了摇头,反手关上大门,室内温暖的气息些微冲淡了他的疲惫。

    “哥,你这样太累了!明天开始换我去帮小叔叔送餐好了!”

    正要回答和夫问题的利则,眼神突然停留在他的脖子上。

    “这是跳蚤咬的吗?”利则探出手,摸了摸和夫布满红点的颈项。

    “没关系!哥,这个药膏擦一擦,睡个一晚应该隔天就好了。”和夫忍着痒,接过利则手上的餐盒。

    “爸妈都睡了吗?”利则问道。

    “没,一样在等你回来,哥,我今天要先去睡了,不知道为什么,头有点昏昏的,可能是在学校太累了。”

    春天的入学考试是和夫心中的痛,看着昔日的同伴一个个穿上神气的第一中学制服,自己却只能进入寻常高等小学就读,仿佛矮人一截地抬不起头;明年春天的入学考一定要好好把握;自从“重考必胜团”成立后,和夫天天往图书馆跑,除了准备考试,也去了解结核病的患病原因,和……

    想到这儿,一年多前过世的市助叔叔那张暗黑干瘪的脸突然浮现在脑海。加南婶婶也躺在病榻,兼雄叔叔在医院也住了大半年……

    突然一阵酸楚涌上……不、不,要坚强,结核病不过就是疾病的一种,找到抵抗及预防的方法就行了。

    和夫告诉自己,一定要勇敢起来。

    “和夫,怎么啦?你脸色不太对……”利则对和夫突如其来的沉默,皱了皱眉。利则大步地绕到和夫面前,盯了弟弟半晌。“累了就快去睡吧!东西我来整理就行。”

    当和夫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时,利则一把拿走餐盒。和夫有点吃惊地望着空空如也的双手,抬头时利则大哥早已进到厨房,哐啷哐啷地清洗着铁制餐盒。

    和夫将大门严密地上锁,顺手又将大灯关上,便昏昏沉沉地晃进自己的房间,拉起被子,钻进母亲刚铺好的被窝,迷迷糊糊地睡去。

    ◇ ◇ ◇

    入冬之后,温度一天比一天低,清晨上学的学生一个个都穿起长袖,披上外套。

    “早啊!义雄。”站在校门前的文男,向低头疾步走来的义雄打招呼。

    不一会儿,石川进也脚步微跛地慢慢走近,两个月前被轧伤脚的他,拆线之后,脚伤好得很快,已无须再使用拐杖支撑,这几天心情特别轻松。

    “嘿!大伙儿早啊!”石川进看见熟悉的同伴,愉快地打着招呼。

    “咦?义雄,和夫怎么没跟你一道上学。”石川进转头望着义雄,狐疑地问道。

    义雄很快看了石川进一眼,双手紧拽着书包,低着头继续行走。

    “我说义雄,你……”

    “和夫母亲要我先去学校!”义雄很快地打断石川进的话,说完便快步进入寻常高等小学的校园。

    文男和石川进面面相觑,没想到平常最沉稳的义雄也有慌乱不安的时候。

    两个人也没多想什么,匆匆地去往鹿儿岛第一中学的方向。

    第一堂下课,隔壁班的川上来找和夫却意外扑了空,他看见坐在位子上发呆的义雄,二话不说便将义雄拉出教室。

    低垂的乌云让入冬的天气变得更加阴沉,连呼吸都感觉到一阵阵的寒意。

    川上扯下自己的围巾,抓起义雄的手臂,一把塞到他的手上,并说道:“喏,围上才不会冷。”

    川上快速地拉高身上绒布背心的拉链,将脖子严密地包住。

    “你今天等不到和夫就自己一个人来学校。”川上沉声问道。

    义雄两眼无神地点点头,两手机械似的把围巾套在脖子上。

    “和夫妈妈要我先去上学……”义雄语气平板地说。

    义雄突然身体向前,大力地抱住川上,川上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得倒退一步。

    “他也咳嗽得很严重,如果、如果是结核病……和夫的叔叔因为结核病死了,他婶婶也在今天早上死了……你知道……你知道,和夫他从来没请过假,今天却……”义雄浓浊的鼻音压抑着哭声,断断续续地将心里害怕的事,一字一句颤抖地说出。

    川上垂着手,静静地听着。

    走廊两旁堆积的枯叶,被一阵风卷起又吹落。

    川上还没等义雄说完,便用力拉开他,紧握着他的肩道:“放学后,我们先去探望和夫。”

    义雄也觉得自己身为鹿儿岛的男子汉,怎会如此轻易掉泪,尴尬一笑后,点点头。

    “太田义雄——”川上后方传来爽朗浑厚的声音。

    川上立刻转过身,与义雄并肩站在一起,鞠躬道:“土井老师您好!”

    义雄低身时,快速将眼角的泪痕擦掉。

    “这次中学入学考的模拟测验,你们两个都拿到相当不错的成绩,想必很快就可以看到你们穿上第一中学的制服啦!第一次没考上没关系,只要够努力明年上榜一定没问题。对了,听说和夫今天在家休养,你们记得上课笔记抄仔细点,放学后再带去给和夫。”土井老师说话时,嘴角的笑纹更深了。

    “是!”两人一同回道。

    土井老师正要开口交代两人一些事情,却突然瞧见身材魁梧的岛津老师从走廊转角处走来。

    他叮咛几句注意身体健康的话,随即快步走向岛津老师。

    “听说学期结束后,土井老师跟岛津老师就要一起被调到私立鹿儿岛中学。”目送土井老师离开后,川上幽幽说道。

    义雄有点吃惊地看着川上。

    “你说土井老师也要被调离这里?不是只有岛津老师要被调离吗?”义雄睁大眼说道。

    土井老师是他们共同的专任老师,刚升上寻常高等小学时,常常受到土井老师的照顾,无论发生什么难解的事,找土井老师就对了!

    冬天萧瑟的风微微刺肤,灰蒙蒙的天空更增添了些许寒意。

    离第二堂上课还有一段时间,义雄和川上索性坐在走廊尽头的台阶上。

    两个人默默地看着操场上相互追赶、嬉戏的同学。

    操场中央站着一个人,由于距离有点远,只看见他两只手似乎在比画指挥左右两群人,玩着敌我两方的竞技游戏……平日与和夫游戏的身影,仿佛就在眼前。

    川上收回视线,盯着脚边的阶梯,不自觉地轻叹了一口气。

    “和夫的市助叔叔还在世的时候,有一天和夫突然跟我讲住在隔壁栋的叔叔罹患了严重的结核病……你知道,这种患病后根本就没办法痊愈的疾病,得了就是宣判死刑。和夫说这种病,医书上记载连病患呼吸过的空气都会传染,所以每次他经过叔叔家时,都是憋着气走过……”

    义雄的眼神飘忽地看着远方,顿了会儿又继续说道:

    “就在和夫的叔叔过世前的一个礼拜,好像是带我们去十郎家摘柿子的隔天吧!记得那一整天,和夫显得难过异常,而且整个人似乎心事重重,放学后我就不断地追问他……”

    川上盯着义雄棱角分明的侧脸,伸出右手环过他的肩,紧紧握了一下。

    “他说,叔叔病逝的那一天,他走进叔叔的屋子,心情没来由地沉重,只记得以前跟叔叔间的感情及过去的生活点滴,其他的事全忘了!会不会……”义雄的嘴角微微地抖着。

    “结核病不会这么容易传染的,更何况那是去年的事了。”川上打断他的话。

    “那么今天和夫缺席病假,又怎么说?最近经过西田桥的送葬队伍愈来愈多,据大中寺的住持说,全都是结核病死的,里头还有不少小学生,我真的好怕、好怕……”住在西田桥头的义雄,过去最常看到的是迎神的队伍,但如今却是……

    当当当——

    上课钟声打破了窒息的沉默,川上很快转身站起,并一把拉起陷入不安的义雄。

    不远处,二三十位高矮胖瘦不一的学生踩着零乱的脚步,从操场往台阶方向冲来,一个个神色匆忙地赶着回教室上课。

    川上的步伐有点快,义雄恍惚地跟在川上后面,慢慢地走着。

    忽然义雄右肩被猛力一撞,他一个重心不稳连滑带滚地摔倒在地。

    “走路这么慢,没听到上课钟声响了吗?台阶前还挡路!”撞到义雄的同学挺着高壮的身躯,非但不道歉还满脸讥诮地大声嘲讽。

    清治不知从哪里冒出,一个箭步冲态度恶劣的男同学走去,突地挡在义雄前。

    “克己,你在做什么?撞到人还不赶快道歉!”清治对着足足高他一头的男同学喝斥道。

    川上听到义雄摔倒的声音便马上转身将他扶起,帮义雄拍掉身上的脏污后,急忙问道:“受伤了吗?”

    义雄满脸惊吓地摇摇头,冬天厚重的长袖衣裤让冲击力道减缓不少,除了手掌有些微的擦伤外,并无大碍。

    川上弯腰帮义雄捡起掉落到一旁的围巾时,刚好跟清治对上眼。

    旁边的义雄看到清治那张俊俏而醒目的侧脸,在他眼中清治就是陷害和夫的祸首,去年若不是清治教唆十郎,和夫也不会被老师处罚天天放学后在外头扫地,受风受寒,甚至现在可能还得了无法治疗的肺病……

    此刻义雄再也忍不住内心的激愤,宣泄似的奔向清治。

    川上刚回过神,就看到义雄一拳挥向清治的胸口。

    砰的一声,清治猝不及防地倒在地上。

    “你居然对帮你解危的恩人如此报答吗?”由于松元医师平常的训练,清治立刻身手矫捷地翻身站起,冲向前双手抓住义雄的领口,转身单脚一勾用力将义雄摔了出去。

    情绪激动的两个人很快扭打成一团。

    川上几番试着要将他们两个拉开,但两个人几乎都陷入疯狂的状态,相互踢打拉扯,好几次川上都不小心被踢中。

    一阵急促的哨声响起。

    “你们在做什么?还不快给我住手!”准备返回办公室的体育老师看到扭打在一起的两人,连忙跑来大声喝斥。

    义雄和清治虽然停了下来,仍瞪视着对方不肯松手,气喘吁吁地抓住对方的衣领。

    “你们两个,才刚离开老师的视线没多久又出事!”体育老师皱着眉看向义雄及清治。

    清治听到这句话,马上放开揪住义雄的手,深深吸口气退后几步并向义雄鞠躬道歉:“请原谅我的无礼及失常,对不起!”说完又对着义雄再度快速地弯腰行礼,起身后转向体育老师,面无表情直挺挺地站着 [1] 。

    “一切都是我的错,请您惩处!”清治低头对着体育老师说。

    体育老师冷着脸双手抱胸,两眼不断在几人间打转,似乎在思索什么。

    “你们都先进教室上课,放学后到三楼办公室来找我。清治,你先跟我过来!”体育老师挥了挥手,示意其他三人先离开。

    川上拉着义雄匆匆离去,在途中义雄三番两次想折返回去找老师说清楚,都被川上劝了下来。

    “你不觉得清治跟老师的关系很不错吗?”川上对着义雄解释道。

    义雄咬了咬牙,只能无奈地接受,快步地跟着川上跑回教室上课。

    ◇ ◇ ◇

    放学后,义雄果真被体育老师单独留下来处罚,他顶着寒风在走廊罚站足足一个小时,川上、石川进在老师进办公室休息时,也偷偷溜到义雄旁边陪着他。

    义雄眼角余光注意到旁边熟悉的身影,感动的泪水在眼眶中打转。

    大家心中深深挂念和夫的病情,三双眼睛紧盯着前方中庭伫立的大时钟,一分一秒地倒数着。

    好不容易挨过了一个小时,义雄一行三人顾不得早被冻僵的身体,背着书包急忙赶到和夫家。

    进到和夫家敞开的庭院大门,就听到印刷机轰隆隆的运转声。

    正当义雄一行人探头探脑的找寻时,和夫的母亲穿着一袭蓝色素面的结城和服 [2] ,手牵着绫子、净子正准备走出屋子。

    眼尖的石川进立刻认出和夫母亲。

    “伯母、伯母,是我,石川进!”他用力挥着手大喊。

    “是进啊!”和夫母亲望向院子的大门。

    川上注意到和夫母亲的神色有异,他拉了拉石川进的衣角,迅速与石川进对看了一眼。

    “伯母,我们是来探望和夫的,顺便将今天的上课笔记带来,班上的同学都很挂念他的健康,希望他早日康复。”川上礼貌地说道,成熟的口吻不似十二岁的孩童。

    伊美有些疲惫地看着他们,脸上带着浅浅的微笑点头道:“和夫有你们这群朋友真是他的福气。快进来吧!他刚从医院回来,还没睡下。”

    “哥哥们好!”还没等母亲说完,一旁的绫子拉着妹妹净子,向川上一行人打招呼。

    伊美弯下身温柔地看着绫子并说道:“你带着妹妹先去找爸爸,妈妈待会儿再去找你们。”

    绫子乖巧地点点头,牵着净子很快地离开。

    三个人随着伊美绕过大门,穿过院子直接走到房子后头的檐廊进到屋内。

    “和夫,义雄、进和川上来看你了!”伊美轻轻喊道。

    屋内温热的空气舒缓了三人早已冻僵的四肢,他们利落地将书包排放于墙角,便跪坐在榻榻米上。

    “你们来啦!”和夫脸上带着棉布口罩,虚弱地从房门慢慢走出,声音听起来比往常沙哑低沉。

    “和夫!”义雄一看到和夫出现,正要准备起身,和夫就示意他坐下。

    “咳咳咳、咳咳……”

    起居室稍凉的空气,让和夫忍不住咳了几声。

    川上有点担忧地看着和夫暗沉的脸色,才一天不见,原本清亮的眼神就变得有些混浊。

    和夫缓缓地坐在暖桌旁,气息似乎还有些不稳,义雄立刻起身移动到和夫身旁,替他拍背顺气。

    伊美从厨房端来点心茶水,亲切地招呼几声后,旋即帮忙将暖桌内的炭火添上,方便他们取暖。

    这时和夫才注意到,石川进的脚伤似乎好了大半,连先前不离身的拐杖也不见了。

    和夫拉下口罩,双手捧起热茶喝了几口,哑着嗓子问道:“石川进你的脚伤?”

    “快好了!缝线拆了之后,左脚踩地几乎都不会痛了,当然拐杖也就不需要啦!这只左脚可说是铁打的,先前在空地踩到钉子两个礼拜就痊愈,这次被轮子轧伤当然会好得更快!”石川进眨着和妹妹静奈一样的大眼睛自我调侃道。

    “对了,这拿去!”石川进从书包里拿出一个小巧的瓶子,里面塞满了大大小小的纸鹤。

    “静奈拜托我拿给你的,一共九十九只,意义我也不太懂,反正她就要我转达,希望你早日康复。我真的很纳闷,怎么早上跟她说你请假,放学就变出满满一瓶子的东西,先前我好像也看过一瓶一模一样的……”

    “哈哈哈……”义雄和川上不约而同地大笑起来。

    和夫接过“不知道是第几瓶”的纸鹤后,害羞地将口罩迅速拉回,不好意思地往窗外看去,企图遮掩他的情绪。

    户外飘着细雨,院子里的树只剩下秃秃的枝丫迎风摇曳着。

    随着暖桌内的炉火渐渐升起,温热的气息围绕着四个人,屋内弥漫着柴火燃烧时淡淡的木头香气。

    “土井老师非常关心你的状况,还叮咛我们务必要将今天的上课笔记带来,还有你今天去医院,医生怎么说?”川上伸手将墙角书包拉近,掏出两本教科书,问道。

    “咳咳……医生说是感冒引起的呼吸道发炎,加上跳蚤造成的过敏,所以身体会比较虚弱,吃药休息一阵子就好了!”和夫内心相当恐惧自己可能是得了肺结核,因为医生检查出有肺浸润的现象,但他仍避重就轻地回答,不想让好友们太过担忧。

    听到和夫的话,川上心中的石头终于卸下。

    义雄、石川进愉快地吃着桌上的饼干,小口啜饮热茶,分享着今天学校发生的趣事,和夫对他们来说就像亲兄弟般,知道和夫只是一般的感冒及过敏,他们原本活泼的个性立刻显露出来。

    “咳咳咳、咳咳咳咳……”

    剧烈的咳嗽让和夫手中的热茶泼了出来,滚烫的茶水洒在裤子上,不一会儿就渗到大腿,旁边的义雄见状快速接过他手中的茶杯。

    和夫手忙脚乱地拿茶几上的抹布拭干茶渍,左手捂嘴挡住飞溅的口沫,他忍住胸口因强烈收缩而产生的不适及腿上的灼热,突然一股气喘不过来,眼前一黑……

    “和夫、和夫……”看到和夫失去了意识,石川进他们全都慌了手脚。

    和夫在陷入昏迷前,看到了好友们惊慌的神色,想伸出手要他们别担心,全身的力气却被整片黑暗吸了进去。

    ◇ ◇ ◇

    身体好重、好沉……现在不是傍晚吗?为何没听到印刷厂房的机器运转呢?宁静到只有窗外寒风的阵阵呼啸。

    和夫睁开眼睛,适应了一会儿黑暗,发现自己躺在卧铺,身上盖着厚重的棉被,正在狐疑自己怎么回到卧房而石川进他们又怎么不见人影时,胸腔一阵剧烈的收缩。

    “咳咳……咳咳……”猛烈的咳嗽让他不由自主地压住胸口。

    突然嘴里有股咸咸的腥味涌出,他忍不住大力咳了出来,浓稠的液体喷溅在手心。

    透过照射进来的月光,带有大片血丝的痰赫然出现在眼前,他压抑住内心的恐慌,吃力地翻身坐起,才发现母亲在房内斜倚着墙角睡着了。

    “和……和夫,你醒啦!”伊美被和夫细微的动作惊醒,今天过度的疲惫,让她的知觉变得有些迟钝。

    “妈……”和夫的声音带着哭腔。

    敏锐的母性让伊美瞬间清醒,他冲向前抓起和夫的手,看到令人触目的红。

    她忍住快要爆发的恐惧,稳住气息轻声道:“别怕,妈妈在,我们去冲洗一下,待会儿熬点热汤给你喝。乖,明早我们再去医院检查,没事的!”伊美身体因为害怕而颤抖着,但还是努力地安抚儿子。

    伊美小心翼翼地搀扶着和夫离开卧铺,仔细帮他穿上厚棉外套,生怕卧房外的冷空气会让和夫着凉。

    冲洗后,和夫很快地又躺回卧铺。

    “进他们是晚上八点才回去的,义雄本来还要留下等你清醒,但实在是太晚了,外头又冷,整夜没回家睡觉他父母会担心,妈妈就劝他先回家了,明天放学后再来陪你。”伊美整理和夫因流汗而替换掉的里衣,忙不迭地说。

    她知道儿子内心在害怕什么,现在当务之急就是让和夫好好休养,别让他多想,重视朋友的他知道明天义雄还会过来,一定能安心地入睡。

    “妈妈去熬汤,你先好好躺着休息。”

    和夫无力地睁着眼点点头。

    二十分钟后,当伊美端着熬好的鸡汤进房时,和夫已沉沉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和夫被喉咙烧灼的疼痛唤醒。

    他撑开眼皮,感觉早晨的太阳正斜斜照入。

    门外传来叮叮咚咚细微的脚步声。

    是绫子和净子在奔跑玩耍吧!想到妹妹们的可爱模样,和夫干裂的嘴角不禁上扬。

    他摸了摸额头,好像没有那么烫了,身体也似乎轻松不少,准备起身时,房门被拉开,绫子圆圆的脸探了进来,确定卧病在床的哥哥已经清醒后,低声问:“哥,你好点了吗?听说哥哥昨天昏倒……”

    “哥哥没事啦!昨天是咳嗽太猛身体又虚,才不小心在起居室昏睡的。”和夫强装没事地解释,并努力挤出最有朝气的声音。

    绫子细细的眼睛瞅着哥哥,顿了半晌,递进一瓶温热的牛奶。

    “哥哥,先喝了热牛奶再起床吧!”她边说边点头。“妈妈已经帮哥哥请了几天病假,我刚刚听到的。”

    和夫一边听着绫子叨叨絮絮地述说,一边将牛奶一饮而尽,滋润干渴已久的喉咙。

    应该是药效的关系,退烧后整个人显得神清气爽,除了轻微的咳嗽没有什么不适,但一想到昨晚咳出的血痰,和夫突然大力地甩甩头,告诉自己只不过是喉咙出血,没事的,但医学书籍上的知识却又清楚地印在脑海,咯血极有可能是肺结核的征兆。

    和夫用力地眨眼,企图忘记刚才的恐惧,当他抬头准备拿外衣时,看到妹妹站在面前,手里拿着自己准备要穿的棕色厚外衣,眼里呈满了忧虑。

    “哥,你怎么呆呆的,不像平常的哥哥。”

    “哥哥身体还没完全好啊!”和夫装作没事般地笑道,他很快地套上外衣,带着绫子走出卧房。

    起居室飘散着饭菜香和柴火的气息。

    早上八点,父亲早就在印刷厂工作,哥哥利则也到学校上学,只见母亲跪坐在榻榻米上,暖桌上摆好两人份的碗筷、清粥、味噌山药汤、炒蛋,还有昨天从医院领回的药包。

    “妈妈想你大概这时候会醒来,饭菜都准备好了,快趁热吃吧!”伊美的眼眶有些浮肿,原本清澈的眼睛微泛着血丝。

    和夫双脚钻进暖桌,热流立刻包覆全身,绫子也学着哥哥下半身钻进暖桌。

    “哥哥,我吃饱了!你跟妈妈快趁热吃啊!”绫子说道。

    “妈妈跟医师讲好了,十点带你回医院复诊。”伊美垂下眼帘轻道。

    和夫点点头,帮母亲盛碗清粥。

    这顿饭吃得很静,只有碗筷碰撞的声音在起居室回荡着。

    ◇ ◇ ◇

    从医院回来,和夫吃完药喝下母亲煮好的红豆汤,不久便陷入昏睡。

    转眼就是放学时间,义雄一伙人背着书包喘吁吁地跑了过来,寒冷的天气让他们呼出的气体变成白色。

    “你们来啦!真是辛苦了,外头冷,先进来喝碗红豆汤吧!”伊美对站在门口的义雄一行人说道。

    “伯母,谢谢您!和夫现在还好吗?大家牵挂了和夫一整天,非常想了解他的病况。”川上恭敬地对伊美说道。

    “他中午从医院回来后就睡着了,到现在还没起床,先进来喝碗红豆汤,暖暖身子,要说什么到里面讲。”伊美柔和又坚定的态度让川上带着其他人乖乖地换鞋进屋。

    四个人默默捧着碗,喝完红豆汤后,便起身告辞。

    “伯母,我们知道您帮和夫请了几天的病假,但在和夫还没回学校上学前,我们每天都会帮他送来当天课堂抄写的笔记。”义雄从书包里拿出薄薄的记事本,恭敬地双手递上。

    “我就先替和夫向你们道谢了!”伊美微微欠身,目送一行人离去。

    傍晚,从印刷厂回来准备吃饭的稻盛畩市皱着浓眉,心事重重地盯着儿子的房门。

    伊美从厨房走出,拍拍丈夫的背,轻道:“和夫下午四点醒来,喝了热粥吃了药后,又睡着了……”话还没讲完,和夫的卧房里又传来阵阵的咳嗽声。

    “净子这几天让她继续住在宇宿町的外婆家吧!有其他哥哥们的陪伴,应该没什么问题。”稻盛畩市歉疚地凝视自己的妻子,继续说道,“知道你会不舍,但净子年小体弱,和夫又被诊断出是初期的……”

    “不!你别说,畩市拜托你不要说……”伊美在丈夫前藏不住内心的恐惧,眼泪扑簌簌地掉了下来,市助的死亡、重病在床的加南还有一直在医院疗养的兼雄,早已在她心里深深地埋下阴影,而和夫,她的宝贝儿子……

    伊美不知所措地哭瘫在丈夫的怀里,眼见和夫不断地发烧又呓语不断,身为母亲却只能眼睁睁地看儿子受苦。

    ◇ ◇ ◇

    雪絮纷飞。

    清晨的天空,落下入冬以来第一场雪。

    稻盛家往年在这时总是最热闹的,大哥利则会带着和夫、其他五个弟妹及和夫的好友们在细雪中追逐玩耍,但今年因为家中接二连三地出现罹患肺病的病人,整个家都笼罩在沉郁的气氛里。

    稻盛畩市的二儿子罹患不治之症的消息,很快就在街坊邻居中传开。

    “伊美!伊美!”稻盛家隔壁的山口阿姨,站在自家院子向伊美打招呼。

    “你们家的和夫还好吗?已经连续五天没看到他去上学了!”满脸担忧的山口阿姨看着伊美。

    “最近我家和夫的咳嗽特别严重,发烧好不容易退了,没隔多久又开始发烧。唉……不得已只好向学校多请几天假,我……真的谢谢你的关心!”伊美抱着装满杂物的篓子,话说到一半又停了下来。“我先进屋料理家里的事。”伊美叹了口气。

    “和夫可能是那个病吗?”山口阿姨追问道,眉宇间流露出悲悯的神色。

    伊美摇摇头不发一语地进屋,山口阿姨看着伊美萧索的背影,微驼的背似乎压着千斤重。

    好几个礼拜过去了,和夫总是昏昏沉沉,恍惚间看到许多担忧着急的面孔,他……会死吗?

    自从咳出血痰后,体力好像在一点一滴地流失,白天清醒的时间似乎变少,每次只要咳嗽都伴随着肺部剧烈的疼痛,印象中,去年过世的市助叔叔生前也常在喊胸疼……对了!喊疼前叔叔也是不停地咳出血痰……

    想到这里,和夫才发现衣襟早已湿濡成一片。

    他胡乱抹去脸上的泪痕,翻身下床,想到院子里散散心。套上厚长裤才走没几步,裤子竟滑落下来,和夫蹲在房间的地板上,颤抖地拉着母亲亲手裁缝的拉绳裤头,不禁号啕大哭。

    “咳咳咳……”猛烈的剧咳,让他重心不稳跌坐在地。

    砰的一声,屁股的酸麻让他的脑袋瞬间清醒。等等……院子里仿佛有人在呼喊他的名字。

    他赶忙穿戴整齐走出房间,还没拉开通往院子的拉门,阵阵从缝隙钻进的寒风,又让和夫猛然咳了几声。

    “小和夫、小和夫!我是山口阿姨,听到了吗?小和夫!”熟悉的音调和着冷冽的风传来令人心暖的声音。

    “别急着出来,再进去多穿件厚大衣。”山口阿姨听到和夫的剧烈咳嗽声连忙阻止道。

    过了五分钟,和夫才缓缓地拉开门走出屋子,看到山口阿姨站在相隔两家庭院的围墙旁。

    “和夫,你慢慢过来,阿姨有事要跟你讲。”山口阿姨头上的毛帽和脖子的围巾几乎快将她尖瘦的脸淹没。

    连日的高烧让和夫的体力削减了大半,连带着视线也较难聚焦,他拉高大衣领子,稍稍深吸了口气才踏进院子。

    积着薄雪的地面,让和夫的步履有些不稳。

    “身体好点儿了吗?看你的样子,好像恢复许多……”山口阿姨声音微抖地说,伸出手轻轻摸摸他的头。

    眼前的和夫两眼凹陷无神,脸色泛黑,连走路都不稳,看出来是勉强撑着虚弱的身体,但她还是要对和夫说“恢复得不错”鼓励这勇敢的孩子。

    “小和夫,外头冷,阿姨不跟你多说了!这本书你拿去看,应该对你有帮助。”山口阿姨递出一本跟学校课本差不多大的书。

    和夫伸出骨节分明的手,吃力地接下。

    “快进去吧!”山口阿姨催促着,不一会儿又急忙补充道,“要认真看啊!虽然有点难,但一定会对你有帮助的。”

    “好,我会的,谢谢阿姨。”和夫微微欠身后,慢慢地转头进屋。

    《生命的实相》,谷口雅春著。

    回到卧房,和夫捧着书,仔仔细细地端详黑色封面上烫金的字体,没多久一阵疲惫袭来,还来不及拉好被子,他便又昏睡过去。

    书,从和夫手中无力地掉落地面。

    * * *

    [1] 日本人习惯行礼如仪。

    [2] 结城和服是用产于结城地方的绢品做成的高级和服。

    诸相非相

    天还没亮,稻盛家的大门早已敞开。

    稻盛畩市穿着丈青色普段

    [1] ,带着利则及和夫的弟弟们打扫庭院,伊美则在厨房忙进忙出。

    访客陆陆续续到了,他们踏着极轻的步子,向站在庭院的畩市弯腰致意。

    他们都是过去秘密念佛会的成员。

    起居室的矮桌上摆满点心与刚冲好的抹茶,暖桌里的柴火发出燃烧时迸裂的声音,空气漫着清晨特有的干爽气味。

    “上杉先生、上杉太太,真是有劳你们大老远跑这么一趟。”伊美端着一叠茶碗,对着刚落座的上杉夫妇招呼道。

    “没有、没有,是我们打扰了!”上杉太太轻轻地说道,高挑的个子坐在略显矮壮的丈夫身边,有种奇异的协调感。

    “石川勋,你也来啦!真是难得。”早就坐在榻榻米上的青木胜那滚珠般的嗓音,让原本疏冷的气氛热络起来。

    “青木胜,好久没看到你了,还是如此福气的模样。”石川进的父亲——石川勋笑着说。方正的国字脸,让人觉得有些严肃。

    “南无、南无,感恩。感恩稻盛畩市,提供如此舒适的场所,让我们能聚在一起祈福,南无、南无,感恩。”青木胜双手合十,对着刚走进起居室的稻盛畩市说道。

    “南无、南无,感恩。”其他人包括稻盛畩市也同时合掌诵念着祝祷词。

    “谢谢大家特别到寒舍为犬子和夫祈福。”畩市简短地致谢。

    “别这么说啊!相会即是有缘,何况你们稻盛家族一向都是秘密念佛会的重要成员。不用如此客气,佛经不是提到诸相非相,相——即是五蕴 [2] 执着产生的业力、果报……这些大师曾跟我们开示过的,不是吗?”上杉哲郎对着畩市说完后,捧起茶碗高举至眉心,停了三秒才放下轻啜一口,接着又开口问道:“令郎——和夫的病况,如何?”

    “等等——话怎么讲到一半,上杉兄!你刚说诸相非相都还没说完。”青木胜不等稻盛畩市回答,便急忙插嘴。

    “呵呵呵——不急,青木老弟!”上杉哲郎笑着挥了挥手。

    “感谢大家的关心,犬子最近病况比较稳定,发烧次数减少了许多,只是仍时常昏睡。”稻盛畩市轻叹了一声,狭长方正的脸略为黯淡。

    “这就是我刚说的相。”上杉哲郎说道。

    “相?”众人不约而同地发出疑问。

    “看来你们真的都忘了多年前大师在山间小屋里的开示。相——即为心念的反射,我们周遭所感知到的就是诸相,当然也包括自己。所以心里想什么、害怕什么,就有可能影响相的变化。”上杉哲郎对主持聚会的稻盛畩市点点头,又继续说道,“畩市,所以我们更要精进禅定的功夫,看透自己的心念,至于令郎……”

    “这我听说了!山口知子好像拿了谷口老师的书给和夫。”青木胜打断上杉哲郎的话。

    频频被打断的上杉哲郎没有显得不悦,还笑盈盈地点头道:“《生命的实相》那本书,可能会对和夫有极大的帮助。”

    “说到这儿,突然想起谷口老师的‘神论说’跟大师的‘众生皆有佛性’的论点,似乎有些不同……”上杉太太开口提问。

    “你指的是‘人是神之子’吗?其实万本归宗,还是回到人既是神之子,必然人也是未来的神。如此解释,你应该明白吧!”上杉哲郎回答太太的问题时,眼里呈满了温柔。

    “另一种角度解释神,也就是大师曾说过的‘觉心’——观照世界当下不起分别想时,便是佛性。而佛性又不是这么简单就能显现,必须通过磨炼。因为,一次磨炼,才能一次放下。”稻盛畩市缓缓说道。

    “磨炼,又是最让人纠结不下的。”青木胜摇着头低声说,肩膀垂了下来。

    “诸法因缘生、诸法因缘灭。佛陀曾说:‘剥芭蕉叶时,剥到后面是空心。’当彻悟到万法皆空时……离自在来去亦是不远了。”上杉哲郎接着道。

    众人听到上杉的言论,沉默了一会儿。

    “哎呀!说得也太严肃了,所谓万法为心造。外界种种一切相,即是意念的化身,世间的种种一切果,皆为心念所造……这,又回到了上杉兄所说的诸相非相,不是吗?”青木胜一改刚才的沉郁,语气轻快地道。

    连接檐廊与起居室的拉门,被东方初起的晨曦照得透亮,院子里传来几声清脆的鸟鸣。

    “茶都快凉了,快趁热喝了吧!”坐在畩市旁边的伊美曳着长袖帮大家斟茶,说话时下弯的嘴角轻轻扬起。

    石川勋吃着微温的海苔卷 [3] 静静听着青木胜发表的言论,不断点头。

    “石川勋,你也发表些意见嘛——”青木胜对石川勋举杯道。

    “要说什么……”石川勋拉长了尾音,与众人的目光交接后,不疾不徐地说,“其实我们再如何修养心性,也逃不过时局的变化。唉——”他垂首叹气。

    “八幡钢厂那场轰炸,真是……该怎么形容……厂房全都被炸弹夷为平地,面目全非,战争的可怕无情不是我们平民百姓所能控制的,最近的防空演习也愈来愈频繁,也只能做好演练保护自己。”石川勋后面的声音渐渐变小。

    “所以我们更要好好修持,体悟大师苦口婆心的开导,真正深入禅定才能更快地顺应外界的变化。”青木胜接过伊美斟满的茶碗,高声说道。

    秘密念佛会的成员,就这样你一言我一语,从稻盛畩市的儿子病况,到战争的空袭,不断从佛法的角度辩论着。

    聚会到了尾声,畩市依照惯例简单地带领祈福仪式,大家低头合十念佛、诵念祷词后,便一个个告退。

    正当畩市及伊美站在檐廊准备送走青杉夫妇时,凌乱的脚步从后方响起。

    “爸爸、爸爸!”绫子顾不得礼貌,慌乱地从内室冲出。

    “妈……快……来看哥哥……”她上气不接下气说道,浅蓝色和服的兵儿带 [4] 散乱地拖在身后。

    伊美听到绫子的叫唤,立刻直奔和夫的卧房,她一边捂住左胸口剧烈的心跳,一边不断地祈祷。

    ◇ ◇ ◇

    送往医院急诊的和夫,在病床上待了三天三夜后,隔天清晨在家人的期盼下,恢复了稳定的呼吸。

    “这点心意请您笑纳。”稻盛畩市捧着精致的礼盒,低头对松元医生恭敬地说道。

    “不不不,这真的没什么,分内事分内事,何况和夫是我从小看到大,又是犬子的好友,只是安排病床而已,不是什么大事,用不着如此客气。”松元医生辞谢道。

    “请您一定要收下,犬子的命可算是您从鬼门关前救回来的,若没有您及时的帮忙,和夫可能就……”畩市突然接不下话来,腰弯得更低了。

    经过几番推辞,松元医生收下了沉甸甸的礼盒。

    “对了,主治医生提到,若和夫今晚没有再发烧,明天就可以出院回家静养。”松元医生临走前,停下脚步说道。

    “但……也请注意千万要做好消毒及隔离。”松元医生面容严肃,敛眉思索一下,从上衣口袋中掏出一张折叠整齐的字条。

    “主治医生是我的学长,这是……千万别给伊美看到啊!”

    畩市点点头,眼里有着感激和说不出的情绪,他恭敬地送松元医生到医院大门,在折回病房时打开字条………顺着字句读下去,脸色越来越凝重。

    北九州岛八幡钢厂的空袭事件,让南方鹿儿岛弥漫着紧张气氛,担任民间消防队队长的稻盛畩市,来往奔波于防空演习及印刷厂的工作,在家的时间更少了。

    偌大的宅邸白天几乎静悄悄,因为稻盛家男孩们放学后都要到印刷厂帮忙,净子、绫子则在宇宿町的外婆家。

    回家静养的和夫,发烧情况减退不少,但食欲不振让他日渐消瘦。

    “和夫!”石川进拉开和夫卧房的门探头进来。

    “谢谢你来看我,咳咳咳……”和夫费劲地撑起身子,从被窝里爬出来。

    石川进熟练地将和夫扶起,让他斜坐在软垫上,给他披上毯子。

    窗外昏暗的天色将窗濡染成墨绿,石川进望着玻璃窗外稀疏的枝叶,起身点亮书桌上的台灯。

    “我们家要准备搬到甲突川对面照国神社的附近,可能会有段时间不能来陪你,义雄他还是偶尔会来,但我就要等一切都安顿好了。”石川进坐回椅垫时,面色有些暗淡。

    和夫睁着凹陷的双眼,无力地点点头。

    两个人对坐无语,只剩和夫浓浊吃力的呼吸声。

    “我听学校老师和大人们说,太平洋那里的战争好像不太妙,北九州岛也发生了爆炸,总之,小心就对了。”石川进说。

    “我爸……是民间消防队队长……家里……咳咳咳咳咳……”剧咳让和夫说不出话,石川进连忙将一旁的保温罐打开,倒了杯热茶递上。

    “印刷厂底下的防空室,据说是鹿儿岛最大最坚固的……咳咳……你可以慢点搬家吗?”和夫问。

    石川进微笑地看着好友,说道:“照国神社附近也有防空室啊!听我爸说,坚固的程度可以媲美东京大城。所以,请一定要放心好好养病。”

    和夫黯淡无神的眼睛有些哀愁。

    “如果有一天,我死了……”

    “别说不吉利的话,你一定长命百岁的。”石川进不让和夫说完,趋前将和夫身上的毯子盖得更严实。

    石川进抬头看了看墙上的钟。

    “时间不早了,我还得去奶奶家接静奈,你要好好保重,别去想奇怪的问题,希望下个月就可以在学校见到你;上课笔记之后是义雄负责,这礼拜的都已经放在书桌上。”石川进朝书桌的方向努努嘴。

    “哈哈哈……咳咳……”和夫不禁被石川进的表情逗笑了。

    “那我先走了。”石川进套上长大衣后,便起身离去,合上房门前,还做了鬼脸,粗浓的眉毛硬生生地挤在一块,厚唇掀开,活像学校里谣传的大鱼怪。

    “哈哈哈……咳咳……哈哈……你放心,我会努力养病的,学校见。”和夫靠在柔软的垫子上,觉得身体渐渐舒坦起来。

    ◇ ◇ ◇

    昭和二十年 [5] 春天,樱岛附近陆续发生炸弹空投事件,战争紧张的情势让南九州岛的居民惶惶不安。

    “鱼都翻白肚啦!这…唉……没办法捕鱼怎么生活,之前晒的鱼干呢?嗯……”伊美将话筒支在肩头,两手忙着整理晚餐要煮的菜叶。

    “对对!去樱岛的船停开,听说岛上的人联络只能发电报……电话线路都断啦!真是可怕。”

    伊美向力夫 [6] 招手,并指了指挂在墙上的篮子。

    坐在起居室一隅埋首作业的力夫很快地会意过来,起身到母亲身边,将两大篓菜叶分装好,矮壮结实的他手脚利落,母亲还在专心讲电话时,他就将半人高的篓子清空推回厨房边的储藏室。

    “我家的和夫吗?托你的福,气色好些了,只是胃口还是有点差……嗯、嗯,你说这道菜可以提振食欲!”伊美的脸色顿时亮起,抽出围裙里的记事本,快速地将内容记下。

    呜——嗡——

    洪亮的防空警报声响起,所有人都警觉地抬高头、竖起耳朵。

    “力夫,快将大家叫醒,是空袭警报演习,速度要快!”丈夫交代的话突然在伊美脑中浮起,前面连续五声短促音才是真正的空袭警报。

    震耳的鸣声持续打扰着平静的向晚时分,伊美镇定地指挥孩子们带着老迈的公公、小叔及和夫到印刷厂底下的防空室。

    通往防空室的阶梯极为陡峭,仅容一人攀爬行走,虽一直保持空气流通但仍掩不住扑鼻的霉味。

    所有人都安置在固定位子后,利则仍牢牢抓住爷爷的腿,紧紧地将他背在身上。

    “利则,可以放下爷爷了。”爷爷有气无力地说道,瘦长的身躯晃了晃。

    “大哥,是演习啦!不用这样,快放下爷爷。”和夫的声音在漆黑的防空室中特别响亮。

    利则有点诧异,将爷爷小心翼翼地搀扶下来后,借由顶部微弱的光源搜寻二弟的身影。

    “我在这儿,大哥!”和夫朝利则的方向挥手。

    外头又传来阵阵警报声,强烈的音波震得地板吱吱作响,掩盖了和夫的声音,天花板的横梁被激出一股又一股的烟尘。

    稻盛家七人躲在宽敞的防空室中,按照平时的训练蹲低身体彼此挨着。

    密闭空间及幽暗的光线,前些日子在病榻上阅读的文字,在和夫的脑海里变得更加清晰。

    濒死的结核病,三天痊愈——“人是神之子,本来无病”,只要有这个观念,心中即不会再有恐惧,随着没有恐惧,一切疾病都会立刻消失……

    意念也就是命运的别号,因而,你只要把意念描绘在心中,它自然地变成你的命运。

    我们心里有一个磁石,会把周围的事物吸引过来,无论是刀剑枪支、灾难疾病或失业,都是由心而引起的……

    木头潮湿的味道、略带灰尘的空气,并没有让罹患肺结核的和夫咳嗽连连,防空演习让所有人神经紧绷,但和夫的头脑却异常清醒。他在心里反复咀嚼这句话——我们的内心有一个磁石,我们的内心有一个磁石……

    上次,石川进离开后,他终于提起精神翻开《生命的实相》。背脊涌上的寒意伴随剧烈的咳嗽,模糊晃动的文字,其实很多句子他都不懂,但他还是努力地一个字,一个字读下去。

    或许——读完了,自己就有机会……活下来。

    和夫浑身发抖、四肢虚软地想着,所以我必须要想象美好的事物,那么美好的事物就会出现在我身上。美好的事物、美好的世界……应该是没有病痛、没有战争、没有空袭警报的世界吧!每天都能到河边抓鱼,山上的枇杷树也都一直结着果子。父亲的印刷厂生意会一直很好、很赚钱,家里就可以请用人打扫煮饭,母亲就能买更好吃的点心。

    嗡——嗡——

    警报解除的鸣声将和夫从冥想中拉回现实。

    “咳咳……”和夫轻咳了两下。虽然匆忙从卧房到防空室躲避让他冷汗直冒,但呼吸逐渐顺畅的他,脚下的步伐变得更稳了。

    “来,二哥,手伸过来给我。”已经爬上梯子的力夫,左手攀着梯架,结实的右手探向和夫。

    昏黄的月光让和夫的脸泛着平和的神情,晦暗的神色似乎在那瞬间不见了。

    力夫吃惊地看着二哥,用力眨了眨眼;扶起二哥回到起居室后,他开始觉得有什么不一样,却又说不上来。

    伊美在厨房准备晚餐,其他人则回到各自的房间。

    和夫坐在榻榻米上,细瘦的肩膀斜靠着墙壁,他陪着力夫在起居室写作业,顺便闭目养神。

    “明天还要去医院复诊,吃完饭后趁早休息。”伊美端着餐盘从厨房走出,对和夫说道。

    和夫睁开眼,缓缓从榻榻米上爬起,跟着母亲回到卧房;确定罹患结核病后,和夫就不再和家人共进餐食。

    “主治医生说,如果明天检查状况不错,观察连续三天不会再发烧,应该就可以回到学校上课了。”伊美放下晚餐及药包后,将长袖的束带松开,拿出袖袋里藏放许久的护身符。

    “这是外婆特地托人到浅草观音寺求来的平安符,挂在脖子上,除了洗澡外千万别离身,知道吗?”

    和夫低头让母亲帮他戴上红色锦布的护身符,符上正面书写的大大的“福”字,背后则是观音菩萨庄严的图像。

    伊美坐在和夫前,静静地看着他吃饭。

    ◇ ◇ ◇

    经过几天的观察后终于返校上课的和夫,第一堂就只能待在场边观看。

    嘿、嘿嘿,哈、哈……

    一年级学生,正集中在武道馆里训练基本的防身术——空手道。动作零乱,但基本的正拳、上挡、下挡、挂槌、内挡,却有些模样。

    第二堂——修身课………第三堂——算术课……用餐……第四堂……

    在家静养近两个月的和夫第一次觉得,上课是件多么有趣又令人期待的事。

    下午三点,放学钟声还没响完,义雄、川上便急急忙忙从隔壁教室跑过来找和夫。

    “稻盛和夫人缘很好喔!”准备离开讲台的社会老师提着方形公文包,点头对着和夫笑道。

    戴着棉布口罩的和夫看不出表情,但细长的眼睛却流露出感激。

    “多谢老师照顾。”和夫站起来向老师行礼。

    目送社会老师走出教室时,早就站在一旁的义雄已经帮和夫收拾好书包,并背在身上。

    “快走吧!”川上担忧地看着和夫催促道。

    时至夏日还穿着长袖的和夫勉强回校上课,大伙儿非常害怕他会在半途突然昏倒。

    当当当——

    一行人快离开校门时,紧急钟声大响。

    “东京现已遭受上百架巨型战机B-29的轰炸,注意、注意现在东京、名古屋、大阪都已经遭受燃烧弹轰炸……请全体居民注意……请全体居民注意……请按照演习方式躲避,未解除警报前请勿外出。”

    广播声停止时,死寂般的空气环绕在街道,只剩下风呼啸而过的声音。

    嗡——嗡嗡——嗡——

    防空警报瞬间响彻云霄。

    义雄快速将和夫背在宽厚的背膀上,脸色铁青地跟着川上拔腿狂奔到学校大门旁的防空室入口。

    高两尺半宽一尺的钢制大门前,很快排满两条长长的人龙,所有人安静迅速地进入地下室。

    五百八十坪 [7] 的防空室入口处,充斥着汗水的酸臭及潮湿气味,但随着人群渐渐往内散开,干爽的空气慢慢飘进。

    个头高的川上,在义雄前方领路,和夫紧抓住义雄的背,不停地大口喘气。

    为避免被敌军发现,防空室内的照明设备只有昏黄的指示灯,宽敞空间中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回荡,学校的教职员及尚未离开的学生有八百多人,依照平时的训练井然有序地紧挨着蹲身抱头。

    “义雄、川上,我们手拉着彼此,待会儿解除警报时,义雄你不用背我。”和夫隔着口罩附在两人耳边闷声说道。

    义雄、川上朝和夫方向睁大眼,直到适应了昏暗的灯光,才看清楚和夫认真的表情,和夫虽然瘦了一大圈,脸上的颧骨更凸了,但眼睛似乎恢复以往的清亮。

    两人不分由说地抓住和夫的手,点点头。

    人群里传来细弱的哭声。

    “嘘——”旁边立刻有人制止。

    “拜托燃烧弹不要过来,拜托燃烧弹不要过来……”附近喃喃自语的祷告声,好像是佐藤老师的声音。

    和夫蹲低身体,两手分别抓着义雄、川上,冷汗不断地从额头冒出。

    嗡——嗡——嗡——

    警报解除的鸣声终于让所有人松懈了紧绷的神经。

    踏出防空室大门时,和夫不禁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五分钟后,庞大的人群已经疏散,西田小学校园里种植着杉木林,浓密的树叶随风摇曳。

    和夫停下脚步,着迷似的望着高耸的杉木,他拉下湿濡的口罩微微仰头闭目。

    “我们快回家吧!时候不早了。”义雄在旁说道。

    ◇ ◇ ◇

    鹿儿岛第一中学的入学考发榜,校园门口的公告栏前聚着三三两两的人群。

    “咳咳……”戴着口罩,和夫还是习惯性地捂着嘴。

    没有、没有看到名字……

    罹患肺结核的和夫靠着好友们带来的上课笔记及陪伴复习,也努力撑着孱弱的身体读书并参加考试。

    县立鹿儿岛第一中学校。

    他伫足在刻有校名的石碑前,眼光不断徘徊流连。

    在第一中学偌大的校园里绕了许久,和夫才慢慢踱步回到家中。

    一周又周地过去,和夫的病情时好时坏,偶尔虽能回到学校上课,但大多数的日子他都卧病在家。

    太平洋战争,从去年六月开始愈演愈烈,防空警报的次数更加频繁。对和夫来说是否能继续参加考试进入中学读书,已没那么重要了。日子就在发烧、卧病在床、上课、停课、躲避空袭中度过。

    随着节气的递嬗,气温逐渐稳定升高,鹿儿岛上的居民随着不稳的战争情势却日渐不安。大家都不知道巨型战机的空投炸弹,何时会落到自己长年居住的家园。

    咔啦、咔啦、咔啦……

    两轮推车的声音此起彼落地在街道上响起,许多人推着重要家当,准备往安全的地方疏散。三月十日东京大空袭的惨况已从本州岛地区辗转传到了九州岛。

    “他们都……都死啦…都死啦…一个人都没活下来……”中年妇人蹲在路边不断地哭号,绑腿长裤磨破了几个大洞,她用力捶打着旁边的石板墙,鲜血从指缝中渗出。

    “太太、太太,我们先回家去。”两旁的年轻女子一左一右架着衣衫零乱的中年妇人离开。

    巷道的宁静被无助慌乱的声音取代,稻盛畩市的印刷厂生意在纷乱情势中,虽然需要多接些制作纸袋的工作,才能应付一家十多口的生活开支,但在空袭频繁的战火中能持续营运,就堪称万幸了!

    “伊美,听说上衫家在东京居住的兄弟四人全都丧生在那场可怕的空袭中,唉……真令人难过。”最近才来印刷厂帮忙的亚美,附在伊美的耳边说道。“隔壁那条街道,又在做消毒了,据说又有患结核病的人病逝,你的小叔 [8] 应该也……”亚美不经意地提到。

    “啊!对不起,说了不该说的话。伊美,真是对不起……我先到厂房折纸袋。”亚美很快地往印刷厂走去。

    伊美看着她圆胖的背影,眉头紧蹙。担任民间消防队队长的丈夫,每天奔忙于大大小小的防灾训练、空袭掩蔽救助及防空室设备维护,伊美自己则是一肩扛下印刷厂的工作。警报声响起,所有工作一律停摆,为赶上交货期限,纵使是邻里间最爱说三道四的三姑六婆,也得好声好气地对待。

    乌云低垂,闷热的空气令人烦躁。

    “打扰了、打扰了!和夫在家吗?”敞开的大门前,灰扑扑地站了一个绑着防空头巾的男人。

    “土井老师!您怎么来啦?”蹲坐在檐廊前发愣的和夫,连忙冲向前弯腰行礼。

    “老师您好,我们家和夫真是多亏您的照顾。”伊美趋前低身道,原本在内室读书的利则也拉开纸门,匆忙穿上木屐迎接。

    “请进、请进,老师您快请进。”利则有礼地躬身招呼道。

    “别多礼啦!我顺路过来这里,只是要提醒和夫,务必要参加两周后私立鹿儿岛中等学校的入学考,报名书都已经帮和夫交出去了!和夫这孩子是可造之材,若没有继续升学而停留在寻常小学校,曾经身为导师的我,还真是不舍啊!”土井老师露出大大的笑容,粗厚的手掌拍了拍和夫的肩膀。

    和夫听到老师这番鼓励,热气直冲脑门。

    土井老师交代完事情后并没有进屋,伊美一再邀请未果,只好恭敬地领着儿子们站在大门,送老师离去。

    数月后,稻盛和夫顺利进入私立鹿儿岛中等学校。

    ◇ ◇ ◇

    漫天火光。

    接二连三的爆炸声,轰隆轰隆地不绝于耳。

    没有月色的夜晚,平时昏暗的街道被燃烧中的木造屋舍照得通亮,焦臭气味熏天,分不清是烂泥烧干的沼气还是动物尸体的腥味。

    巨大的火焰不断地从整齐的屋舍中冒出,强劲的热风扑打在仓皇逃窜的居民脸上,惊恐的尖叫声此起彼落。

    “嗡——嗡——嗡——警视长 [9] 命令药师町、西田町、武町、鹰师町的居民,全部往高见桥方向撤离。”断断续续的广播指令几乎淹没在爆炸声中。

    高热的浓烟从四面八方袭来,稻盛一家人跟着人群慌忙逃向甲突川,此时“水”成了最重要的救命之源。

    “跟上、跟紧点,力夫,推车的手要抓牢……伊美、伊美!”背着净子的稻盛畩市在伸手不见五指的烟雾里,着急地寻找妻子。

    “我在这儿。”被烟熏得直流泪的伊美,在后头一把拉住丈夫的腰带。

    身上披着湿毯子的和夫,吃力地跟着家人的脚步奔跑,他神经紧绷地抓住利则的手,生怕不留神就被人群给冲散。

    逃往甲突川河畔的居民愈来愈多,B-29战机轰炸的声音渐渐减缓,大家准备松口气时,所有人忽然对着东方的天际瞪大了眼……数十架B-29战机又从樱岛的上空飞近。

    人群,倏地如巢穴被捣毁的蚂蚁般乱窜。

    数以百计的燃烧弹凌空投下,第二梯队的机群以甲突川两旁的公共建筑为目标,疯狂轰炸,火舌直逼天际。

    稻盛一家人身上的湿毯子,挡住绝大部分灼热的焚风,阵阵呛鼻浓烟几乎让人无法直视前方,脸上早已分不清流的是泪水还是汗水。

    和夫惊惧地望向甲突川对岸——燃烧弹爆炸瞬间喷溅出的火花,点燃人们身上的衣服,变成一个个火球,顿时哀鸿遍野。

    前天病逝的小叔叔 [10] 干瘦枯黄的身影,突然浮现在脑海。

    小叔叔饱受结核病的磨难,最后带着安祥的面容辞世,或许他知道今天的这场大空袭,才会在前天离开人世吧!

    惊慌奔逃的居民、凄厉的惨叫声,稻盛一家人好几次险些被人群冲散,甲突川的河水到处漂浮着屋瓦残骸、布包行囊,还有烧得焦黑的尸体。

    樱岛,隔着锦江湾,平静地矗立在东方海面;陷入火海的鹿儿岛,将天空染成血红。

    ◇ ◇ ◇

    昭和二十年八月十三日的那场空袭,被称为“市民的末日”。

    整座鹿儿岛几乎半毁,幸存下来的居民虽躲过燃烧弹的袭击,但天亮后面对残破的家园,早已干涸的泪水又不禁溃堤。

    半个多月后,幸运躲过攻击的学校,逐一恢复上课。

    走在陌生街道,稻盛和夫有些局促不安,熟悉的家园在上次的致命大空袭中被摧毁,一家人赖以维生的印刷厂也付之一炬,只能暂先寄住在宇治町的外婆家,一天过着一天。办完小叔叔的丧事后,日子过得特别慢。但和夫的身体好像渐渐恢复。

    铁轨变形,电车全部停驶,重要交通枢纽几乎被炸毁,原本干净整齐的道路变得泥泞不堪。

    炽热的夏天,空气中的腐臭气息飘散不去。

    “等等我啊!等等!”和夫冲着前方疾驶而去的货车大叫,两旁排成长长队伍等待搭便车上课的学生跟着骚动起来。

    战后鹿儿岛市中心,已成焦土一片。

    位于疏散地的宇治町,距离市区的鹿儿岛中学相当遥远,学生们若没有搭上往来国道的卡车,根本无法上学。

    和夫摇摇晃晃地与十几个人蹲坐在卡车后方,景物缓缓地往后方移动。

    朝阳从云缝中探出,将周围临时搭建的木造房舍蒙上一层光晕,远方堆得像小山的断壁残垣轮廓更清晰了,这让和夫想起那恐怖的一夜。

    能安稳地活着,就是一种可贵的幸福。

    卡车行驶时激起大片的烟尘,颠簸的路面和弯道,让和夫有点恶心,他努力蹲低身体,避免从后斗摔进田里。

    到校后,和夫背起书包,迫不及待地冲进鹿儿岛第一中学,身上异于其他同学的卡其色制服,格外引人注目。

    木造校门几乎半毁,只剩下刻有校名的石碑屹立着,中庭两旁残存的矮树仍维持着圆球形的模样。

    早晨的空气夹杂着一股草木刚修剪过后的清香。

    “义雄、义雄!今天看到石川进了吗?”和夫肩上挂着书包走进右侧校舍,弯了几个弯,停在挂有二甲班门牌的教室问道。

    义雄斜靠在桌子旁,摇摇头。

    “没有,今天还是没看到他来上学。和夫,你还是快点回去学校上课,我们放学后再会合。”义雄看着和夫胡乱擦掉脸上的烟垢,说道。

    “和夫,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吧!怎么又跑来,再不回去你不怕迟到?”正准备进一丙班教室的清治 [11] 瞧见原本病弱的和夫,竟然又神采奕奕地站在第一中学校园里找朋友,不禁酸溜溜地问道。

    义雄的国字脸绷得更紧,他转头狠狠地瞪了清治一眼。

    中等学校里,最重视的就是人际间的长幼伦理,学弟只要看到学长莫不是恭恭敬敬的,大气也不敢吭一声。清治的俊脸一阵青一阵白,很快地识趣离开;和夫也装作没听到似的拍掉身上沾染的烟尘。

    厚重的云朵遮去艳阳,但空气闷得令人几乎透不过气。

    回程时,和夫不断听到路人在讨论照国神社附近的避难室,一丝不安猛然掠过,他不自觉地加快脚步。

    当——当当——

    “鹿儿岛私立中学广播,请同学们于十五分钟后至中央广场集合。”低沉的播报声在校园掀起小小的骚动。

    和夫小心翼翼地跨过广场旁堆放的铁栏杆,跟着同学们整齐列队。

    三个年级,九百多位学生,迅速地排列在广场中。

    一阵大风吹起,黄沙笼罩天空,全部人掩住口鼻,前方站在台上的老师却丝毫不受影响,安稳地拿着扩音器:“强、健、勇,是我们不变的校训,纵然历经如此可怕的空袭,只要拿出武士般的精神,积极接受困境的挑战……但在此,我们也要默哀三分钟,哀悼上个月不幸在空袭中丧生的同胞,还有同窗学习的同学……”

    主席台前老师的话还没说完,队伍里和夫的脊背涌上凉意,不禁打了一个寒战。

    “据我们所知,照国神社旁的六个防空避难室几乎已全毁……”

    霎时间,和夫已经听不到任何声音,只感觉到心脏狂跳,胸口快要炸裂开来,他的脚好像不听使唤般,往石川进家的方向跑去。

    “快抓住那位脱队的同学。”广场边的纠察员立刻大力吹哨,周围学生惊吓得自动让出通道,人群间的喧哗如水波般漾开。

    风在和夫的耳边呼啸,有人试图要拉回他,但他只知道要不断地跑、不断地跑……

    和夫穿过了几条街,无视路人奇异的眼光,喘息着爬上阶梯,跪倒在照国神社前的参道,汗水从额头上滴落。

    他看着岛津齐彬 [12] 的铜像,全身仿佛没了知觉。

    近三米的大理石底座,两米高的岛津齐彬身着狩衣 [13] 严肃地俯瞰着后代子民。

    巨型白色布幔垂挂在铜像底座,上边用毛笔书写着空袭遇难的居民姓名。

    和夫屏住呼吸,眼泪无声滑落,他拉出胸前的护身符,颤抖地将里面藏放许久的粉色丝带拿出,挂在旁边树梢。

    神社的拜殿早被烧毁,仅剩断成碎片的焦黑木柱倾颓在地,和夫面无表情地抬起头,望着铜像背后供奉主神的本殿飞檐。

    一阵清风将丝带吹起,长长的丝带在空中舞动,恍惚间他听到静奈在唤他……

    “和夫哥哥!”

    “喂,和夫!你一定会长命百岁的……”

    泪眼婆娑中,他看到了石川进那张爱笑的脸,黝黑精壮的臂膀搂着妹妹,在远方向他招手。

    * * *

    [1] 日常和服的一种,具有结实、耐久、简单的性质,可以在多种普通场合穿着。

    [2] 五蕴即是“色蕴、受蕴、想蕴、行蕴、识蕴”,蕴——梵文,又可译为“聚”,积增聚合之意。

    [3] 将马铃薯捣碎以高汤(昆布、鲣鱼、肉、蔬菜熬煮的)、糖、盐、酱油调味后,用烤海苔卷起。

    [4] 和服比较轻便的腰带,一般孩童使用,像长尾金鱼垂在腰间。

    [5] 公元1945年。

    [6] 和夫的大弟。

    [7] 依据当时规定,教职员与学生每人的避难空间应有0.75平方米,当时稻盛和夫就读于西田小学时,学生总人数约有2600人,由此估算防空避难室大小。

    [8] 稻盛畩市的弟弟稻盛兼雄,因结核病长年在医院静养。

    [9] 日本警察厅科长、中小规模县警察总部之总部长,大规模署警察总部之部长级。

    [10] 稻盛畩市的弟弟。

    [11] 因清治第二年重考入第一中学,故年级较义雄晚一年。

    [12] 鹿儿岛县在江户时代属于萨摩番的领地,德川幕府建立前为大名岛津氏统治,1863年天皇授予第二十八代岛津齐彬“照国大明神”之神号,使他升格为神,并建造照国神社,纪念他在明治维新时的贡献。

    [13] 幕府时代一般公家的日常装束,宽袍大袖,腰系当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