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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页

    “您要把担子担起来,”他说。“这笔财产可不能随便扔掉呀。”

    “金钱是魔鬼的臭屎,”寡妇说。

    “可是您家的钱也是唐切佩蒙铁尔艰苦创业的结果啊。”寡妇咬了咬手指头。

    “您很清楚,其实不是这么回事儿,”寡妇回答说。“这笔钱不是好来的。为了这点臭钱,何塞·蒙铁尔第一个遭了报应,临死的时候,连忏悔都没来得及做。”这句话,她说了不只一次了。

    “要说罪魁祸首吗,当然是那个该死的家伙,”她指着镇长高声喊道。当时镇长正拉着马戏团老板的胳臂从对面的人行道上走过去。“可是赎罪呢,全落到我身上了。”

    卡米查埃尔先生离开了寡妇。他把用橡皮筋捆好的一叠一叠的钞票放到一个纸盒里。站在门口,按字母顺序着长工们的名字。

    每逢礼拜三,长工们领一次工资。蒙铁尔寡妇听见他们从自己身边走过,但是没有答理他们的寒暄。她独自一人住在这所九间房屋的阴森森的宅院里。格兰德大妈就死在这里。何塞·蒙铁尔买下这所宅院时,万万没想到他的遗孀会在这儿孤苦伶仃地过一辈子。夜静更深的时候,蒙铁尔寡妇到空房里喷洒杀虫药,时常看见格兰德大妈在走廊里拿虱子,于是她就问格兰德大妈:“我什么时候死呢?”她同阴间的这种交谈徒然增加了她的惴惴不安,因为所有死者的回答都是笨拙的,自相矛盾的。

    十一点钟刚过,寡妇从泪花中望见安赫尔神父穿过广场。“神父,神父,”她喊道,心里觉得这样一喊仿佛就可以得到解脱似的。但是,安赫尔神父没有听见。神父了敲对面人行道上阿希斯家的大门。门虚掩着,里面静悄悄的,神父迈步走了进去。

    走廊上一片小鸟的啁瞅声。阿希斯寡妇躺在一张帆布椅上,脸上蒙着一块浸过花露水的手绢。从敲门的动静中,她知道来人是安赫尔神父。又呆了一会儿,直到听见神父的问候,她才把手帕拿下来。由于失眠,脸上显得十分疲倦。

    “请您原谅,神父,”她说。“没想到您来得这么早。”神父不知道人家是请他来吃午饭的。他十分不安地表示了歉意,连说今天早上有些头疼,趁天还不太热赶忙穿过广场来到这里。

    “没关系,”寡妇说。“我只想告诉您,您进来的时候,我正难受得要死要活的。”

    神父从衣袋里掏出一本散了页的《要理问答》。“要不,您再休息一会儿,我来祈祷祈祷,”他说。寡妇表示不用了。她说:

    “我已经好了。”

    寡妇闭着眼睛走到走廊的尽头。回来的时候,很利落地把手帕放在折叠椅的扶手上。等她坐到安赫尔神父对面时,好象年轻了好几岁。

    “神父,”她态度诚恳地说“,我需要您的帮助。

    安赫尔神父把《要理问答》装进衣袋里。

    “我愿为您效劳。”

    “还是罗贝托·阿希斯的事。”

    罗贝托·阿希斯没有履行自己的诺言,没有把匿名帖儿的事儿置诸脑后。昨天临走的时候,他说礼拜六以前不回来了;可是当天晚上,突然回到家里。回来后,一直呆在漆黑的屋子里,坐到天色微明,等着他老婆的“情夫”。后来,实在困得支持不住了。

    安赫尔神父惶惑不解地听她诉说着。

    “这件事毫无根据,”他说。“您不大了解阿希斯家的人,神父,”寡妇回答说。“他们都爱想入非非。”

    “我对匿名帖儿的看法,蕾薇卡是知道的,”他说。“您看,我是不是再同罗贝托·阿希斯谈一谈。

    “千万可别谈,”寡妇说。“那等于是火上浇油。不过您要是在礼拜天布道的时候谈一谈匿名帖儿的事,我想罗贝托·阿希斯一定会认真考虑的。”

    安赫尔神父摊开了两臂。

    “那怎么行啊,”他大声叫嚷起来“,那不是小题大作吗?”

    “防止犯罪比什么都重要。,

    “您认为事情已经到了这种地步了吗?”

    “岂止是这样认为”寡妇说。“单凭我一个人的力量,是阻止不了他犯罪的。”

    过了一会儿,他们坐到桌前。一个赤脚的女仆端上来米饭菜豆,半熟的蔬菜和一盘肉丸子,上面浇了一种暗红色的浓浓的汁液。安赫尔神父闷头吃起来。辛辣的胡椒、房间里死寂的气氛、内心里纷乱的思绪使他回想起在马孔多的一段往事。当时,他刚刚开始担任神职,住在一间简陋的小房子里。一天中午,也和今天一样,天气炎热、尘土飞扬,他曾拒绝给一个上吊自杀的人举行基督教的葬礼,原因是狠心的马孔多居民反对安葬这个自寻短见的人。

    安赫尔神父解开长袍的领扣,散散热气。

    “好吧,”他对寡妇说“;请您关照一下罗贝托·阿希斯,叫他别忘了礼拜天去望弥撒。”阿希斯寡妇答应一定照办。

    希拉尔多大夫和他的妻子从来不睡午觉。下午,他们一起阅读狄更斯的一篇小说。两个人呆在里面的院子里,男的躺在吊床上,两手交叉放在后颈上蹲听着,女的把书放在怀里,背对着被阳光晒得发蔫的天竺葵的斜影,朗读小说。她坐在椅子一动也不动,拿腔拿调地朗读着,读得没有一点味道。直到读完也没有抬头,书还是摊开在膝盖上。这时候,希拉尔多大夫走到洗脸池边冲洗了一下。天气闷热,似乎要来一场暴雨。

    “这篇小说长吗?”她认真地思索了一会儿问。大夫以他在外科病房学会的轻巧动作把头从洗脸池里缩回来。“人们说这是个短篇小说,”他在镜子前一边擦头油一边说。“可是据我看,还不如说是一部长篇小说。”他用手指抹了点凡士林,擦在头顶上。最后说:

    “评论家可能会说这是一篇短篇小说,但写得很长。”在妻子的帮助下,大夫穿上一件白色亚麻布的衣服。人们往往把她错认为是大夫的姐姐,一则她对他照顾得体贴入微,再则她那冷漠的目光显得年纪比大夫更大些。希拉尔多大夫临走前把今天请他出诊的人名单和顺序告诉了她,免得有急事找不着他。然后,又把候诊室的指示钟的指针拨了一下:大夫五点钟回来。

    街上热得象蒸笼。希拉尔多大夫在人行道上的荫影里走着,预感到:尽管天气闷热,但今天下午绝不会下雨。蝉声使码头显得更加寂静。那头死牛已经被人拖出,顺水流走了。腐臭味已经消散,留下一片真空。

    报务员从旅馆那边喊了他一声。

    “收到电报了吗?”

    希拉尔多大夫没有看见电报。

    “请告如何发货。阿科凡签署。”报务员把电文背给他听。

    他们一同来到电报局。报务员乘大夫起草回电时打了个盹儿。

    “是盐镪水,”大夫用了个不大科学的名词解释说。尽管他预感到下午没雨,在起草完电报稿后还是安慰对方说:“今天晚上也许会下场雨。”

    报务员开始计算字数。大夫没去管他,把目光转向发报机旁那本摊开的厚书。他问:那是不是一本小说。

    “是《悲惨世界》,维克托雨果的。”报务员发完报,在抄件上盖了章,拿着书回到栏杆旁。“我想,有了这本书,我们可以消磨到十二月了。”

    几年前,希拉尔多大夫就听说这位报务员利用空闲时间通过电报向贝纳尔多德尔维恩托女报务员传递诗歌。可是不知道他还传小说。

    “这可是个大工程啊,”大夫说着,用手翻了翻那本翻阅多遍的厚书,不由得想起自己年青时那些荒唐念头。“还不如传点小仲马的东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