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书网 > 武侠修真 > 醒世恒言 TXT > 第73章

第73章



渐渐知得二子去后,不知死活存亡。有了这个消耗,不胜欢喜,即央媒寻亲。媒人得了这句口风,互相传说开去。那些人家只贪王员外是个无子富翁,那管曾经招过养婿,数日间就有几十家来相求。玉姐初时见逐出廷秀,已是无限烦恼,还指望父亲原收留回来,总然不留回家,少不得嫁去成亲。后来微闻得有不好的信息,也还半信半疑。今番见父亲流水选择人家改嫁,料想廷秀死是实了。也怕不得羞耻,放声哭上楼去。

原来王员外的房屋,却是一间楼子,下边老夫妻睡处,楼上乃玉姐卧室。当下玉姐在楼上啼哭,送来茶饭也不肯吃。他想道:"我今虽未成亲,却也从幼夫妻。他总无禄夭亡,我岂可偷生改节!莫说生前被人唾驾,就是死后亦有何颜见彼!与其忍耻苟活,何不从容就死。一则与丈夫争气,二则见我这点真心,只有母亲放他不下,事到如今,也说不得了。"想一回,哭一回,渐渐哭得前声不接后气。那徐氏把他当做掌上之珠,见哭得恁般模样,急得无法可治,口中连连的劝他:"莫要哭。且说为甚缘故?"自己却又鼻涕眼泪流水淌出来。玉姐只得从实说出。徐氏劝道:"儿,不要睬那老没志气!凡事有我在此做主。明日就差人去访问三官下落。设或他有些山高水低,好歹将家业分一半与你守节。若老没志气执意要把你改嫁,我拚得与他性命相搏。"又对丫鬟道:"快去叫员外来,说个明白。"又分忖:"倘有人在彼,莫说别话。"丫鬟急忙忙的来请。谁想王员外因有个媒人说:一个新进学小秀才来求亲。闻得才貌又美,且是名门旧族,十分中意。款留媒人酒饭,正说得浓酽,饮得高兴。丫鬟说声"院君相请",只当耳边风,如何肯走起身。丫鬟站勾腿酸脚麻,只得进去回覆。

徐氏百般苦劝,刚刚略止,又加个赵昂老婆闻上楼来,重新哭起。你道却是为何?那赵昂摆布了张权,赶逐了廷秀,还要算计死了玉姐,独吞家业,因无机会,未曾下手。今见王员外另择人匹配,满怀不乐,又没个计策阻挡,在房与老婆商议。这时听得玉姐不愿,在楼啼哭,却不正中其意!故此瑞姐走来,故意说道:"妹子,你如何不知好歹?当初爹爹一时没志气,把你配个木匠之子,玷辱门风,如今去了,另配个门当户对人家,乃是你万分造化了,如何反恁地哭泣?难道做强盗的媳妇,木匠的老婆,到胜似有名称人家不成?"玉姐被这几句话,羞得满面通红,颠倒大哭起来。徐氏心中已是不悦。瑞姐还不达时务,扯做娘的到半边,低低说道:"母亲,莫不妹子与那小杀才,背地里做下些蹊跷勾当,故此这般牵挂?"只这句话,恼得徐氏两太阳火星直爆,把瑞姐劈面一啐。又恐怕气坏了玉姐,不敢明说,止道:"你是同胞姐妹,不怀个好念。我方劝得他住,却走来激得重复啼哭,还要放恁般冷屁!由他是强盗媳妇,木匠老婆罢了,着你甚急,胡言乱语!"瑞姐被娘这场抢白,羞惭无地,连忙下楼,一头走一头说道:"护短得好!只怕走尽天下,也没见人家有这样无耻闺女。早是不曾做亲,便恁般疼老公。若是生男育女的,真个要同死合棺材哩。亏他到挣得一副好老脸皮,全没一毫羞耻。"夹七夹八一路嚷去,明明要气玉姐上路。徐氏怕得合气,由他自说,只做不听见。玉姐正哭得头昏眼暗,全不觉得。

看看到晚,王员外吃得烂醉。小厮扶进来,自去睡了,竟不知女儿这些缘故。徐氏陪伴玉姐坐至更余,渐渐神思困倦,睡眼朦胧,打熬不住,向玉姐道:"儿,不消烦恼,总在明早,还你个决裂。夜深了,去睡罢。"推至床上,除去簪钗,和衣搇在被里,下了帐幔。又分付丫鬟们照管火烛。大凡人家使女,极是贪眠懒做,十个里边,难得一个长浚。徐氏房中共有七八个丫鬟,有三个贴身伏侍玉姐的,就在楼上睡卧。那晚守到这时候,一个个拗腰凸肚,巴不能睡卧,见徐氏劝玉姐睡了,各自去收拾家火,专等徐氏下楼,关上楼门,尽去睡了。徐氏下得楼来,看王员外醉卧正酣,也不去惊动他。将个灯火四面检点一遍,解衣就寝不题。

且说玉姐睡在床上,转思转苦,又想道:"母亲虽这般说,未必爹爹念头若何。总是依了母亲,到后终无结果。"又想起:"母亲忽地将姐姐抢白,必定有甚恶话伤我,故此这般发怒。我乃清清白白的人,何苦被人笑耻!不如死了,到得干净!"又哭了一个更次,听丫鬟们都齁齁睡熟,楼下也无一些声息。遂抽身起来,一头哭,一头检起一条汗巾,走到中间,掇个杌子垫脚,把汗巾搭在梁上做个圈儿,将头套入。两脚登空,呜呼哀哉!正是:难将幽恨和人说,愿向泉台诉丈夫。

也是玉姐命不该绝。刚上得吊,不想一个丫鬟,因日间玉姐不要吃饭,瞒着那两个丫鬟,私自收去,尽情饱啖。到晚上,夜饭亦是如此。睡到夜半,心胸涨满,肚腹疼痛,起身出恭,床边却摸不着了净桶。那恭又十分紧急,叫苦连连。原来起初性急时要睡,忘记担得,心下想着,精赤条条,跑去寻那净桶。因睡得眼目昏迷,灯又半明半灭,又看见玉姐挂在梁间,心慌意急,扑的撞着,连杌子跌倒楼板上。一声响亮,楼下徐氏和丫鬟们,都从梦中惊觉。王员外是个醉汉,也吓醒了,忙问:"楼上什么响?"那丫鬟这一交跌去杌子,磕着了小腹,大小便齐流,撒做一地,滚做一身,抬头仔细看时,吓得叫声:"不好了!玉姐吊死也!"王员外闻言,惊得一滴酒也无了,直跳起身,一面寻衣服,一面问道:"这是为何?"徐氏一声儿,一声肉,哭道:"都是你这老天杀的害了他!还问恁的?"王员外没心肠再问,忙忙的寻衣服,只在手边混过,那里寻得出个头脑。偶扯着徐氏一件袄子,不管三七二十一,披在身上。又寻不见鞋子,赤着脚赶上楼去。徐氏止摸了一条裙子,却没有上身衣服。只得把一条单被,卷在身上,到拖着王员外的鞋儿,随后一步一跌,也哭上来。那老儿着了急,走到楼梯中间,一脚踏错,谷碌碌滚下去,又撞着徐氏,两个直跌到底,绞做一团。也顾不得身上疼痛,爬起来望上又跑。那门却还闭着,两个拳头如发擂般乱打。楼上楼下丫鬟一齐起身,也有寻着裙子不见布衫的,也有摸了布衫不见裤子的,也有两只脚穿在一个裤管里的,也有反披了衣服摸不着袖子的。东扯西拽,你夺我争,纷纷乱嚷。那撒粪的丫鬟也自揩抹身子,寻觅衣服,竟不开门。王员外打得急了,三个丫鬟,都提着衣服来开。

老夫妻推门进去,徐氏望见女儿这个模样,心肠迸裂,放声大哭。到底男子汉有些见识,王员外忍住了哭泣,赶向前将手在身上一摸,遍体火热,喉间厮摪摪痰响,叫道:"妈妈莫要哭,还可救得!"便双手抱住,叫丫鬟拿起杌子上去解放。一面又叫扇些滚汤来。徐氏闻说还可救得,真个收了眼泪,点个灯来照着。那丫鬟扶起杌子,捏着一手腌臜,向鼻边一闻,臭气难当,急叫道:"杌上怎有许多污秽?"恰好徐氏将灯来照,见一地尿粪。王员外踏在中间,还不知得。徐氏只认是女儿撒的,将火望下一撇:"这东西也出了,还有甚救!"又哭起来。元来缢死的人若大小便走了,便救不得。当下王员外道:"莫管他!且放下来看。"丫鬟带着一手腌臜,站上去解放,心慌手软,如何解得开。王员外不耐烦,叫丫鬟寻柄刀来,将汗巾割断,抱向床上,轻轻放开喉间死结,叫徐氏嘴对嘴打气。连连打了十数口气,只见咽喉气转,手足展施。又灌了几口滚汤,渐渐甦醒,还呜呜而哭。

徐氏也哭道:"起先我怎样说了,如何又生此短见?"玉姐哭道:"儿如此薄命,总生于世,也是徒然!不如死休!"王员外方问徐氏道:"适来说我害了他,你且说个明白。"徐氏将女儿不肯改节的事说出。王员外道:"你怎地恁般执迷!向日我一时见不到,赚了你终身。如今畜生无了下落,别配高门,乃我的好意,为何反做出这等事来,险些把我吓死!"玉姐也不答应,一味哭泣。徐氏嚷道:"老无知!你当初称赞廷秀许多好处,方过继为子,又招赘为婿,都是自己主张,没有人撺掇。后来好端端在家,也不见有甚不长俊,又不知听了那个横死贼的说话,刚到家,便赶逐出去,致使无个下落。纵或真个死了,也隔一年半载,看女儿志向,然后酌量而行。何况目今未知生死,便瞒着我闹轰轰寻媒说亲,教他如何不气!早是救醒了还好,倘然完了帐,却怎地处?如今你快休了这念头,差人四下寻访。若还无恙,不消说起。设或真有不好消息,把家业分一半,与他守节。如若不听我言语,逼迫女儿一差两讹,与你干休不得!"王员外见女儿这般执性,只得含糊答应,下楼去了。徐氏又对玉姐道:"我已说明了,不怕他不听。莫要哭罢!且脱去腌臜衣服睡一觉,将息身子。"也不管玉姐肯不肯,流水把衣带乱扯。玉姐被娘逼不过,只得脱衣睡卧。乱到天明,看衣服上并无一毫污秽。那丫鬟隐瞒不过,方才实说,众丫鬟笑得勾嘴歪。自此之后,玉姐住在楼上,如修行一般,足迹不走下来。王员外虽不差人寻觅廷秀,将亲事也只得阁过一边。徐氏恐女儿又弄这个把戏,自己伴他睡卧,寸步不离。见丈夫不着急寻问,私自赏了家人银子,差他体访。又教去与陈氏讨个消耗。正是:但愿应时还得见,须知胜似岳阳金。

且说赵昂的老婆被做娘的抢白下楼,一路恶言恶语,直嚷到自己房中,说向丈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