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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4章



房德道:"足下是谁?有甚见教?"那汉道:"秀才不消细问,同在下去,自有好处。"房德正在困穷之乡,听见说有好处,不胜之喜。将笔还了和尚,把破葛衣整一整,随那汉子前去。

此时风雨虽止,地上好生泥泞,却也不顾。离了云毕寺,直走出升平门,到乐游原傍边。这所在最是冷落。那汉子向一小角门上连叩三声,停了一回,有个人开门出来,也是个长大汉子,看见房德,亦甚欢喜,上前声喏。房德心中疑道:"这两个汉子,是何等样人?不知请我来有甚好处?"问道:"这里是谁家?"二汉答道:"秀才到里边便晓得。"房德跨入门里,二汉原把门撑上,引他进去。房德看时,荆蓁满目,衰草漫天,乃是个败落花园。湾湾曲曲,转到一个半塌不倒的亭子上,里边又走出十四五个汉子,一个个拳长臂大,面貌狰狞,见了房德,尽皆满面堆下笑来,道:"秀才请进。"房德暗自惊骇道:"这班人来得跷蹊,且看他有甚话说?"

众人迎进亭中,相见已毕,逊在板凳上坐下,问道:"秀才尊姓?"房德道:"小生姓房,不知列位有何说话?"起初同行那汉道:"实不相瞒,我众弟兄乃江湖上豪杰,专做这件没本钱的生意。只为俱是一勇之夫,前日几乎弄出事来,故此对天祷告,要觅个足智多谋的好汉,让他做个大哥,听其指挥。适来云华寺墙上画不完的禽鸟,便是众弟兄对天祷告,设下的誓愿,取羽翼俱全,单少头儿的意思。若合该兴隆,天遣个英雄好汉,补足这鸟,便迎请来为头。等候数日,未得其人。且喜天随人愿,今日遇着秀才恁般魁伟相貌,一定智勇兼备,正是真命寨主了。众兄弟今后任凭调度,保个终身安稳快活,可不好么?"对众人道:"快去幸杀性口,祭拜天地。"内中有三四个,一溜烟跑向后边去了。

房德闻言道:"原来这班人,却是一伙强盗。我乃清清白白的人,如何做恁样事?"答道:"列位壮士在上,若要我做别事则可,这一桩实不敢奉命。"众人道:"却是为何?"房德道:"我乃读书之人,还要巴个出身日子,怎肯干这等犯法的勾当?"众人道:"秀才所言差矣。方今杨国忠为相,卖官鬻爵,有钱的,便做大官。除了钱时,就是李太白恁样高才,也受了他的恶气,不能得中,若非辨识番书,恐此时还是个白衣秀士哩。不是冒犯秀才说,看你身上这般光景,也不像有钱的,如何指望官做?不如从了我们,大碗酒大块肉,整套穿衣,论秤分金,且又让你做个掌盘,何等快活散诞。倘若有些气象时,据着个山寨,称孤道寡,也繇得你。"房德沉吟未答。那汉又道:"秀才十分不肯时,也不敢相强。但只是来得去不得,不从时,便要坏你性命,这却莫怪。"都向靴里飕的拔出刀来,吓得房德魂不附体,倒退下十数步来道:"列位莫动手,容再商量。"众人道:"从不从,一言而决,有甚商量?"房德想道:"这般荒僻所在,若不依他,岂不白白送了性命,有那个知得?且哄过一时,到明日脱身去出首罢。"算计已定,乃道:"多承列位壮士见爱,但小生平昔胆怯,恐做不得此事。"众人道:"不打紧,初时便胆怯,做过几次,就不觉了。"房德道:"既如此,只得顺从列位。"众人大喜,把刀依旧纳在靴中道:"即今已是一家,皆以弟兄相称了,快将衣服来与大哥换过,好拜天地。"便进去捧出一套锦衣,一顶新唐巾,一双新靴。

房德着扮起来,威仪比前更是不同。众人齐声喝采道:"大哥这个人品,莫说做掌盘,就是皇帝,也做得过。"古语云:"不见可欲,使心不乱。"房德本来是个贫土,这般华服,从不曾着体,如今忽地焕然一新,不觉移动其念,把众人那班说话,细细一味,转觉有理,想道:"如今果是杨国忠为相,贿赂公行,不知埋没了多少高才绝学。像我恁样平常学问,真个如何能够官做?若不得官,终身贫贱,反不如这班人受用了。"又想起:"见今恁般深秋天气,还穿着破葛衣。与浑家要匹布儿做件衣服,尚不能够。及至仰告亲识,又并无一个肯慨然周济。看起来到是这班人义气,与他素无相识,就把如此华美衣服与我穿着,又推我为主。便依他们胡做一场,到也落过半世快活。"却又想道:"不可,不可。倘被人拿住,这性命就休了。"正在胡思乱想,把肠子搅得七横八竖,疑惑不定。

只见众人忙摆香案,抬出一口猪,一腔羊,当天排列,连房德共是十八个好汉,一齐跪下,拈香设誓,歃血为盟。祭过了天地,又与房德八拜为交,各叙姓名。少顷摆上酒肴,请房德坐了第一席,肥甘美醖,恣意饮啖。房德日常不过黄齑淡饭,尚且自不全,间或觅得些酒肉,也不能够趁心醉饱。今日这番受用,喜出望外。且又众人轮流把盏,大哥前,大哥后,奉承得眉花眼笑。起初还在欲为未为之间,到此时便肯死心塌地,做这桩事了。想道:"或者我命里合该有些造化,遇着这班弟兄扶助,真个弄出大事业来也未可知。若是小就时,只做两三次,寻了些财物,即便罢手,料必无人晓得。然后去打杨国忠的关节,觅得个官儿,岂不美哉。万一败露,已是享用过头,便吃刀吃剐,亦所甘心,也强如担饥受冻,一生做个饿莩。"有诗为证:

风雨萧萧夜正寒,扁舟急桨上危滩。

也知此去波涛恶,只为饥寒二字难。

众人杯来盏去,直吃到黄昏时候。一人道:"今日大哥初聚,何不就发个利市?"众人齐声道:"言之有理。还是到那一家去好?"房德道:"京都富家,无过是延平门王元宝这老儿为最,况且又在城外,没有官兵巡逻,前后路径,我皆熟惯。上这一处,就抵得十数家了。不知列位以为何如?"众人喜道:"不瞒大哥说,这老儿我们也在心久了。只因未得其便,不想却与大哥暗合,足见同心。"即将酒席收过,取出硫磺、焰硝、火把、器械之类,一齐扎缚起来。但见:

白布罗头,靴鞋兜脚。脸上抹黑搽红,手内提刀持斧。袴裩刚过膝,

牢拴裹肚;衲袄却齐腰,紧缠搭膊。一队么魔来世界,数群虎豹入山林。

众人结束停当,捱至更余天气,出了园门,将门反撑好了,如疾风骤雨而来。这延平门离乐游原约有六七里之远,不多时就到了。且说王元宝乃京兆尹王鉷的族兄,家有敌国之富,名闻天下,玄宗天子亦尝召见。三日前被小偷窃了若干财物,告知王鉷,责令不良人捕获,又拨三十名健儿防护。不想房德这班人晦气,正撞在网里。当下众强盗取出火种,引着火把,照耀浑如白昼,轮起刀斧,一路砍门进去。那些防护健儿并家人等,俱从睡梦中惊醒,鸣锣呐喊,各执棍棒上前擒拿。庄前庄后邻家闻得,都来救护。这班强盗见人已众了,心下慌张,便放起火来,夺路而走。王家人分一半救火,一半追赶上去,团团围住众强盗拚命死战,戳伤了几个庄客。终是寡不敌众,被打翻数人,余者尽力奔脱,房德亦在打翻数内。一齐绳穿索缚,等至天明,解进京兆尹衙门。王鉷发下畿尉推问。

那畿尉姓李名勉,字玄卿,乃宗室之子,素性忠贞尚义,有经天纬地之才,济世安民之志。只为李林甫、杨国忠相继为相,妒贤嫉能,病国殃民,屈在下僚,不能施展其才。这畿尉品级虽卑,却是个刑名官儿。凡捕到盗贼,俱属鞠讯;上司刑狱,悉委推勘。故历任的畿尉,定是酷吏,专用那周兴、来俊臣、索元礼遗下有名色的极刑。是那几般名色?有《西江月》为证:

犊子悬车可畏,驴儿拔橛堪哀。凤凰晒翅命难捱,童子参禅魂

捽。玉女登梯景惨,仙人献果伤哉。猕猴钻火不招来,换个夜叉望海。

那些酷吏,一来仗刑立威,二来或是权要嘱托,希承其旨,每事不问情真情枉,一味严刑锻炼,罗织成招。任你铜筋铁骨的好汉,到此也胆丧魂惊,不知断送了多少忠臣义士。惟有李勉与他尉不同,专尚平恕,一切惨酷之刑,置而不用,临事务在得情,故此并无冤狱。

那一日正值早衙,京尹发下这件事来,十来个强盗,五六个戳伤庄客,跪做一庭,行凶刀斧,都堆在阶下。李勉举目看时,内中惟有房德人材雄伟,丰彩非凡,想道:"恁样一条汉子,如何为盗?"心下就怀个矜怜之念。当下先唤巡逻的并王家庄客,问了被劫情繇,然后又问众盗姓名,逐一细鞠。俱系当时就擒,不待用刑,尽皆款伏,又招出党羽窟穴。李勉即差不良人前去捕缉。问至房德,乃匍匐到案前,含泪而言道:"小人自幼业儒,原非盗辈。止因家贫无措,昨到亲戚处告贷,为雨阻于云华寺中,被此辈以计诱,威逼入伙,出于无奈。"遂将画鸟及入伙前后事,一一细诉。李勉已是惜其材貌,又见他说得情词可悯,便有意释放他,却又想:"一伙同罪,独放一人,公论难泯。况是上司所委,如何回覆?除非如此如此。"乃假意叱喝下去,分付俱上了枷杻,禁于狱中,俟拿到余党再问。砍伤庄客,遣回调理。巡逻人记功有赏。

发落众人去后,即唤狱卒王太进衙。原来王太昔年因误触了本官,被诬构成死罪,也亏李勉审出,原在衙门服役。那王太感激李勉之德,凡有委托,无不尽力。为此就参他做押狱之长。当下李勉分忖道:"适来强人内,有个房德,我看此人相貌轩昂,言词挺拔,是个未遇时的豪杰。有心要出脱他,因碍着众人,不好当堂明放。托在你身上,觑个方便,纵他逃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