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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4 终章



        这正是未及破晓的黎明时分,暗夜的沉寂依旧笼罩着底比斯城。隐隐有吟诵的声音夹杂在清凉的晨风中,仿佛是奥西里斯神自冥界呼出的气息,吹过皇家宫殿,叫人胆战心惊。

        在通往王后寝殿的列柱甬道上,肃立着两排衣履洁净,神情俨然的僧侣。他们点燃了焚香,开始念诵使亡灵再生的祈祷文。侍女们聚集在寝殿禁闭的门外,窃窃私语着。一夜未睡的女官长纳芙德拉与云翩翩,彼此低声安慰,等待几位御医做出最后的判断。平日看上去宠辱不惊的皇家大夫们,此时也现出了焦虑的神情,以尽可能轻的声音商议着王妃的病况。在这样嘈杂阴郁的气氛中,人人都失去了敏锐的觉察力,甚至都不曾听见法老匆忙走来的脚步声。

        谁也没有料到法老竟会提前这许多时辰就赶回了底比斯,想来是连夜都在策马急驰了。出现在火烛微光中的法老,看上去并没有疲惫不堪,征战沙场将近一年给他身上留下了深浅不一的伤痕,原本俊秀但略显稚气的脸庞也已棱角分明,衬托着他那内敛沉着的目光,益加显出不可逼视的威严来。他异常平静地受过众人的跪拜礼,径自走到大夫们面前,命令道:“我要知道王妃确切的情况!”

        “是!德卡王!”为首的御医长硬着头皮说道,“容臣斗胆禀告,王妃的情况相当危险。胎儿的意外流产使王妃大量失血,此刻身体尚处于极度虚弱中。臣不敢断言王妃会就此康复如初!”

        御医长的话语几乎没有带给法老任何希望,他略一点头,“那么孩子呢?”他又问。

        女官长纳芙德拉走上一步,附在法老耳边低声答道:“……是个男孩……已经送去‘亡灵之家’了………”

        法老再一点头,转身推开宫门,走进那间飘荡着不详气息的寝殿。然后相当镇定地合上了门,将那令人窒息的人声与亡灵诗关进另一个世界。现在,只有可纶,与他在一起。

        房间里闻不到一点呛人的烟火气,侍女们都很小心,没有点灯。借着淡淡的晨光,他看清了可纶,斜倚在软塌上,静静地合着双眼,低微的呼吸声仿佛将熄未灭的烛火,虚无地可怕。

        法老打了个冷颤,脸上那平静自若的神情顿时如面具般破碎得干净,心里面像有把火在烧,那烧灼的痛楚逼得他不得不快步走到桌边倒了杯酒,一饮而尽。

        恬淡的酒气悄悄在透明的空气里扩散,微漾起醉人的涟漪。这芬芳告诉可纶,她久久期待着的德卡,回来了。

        之前她一直是清醒着的,默默倾听外面淅淅沥沥的雨声,听那雨点落进运河,溅出零落单调的水花,这声音会让思想停滞。当思想不再活跃,那些被小心埋藏着的悲伤,就不会钻出来撕扯她的心了。她微微睁开眼睛,看着埃及王慢慢走近她,脸上带着罕见的紧张,漆黑的眼睛里闪烁着恐惧的光。

        虽然回来了,回来的却是一个她所不熟悉的德卡。

        差不多一年没有见面,会起变化是当然的,在这个年龄的人,每一个细胞都是活跃的,只要外界有一丁点刺激,它们马上就会发生化学反应。变化虽然微小,却根深蒂固,永远都不能够还原。德卡,不能再算是少年了。人间的阴谋诡计固然骗不过他,来自神明的为难也不能叫他气馁。他已经长成为真正的法老王,强悍,冷静,出类拔萃!

        ——如果可以,她真想永远地和他在一起,永远距离他这么近,让他听得见她对他说“我爱你”。这愿望或许太贪心太狂妄,她竟忘了自己原本是渺小的,不配去谈论永恒。除了孩子气的纯粹爱情,神不会允许她与德卡之间再多一丝一毫的联系。即使现在与德卡近在咫尺,伸手就能触摸到他的脸庞,她依然觉得自己离他越来越遥远,也越来越寂寞。

        “我就要死了吗?”她悄声问道。

        德卡的嘴角抽动了两下,没能变出一个坦然的笑容,只好回望着她清亮的绿眸,一相情愿地说道:“你好得很………没这么容易就死掉的……”

        她浅浅地笑了,“撒谎……”她说,绿眼睛里露出顽皮的戏谑,笑话着聪明一世的德卡,竟也有自欺欺人的时候。

        德卡没有反驳,他将她的手紧紧握住,想要从那冰冷的手心里寻找一丝安慰。想要将自己的生命力通过她的手注入她的身体。法老只习惯于去品尝胜利的喜悦,却不知道该如何去面对生离死别,只好这样徒劳却又固执地想要抗拒死亡降临,竟忘记了死亡原本就是人力所无法改变的命运轮回。

        注视着眼前的德卡,可纶想起了初见时的那个德卡,骑着暴君似的黑马,威风凛凛地看着她,嘴角隐着玩世不恭的微笑,似乎无论是什么人都不会被他放在心上,更不可能让他像现在这样,心慌意乱地在她面前沉默着,像个手足无措的孩子。

        他和她一样,也在恐惧着闭幕的曲声吗?

        过去在哈图萨司的时候,她每天都会给渺洁讲一个故事。这任性的小姑娘,总是自作主张地将她不喜欢的结局改写,将她喜欢却觉得意犹未尽的故事无休止的延续。于是人鱼公主得到个柳暗花明的归宿,灰姑娘也和她的王子有了另一番奇遇。当这段逆时光的旅程结束时,德卡的欢乐也可以像那些童话一样,被别的人来续写,即使作者不是她,也没关系。

        所以可纶轻轻挣开了德卡的紧握,有些麻木的指尖缓慢地抚过他的眉眼,“开心点吧,德卡,”她微笑着说,“得胜归朝的统帅该是得意洋洋的,不要这样垂头丧气呀!想想看,今后会有无数的朝贡和黄金像尼罗河一样涌进底比斯,不管是穆尔西利斯王子还是密诺亚王,谁都不敢再看不起你的年纪。那些供在神庙里的历代法老,要是真有在天之灵,会和埃及百姓一样,为你感到骄傲。高兴一点吧,德卡,你应当为这样的埃及觉得高兴,而这宫里,以后也会很热闹,你会妻妾成群,她们会比我温柔得多,不会让你有一丁点不满意,还会为你养育很多很多的孩子………”

        突然之间说到孩子,她和他都是一惊,勉强作出的微笑刹那间荡然无存。无论多么小心谨慎,这个词还是趁着她的疏忽跃出了口,一脚踢开这伪装的平静,让悲痛的情绪在两人心间蔓延。那些假装快乐的描绘统统噎在了喉咙里,可纶再不能说出一个字。她真想扑入德卡怀中放声大哭,哀悼那失去的孩子,可又害怕他会比她还要伤心难过,她只想给他幸福的希望,而不是雪上加霜的悲伤。

        “送我去‘神之居’吧!德卡,我想神会应允我的请求,将我送回我原来的世界。这样的话,你就不用担心了,我可以活下来。当我完全好了以后,我还会再回来。”说到这里,可纶的眼中满是希望,“当我再回来的时候,说不定会变得成熟一些,美丽一些。那时再爱上德卡,肯定会有另外一种感觉。我真的很期待啊!当我们完全长成,不再有孩子气的举动,能够与德卡在未来第二次恋爱,一定会比现在更深沉更美好,你说是吗?”

        毕竟要离开的那个人是她,所以她能自欺欺人地幻想着,可留下来的人却无论如何都做不到这样洒脱。德卡没有回答,他俯下身来轻轻地吻着可纶。双唇相触的瞬间,他感觉到她想要安慰他的心,也感觉到她因为拼命压抑着泪水而不自觉的颤抖,他立刻将她拥在怀里,嘴唇擦过她的脸颊,在她的耳畔低低地吹气。

        “你一定要回来,可纶!”他以恳求的语气命令道,“你非得回来不可!我会等待——直到你安然无恙地回来!”

        可纶闭上眼睛,泪水终于掉落下来,德卡的吻长久的停在她的唇间,婉转,迂回,那样轻柔,混合着她含糊的啜泣,分不清哪滴是她的泪,哪滴是德卡的泪。即使将脸深深埋入德卡怀中,她还是会听见从他心里发出的哽咽声。

        在去往“神之居”的路上,两人便也是这样沉默着相依偎。可纶的身体原本已非常虚弱,再加上狠狠地哭过一场,她连说话的气力都没有了。德卡也没有再打搅她,守在她身边,握着她的手,任她静瞌着双眼不言不语。

        “神之居”前的青石甬道上,面色惨白的祭司们在法老的严令下,哆嗦着推开了那扇禁门。一团闷气自门内扑出,花草的腐败气息和着没药的味道,让可纶觉得似曾相识。她睁眼瞪着暗室中的憧憧黑影,意识到分别的时刻到了。德卡抱着她走进“神之居”,让她靠墙坐下。可纶看着他心想,我就要一个人呆在古怪神秘的地方了,当我梦醒之后,是不是就再也看不见德卡了?

        “回去了以后,要好好保护护身符知道吗?它会提醒你回到埃及。不要忘记,你是埃及的王妃。”德卡叮嘱道,看样子似乎就要离去。可纶这才忽然想起,她将太多的时间浪费在了哭泣中,她其实还有很多很多话要对他说的。她急忙拉住德卡的手,“等一等,”她说,“等一等。”

        德卡没有动,亮晶晶的黑眼睛盯着她,“我在听。”他说

        “我不在的时候,要记得叫纳芙德拉把面粉拣干净了,”可纶冲口而出,“我很早就想说了,面粉里总是有很多沙,吃那种面包很伤牙齿。”

        “嗯?”德卡没料到她会讲这种不相干的事,下意识地应了一声,“我知道了。”

        “以后少喝点酒,知道吗?瞧你身上的伤疤越来越多,你自己不在乎,也该为我想想,我看着也会觉得很难过。不是每一次暗箭你都能躲过的。能不打仗就不要打仗,不然就算我离你很遥远,也一样会很担心的。”

        “好。”

        “要记得去接曼图赫□□回来。时不时派人去推罗看望一下纳科特。还有,要记得准备好汨公主和记斯卡多的婚事。还有蕾兰公主——”她顿了顿,“尽力送她去密诺亚吧。她就要生产了,德卡,不要只想着怎么惩罚她,好吗?”

        “还有吗?”

        “还有——”她一边想着一边替他整理着胸前垂挂的护身符,“还有,要记得戴好护身符,不要总这么大大咧咧让坠子滑到脖子后面。这种近身的东西,侍女们不敢帮你整理的。还有——今年水情很糟糕,别忘了拨粮安置那些的努比亚人——还有就是——”

        “还有就是——”德卡接过她的话说道,“我爱你,可纶!”

        可纶嫣然,这句话长久以来似乎只有她在说,第一次听见它出自德卡口中,她不知道竟会是这样一种凄凉滋味。“我也是,德卡。”她泪眼婆娑地吻了吻他的额,“再见~~~~~~~~”

        这声道别令法老战栗,他没有勇气再看一眼妻子的容颜,迅速站起来朝外冲了出去。那“吱吱呀呀”的关门声在他身后响起,法老的思绪也像这开了又关关了又开的门,徘徊辗转,不愿前进。

        方才那些惊扰了神明的祭司们都跪在地上念起了祈罪的诵文,忏悔自己的罪过。这时候外面的雨已经完全停了,云团渐渐散去,黄昏的天际显出一点蔚蓝的颜色。收工的农夫们开始喝着啤酒庆贺雨停,而那些妻子们还河边刷洗今天最后一篮织物,失去了管束的孩子们聚在纸草丛边打水鸟,有小女孩细细的歌声从那里飘了出来。

        “  我的至爱在河的那边;

        我却在河的这边;

        一只鳄鱼;

        栖于滩边。”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