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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而唯一较为特别的院子,则是“乐竹居”。它坐落于竹林正后方,在芙蓉轩与凌霄院的后侧,以竹环成与世隔绝的清幽。它曾是韩济民的正室风涤麈的居处;自她生下儿子后,虚弱不堪的病体便长期在此休养了。虽已香消玉殒十年,但她的院子依然保持着她生前的模样,没让人改建成其它用途。

虽然薄命得只活三十二年生命,但风涤麈的存在却牵动着周遭人的悲喜。

特别是,在她被病痛缠去所有岁月中,根本无力去做一些什么可影响他人的事,她只是温柔而体谅地看待所有事,为自己无法成为一个好妻子,好主母而自责;因为无法承欢丈夫的需要,她要求搬来乐竹居,以方便丈夫去寻欢,而不必愧于她。

但就因这样,她的存在,左右了身边人的命运转折。

许多次,云净初听姨娘讲述过往时,从言语中可以猜出姨娘些微的落寞与追思,那种交织着矛盾的情绪,她无法理解。当年姨娘因韩济民的深情爱妻而倾心追随,可是却也深知这样至情至性的男子不会再有同等的深情去对待另一名女子;爱他的深情,却也怨他的深情。

在感情的世界中,谁能理得清那错综复杂的一切?怕是“难”字担之,无以为解了。

不过,对周涤尘这名  弱的女子,云净初一直有着莫名的奇特情感,所以她常到乐竹居散步。然后,在今夜,她为了韩霄,那个难以理解,令人惧怕又隐伏创痛的男子,再度跨入了乐竹居中───那个为风涤尘以性命所孕育出的昂堂男子。

在晚膳匆匆离席后,云净初的心霎时涌上郁闷,彷佛被抑制住呼吸一般,怎么也难以轻松起来。

夜深了,近子时时刻,她独自走出居处,没有惊动佣房沉睡的两名女婢;瞎子的唯一好处是没有白天黑夜之分,已走惯了的路不会障碍到她的步伐。

她想到乐竹居散步,想独自沉浸在风涤尘留下的气息中厘清一些纷乱思绪;近些日子的变化太过迅速,乍起遽落得令她只来得及恐惧悲伤,却无法推敲出他之所以会有那种行为背后可能的原因。

他从未存心欺负她,因为每当她心伤流泪时,可以感受到他掌心传来的懊悔与自责。她一流泪,他不会比她好过,可是,无心的伤害总会不断地来……

她可以感觉到,针对她自身而言,韩霄怀着一种因怜而生的愤怒。真奇特,可不是!

对他太过专注,是她不该,也不能有的。

可是……唉……

冥冥中宿命的注定,怕是谁也逃不开的吧?从她知晓他也会痛,也会受伤那一刻,她便已无可救药地深陷了,连挣扎的机会也没有。

至于未来……已不容她太过深想。

触摸到第二株竹,缓缓数着步伐,数着一株株摸过的竹身。在记忆中的第六十株之后,会是她常踏过的石阶,石阶上的门廊,皆设有可坐的竹椅,傍着栏杆钉牢着门。数到了第五十九株,正要抚上最末一株竹时,她摸索的小手让一只温厚的掌心给擒了住。

而她竟没有太过惊吓,彷佛早预感会有人,也绝对会是韩霄。

“我捉到一位偷跑来人间嬉戏的仙女。”酒味伴着低沉的声音而出。

微醺的韩霄虽轻狂却不流气,更少了惯常可见的严厉;懒懒的气势,毫无戾气地与夜色相融,可是他握住她的手,却又充满积极的占有。

“表……哥……”她身子依着竹,没有挣扎地让他握住自己一只手掌,口气怯生生的。

“我不是你的表哥,不许再叫了。”他扬起一抹笑,也学她将半身重量靠着竹,无可避免地侧身抵着她,也让自己的身影、酒气、呼吸罩住她纤弱的身子。

“你喝酒了。”她轻声问着。没有因太过亲近而逃开。

韩霄只是薄醺,神智仍是完全清醒。这小女人有些变了,为什么?

“你为什么不逃?喝了酒的男人都是不值得信任的,不怕我又弄哭你吗?”

她侧着小脸,找到他鼻息吐纳的方位,仰起面孔,准确地正对他的脸,才感觉到这男人比表哥又更高一些。她回答他语带挑衅的话:“如果我又哭了,也只能说自己活该吧。”

“你变了。”他捏住她下巴。

“你醉了。”她柔声低语。

“并不太醉。至少足以清醒到再度弄哭你。”

她有些不安地想拨开他手,因为明确地感受到他灼灼眼光的侵略。这男子,相信长相必定与目光相同慑人吧?

“现在才懂得怕,有些迟了吧?”他低笑。拂开一绺她被夜风吹到脸上的丝发,才猛然发现她秀发垂散在身后,身上只着睡衣,单薄得足以让她受风寒,囗气才遽然冷了起来:

“如果你有深液游荡的习惯,至少别让自己冻死!穿着薄衣逞强是专为了来让我色心大发吗?”

来不及让她感觉到冷,她已被横抱起来,让他两三大步抱入房子内。

“表哥,别这样!”她为他的力道之强悍心惊,也为他不合宜的举止无措。

他再度低吼:“我不是你表哥!”

将她放在躺椅上,他转入母亲生前居住的卧房抓来一件紫貂斗蓬,密密地围住她。

“不冷了吧?”关怀的囗气以气愤的方式问出。

云净初惊吓了下,依着躺椅扶手,急忙点头;被他吓得都快冒汗了,哪里会感到冷?

“我很暖和了,韩少爷”

“谁教你这么叫的?!”他打断!语气危险地藏着暴怒。

“那……你允许我怎么叫呢?”她惶恐地低问。

“叫我韩霄。”他轻轻吐出,不自禁地以双手抚住她脸颊,深深凝视她的美丽,掬取她散发的温柔如水。

在他俩之间的气息静瑟了一会,各自神迷,各自忡怔,而起因皆来自对方。

而他更等自己的名字由他樱桃小嘴中传出,让他感受柔美嗓音唤他名字时的如沐春风。

他一直在等。

这样直呼名讳后,是更加生疏了,还是益显亲近了?迟迟地不敢唤他,不愿让自己陷得更深,可是……他掌心热度的催促,他气息拂来的期待、绷紧的肌肉,都让她非得唤他不可。他没用凶恶的语气来命令她,可是肢体所表现而出的最真实希冀,教她怎么能忍心去忽略?

于是,她意志力薄弱地屈服了:“韩霄”声音轻得像是在叹息。

下一刻,她已被铁般的手臂纳入一具坚实温暖的怀中,紧紧地被搂住。

她低呼,双手只来得及抓住他肩膀,却无力抗拒两人身体不合宜的紧贴。

“你为什么要来?”

在酒气的散发下,他过度低沉的声音隐含着模糊的哽咽。紧搂住她不是为了侵犯,而是为了吸取她身体所有的温柔来慰藉他无所依的心。过往的沧桑如潮水般涌来,在这样孤寂的夜,他只是一片疲惫的孤舟,渴求栖息的港湾……

是她!但……为什么竟是她?

云净初轻轻抚着他颈后,明白他的问话不需要她的回答;与其说他在问她,还不如说他是在问他自己。

这样卓尔不凡的男子,在强悍的表相下,为什么蕴含的竟是一颗千疮百孔的心?而他又骄傲得让人问不得、慰不得。这种深沉的男子,也不是她承受得起的;她在无力照顾好自己之余,哪来的坚强去慰藉这样难以捉摸的男子?可是,情难自禁的心,却执意叛逆,不听从理性的警告到底,仍是陷入了。

怎么办才好呢?

时间彷佛过了永恒。待她回过神时,却发现他的重量渐渐压来,而他不稳的鼻息也成了规律的轻浅;他在她怀中安憩而眠了……

她的心涌上深深的温柔,从未感觉到自己有能力去安抚一个人。他在她肩上沉睡了。是酒催他入眠?抑或是多年的疲惫一下子涌上,让他无力抗拒,在此冗长的休息,以这一睡洗褪曾有的苦涩?

都好,只要他安详地睡了就好。

小心地将他头移到躺椅上,幸而他早与她共坐在上头,教她无须太费力。将他的腿也放上去之后,她又坐了下来,一双小手轻轻碰到他栖在腹上的手掌,忍不住握了下,细细地描绘他每一根手指,最后在掌心发现厚茧,便停留在上头,静悄悄地摩挲着。

轻轻一叹,这是风涤尘的居处,她披着风涤尘的斗蓬,身边伴着风涤麈的儿子。怎么样的暗夜呀,她竟不顾礼教地坐在此屋中,为着一个不会是她丈夫的男子忧伤心疼。可是,在这难得的一刻,她却衷心感谢风涤尘生了韩霄,即使他的归来大大搅动她心,乱了这一切,但是,爱他呀……爱这个令她受伤、令她害怕,也令地无措又心疼的男人。

欺骗人容易,就是不能自欺。

但,即使今日她不是表哥的未婚妻,只是个没有婚约的女子,她断然也不敢奢想会成为他的妻。人不能自欺,她根本配不上这样伟岸的男子。而她的存在只会拖累他人。韩霄值得最美好的女子为伴;而她是个必须一辈子在黑暗中挣扎的失明人,只能选择最安全,也最不伤人的路去走,她其实没有多少选择的。

她想,韩霄对她产生的若有似无的情愫,是因为多年离去,乍然归来的激荡,需要有地方来宣泄;而她,就是他唯一抓住的人了。相信展现这种脆弱,他自己也难以相信吧?

黑暗与酒,容易使人卸下伪装,面对自己最脆弱的一环,尤其在他亡母的地方,情感的涌现更为真实吧?

风涤尘呀,倘若你的幽魂尚在此依恋不去,那就好好抚慰你这饱经风霜、满心苦涩的独生子吧……

云净初将披风解下,盖上他,忍住失落的泪意,在叹叹中,缓缓走出宅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