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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安禾是烈士遗孤,乌力图古拉和萨努娅当了她的父母,她没有别的亲人。安禾死了,一把火烧掉,骨灰装进一个陶瓷罐里。萨努娅不在,乌力图古拉不知道该怎么安置一眨眼就变成了骨灰的大女儿。只能把她暂时放在家里,等萨努娅回家以后再说。可那有用吗?萨努娅能把女儿唤醒吗?萨努娅不会饶过他。他把萨努娅的心肝摘掉了一块。所以,混账王八蛋不是别人,是他。

5

自打安禾上吊后,就算到了晚上,乌力图古拉也不开灯,一个人坐在办公室里,在黑暗中呆呆地发愣。

乌力图古拉在想,这是怎么啦?孩子们是怎么啦?出了什么事,要他们这么做?乌力图古拉想,我们吃了多少苦呀,什么没经过?什么都经过了,不都还站着吗?不是都过来了吗?可孩子们呢?天健,一块弹片就给打没了;天时,一块石头就给压趴下了;安禾,一口气上不来,就把自己吊在阳台上,她才多大呀,还有多少日子没过,就走这样的路?孩子们都怎么啦,怎么变成了这样?

乌力图古拉想不通,怎么都想不通,他就是在这个时候,开始生出白发。

乌力图古拉开始处理后事。作为一个经历过残酷战争的老兵,他预感到事情并没有结束,更大的灾难还在后面。他必须承认,他对付不了人整人的那些勾当,对付不了“怎么回事儿”的这个世界。他学不会,也来不及学会,而且死也不肯学会。何况,人整人不是学来的。他在没有学会的过程中已经失控了,不能继续失控。他得在彻底失控之前,安排好孩子们的事情。

在做出这个决定的那天晚上,乌力图古拉把葛军机叫到自己房间,关上门,和自己的老二,同时也是他最信任的孩子谈到深夜。

两天之后,葛军机和乌力家决裂了。乌力家的老二写了一篇大字报,把它贴在基地的大字报专栏上,以烈士子弟的身份,宣布与大军阀乌力图古拉断绝一切关系。乌力天扬怒火万丈,提着菜刀要砍葛军机,被乌力图古拉拦下。

“操你叛徒的妈,我非砍死你不可!”乌力天扬气呼呼地盯着脸上带着神经质微笑的葛军机。

“刀放下!你敢动他一根毫毛,我楔死你!”乌力图古拉的脸痉挛着,朝乌力天扬大吼。

乌力天扬一直在寻找机会干掉葛军机。楔死他,他也得干掉他。没有理由让叛徒活着。别说哥,就是爹,他也干掉,非干掉不可。

乌力天扬两次干掉葛军机的行动最终都功亏一篑,没有得逞。葛军机很小心。一直回避着乌力天扬,不与他发生正面冲突。凡是乌力天扬在场的时候,他都像只警觉的斑鸫,远远地飞上枝头,不往乌力天扬身边落。

乌力天扬很快失去了干掉葛军机的机会。乌力图古拉给在福建野战部队当军长的老战友柯振国打了个电话。乌力图古拉只有一个要求,把葛军机安排在机关工作。老葛留在世上的骨血,得给他留着,不能泼洒了。还有稚非,你也带走吧。

柯振国让自己一个当兵的儿子开车,在路上颠簸了好几天,父子俩从福建赶到武汉,先找了一家旅社住下,天黑以后摸进基地,在司令部大楼前熄了车灯,把车开进黑暗中,摸到乌力家。

“别难过了,再难过孩子也回不来。”柯振国安慰乌力图古拉,“我知道你,你也尽心了,老安地下有知,不会说什么。倒是小萨的事,你得想想办法。打听打听。不是我多嘴。咱们和苏联的关系越来越紧张,看样子非打一下子不可。小萨到底在哪个关节上出了问题,你得问清楚,别到时候一块儿给收拾掉。”

柯振国的儿子像个阿尔巴尼亚地下游击队队员,紧张地进来,要柯振国快走,免得一会儿让人发现走不掉。法西斯鬼子,他们来了!

“别嫌我投机,我那儿日子也不好过。军机和稚非交给我,你尽管放心,就是这把骨头砸碎了,我也替你保护着。天时和天扬,我是真没有能力啦。”柯振国苦笑着在门口对乌力图古拉说。家里没烧水,水果和糕点是早就没有了,两个十多年没见面的生死战友,再见面说了不到十句话,黑灯瞎火的,连手都没有握一下。

葛军机牵着童稚非从楼上下来。柯振国的儿子像绑架似的,上去捂住哭哭啼啼的童稚非的嘴,用一件军大衣把她裹住,再把一顶大号军帽递给葛军机,示意他戴上,遮住眼眉,然后拉开门,探头出去,警觉地看了看,拽着童稚非出了门。柯振国跟出去,步子迟疑了一下,不似当年那样敏捷。葛军机背了个书包,胳膊下夹着稚非的行李包,样子有点儿慌张。他张了张嘴,想对乌力图古拉说点儿什么,乌力图古拉已经转过身,朝屋里走去。葛军机也就不再说话,把耷拉下来的帽檐往上顶了顶,拉开门走了出去。

门再关上,屋里空空荡荡,一点儿生气都没了。

6

乌力图古拉被关押进学习班当天,家就被抄了。

来抄家的是警卫连的兵。楼上楼下,前院后院,跟电影里特务搜查地下党的家一样,东两到处扔,然后装了一车东西走。乌力图古拉的办公室和卧室贴上了封条,只留下楼上的几间屋子。

抄家的时候,乌力天扬一直跟在那些兵的身后,兵们翻腾,他在一边看。兵们问他看什么,是不是记着拿走了什么东西,好秋后算账。他咧着嘴笑,笑得很难看。兵们熟悉乌力家的老五,知道他是个不安分的孩子,警卫连好些兵吃过他的亏,他们讨厌他。

“现在不威风了?蔫儿了?成狗崽子了?”

乌力天扬两手揣在裤兜里,耸了耸肩,朝一边躲,身子靠在墙上,一只脚蹬在墙上,让两个兵把一只大号皮箱抬出去。

“你爹是吹牛大王吧,他打过仗没有,到处显摆?”

“你那个特务妈把电台藏在哪儿,还有高跟鞋?”

“藏在你屁眼儿里。”乌力天扬从裤兜里掏出一只手,撸了撸鼻子,再把手揣回裤兜。

兵们恼火了,要揍乌力天扬,他蹿出屋子,被抬箱子的兵堵住。追出来的兵上来给了他俩耳光,外带一脚,把他踹倒在地上。破孩子,再他妈嘴脏我抽死你!兵们骂骂咧咧走回屋子里去。

乌力天扬慢吞吞坐起来,头有点儿发蒙,坐了一会儿,看见不远处有一样东西,在阳光下闪着沁凉的暗光。他拿手背揉眼,看清楚了,是一块石头,他小时候从树上取下来埋在石阶旁的那块,原来埋得好好的,被人踩来踢去,露出一截。他从地上爬起来,抹了一下嘴唇,那里甜丝丝的,往外淌着血。他走过去,蹲下,抠开泥土,把石头重新埋好,站起来,踩实。

他感觉到背后有什么,回头看。一些家属远远地站在小路上。人群中有高东风、汪百团、罗曲直,他们的目光里透出一丝陌生。好像从来就不认识他。萨拉热窝的公民们……萨拉热窝的公民们……把你们的亲人领走……士兵不会开枪……重复一遍,士兵不会开枪……他看见了简雨蝉。她从人群当中挤出来,嘴里含着一支棒棒糖,推开司机,骂司机是瘌痢头。乌力天扬满不在乎地拍了拍屁股上的土,朝地上啐了一口,躲开抬着箱子从屋里出来的士兵,拉开大门走了进去。

抄家的兵们走了,一切归于安静。乌力天扬去卫生间,开了水龙头,洗干净鼻血,撩起衣襟擦干水,出了卫生间,上楼。他推开乌力天时的房间,走进去,搬了一把椅子放到床头,万事皆休地坐上去。

“操他妈,走啦。”他跷起二郎腿,一下一下地晃悠着,“都走了,一个也没剩。”

“阶级斗争……一些阶级……胜利了……一些阶级……消灭了……这就是历史……这就是……几千年的文明史……”乌力天时咕哝着。

乌力天扬讨厌透了这些东西。运动开始的时候,他被乌力图古拉和萨努娅逼着背语录,囫囵吞枣地背了几句,仅限于和别的孩子吵架用。如今萨努娅和安禾不在了,他没法儿用这一套对付乌力天时。但是这个时候,乌力天时非常顽强,他就像再一次被压在十九吨重的巨石下,人显得很兴奋,睁大满是眼白的眼睛,望着天花板,嘴里念念有声:

“拿这个……拿这个观点……解释历史的……就叫做历史的……唯物主义……站在这个观点的……反面的是……历史的唯心主义……”

“什么胜利失败的?谁他妈胜利了?谁他妈失败了?你鸡巴还是三哥呢,就不能说点儿人话?”

乌力天扬气急,一蹬腿,用力猛了点儿,屁股下的椅子失去重心,轰然一声倒下,摔了个仰八叉,脑袋在地板上重重地撞了一下。他被这个结果弄得哈哈大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然后他就哭。他一直躺在那里,不起来,不要脸地哭,任泪水曲里拐弯地流进耳朵,再从耳朵流淌到地板上。他呜呜地哭,哭累了,就那么睡去。

7

天完全黑下来的时候,有什么声音把乌力天扬惊醒。他翻身坐了起来。黑暗中飘来一股甜甜的蜂蜜香。他的肚子立刻咕咕叫起来。

“进来怎么不开灯?像他妈鬼子进村似的。”他没好气地推了一把蹲在面前的简雨蝉。

“吓我一跳。我还以为你死了呢。”简雨蝉撑着膝头站起来,去门口,摸索着把灯打开。

乌力天扬被灯光刺得睁不开眼睛,拿手遮挡着。瞧,多么好的蓝天哪,真可惜,你再也见不到它了。

“高东风?高东风?”简雨蝉朝床上的乌力天时看了一眼,走到门口朝楼下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