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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村里有棵很大的柳树,人们却不叫柳树,而是叫秀才。这是个有确切意思的名字,但安到柳树身上,又一点都不确切了,相反,使秀才这个词忽然神起来。后来,我便发现,这里的一切都是诗。这对我来说,真的是世间伟大的发现。我先前学过的所有的知识似乎都粉碎了,不着边际了,或者说太确切了,太恶俗了,无味了。行走在田野间时,有一种轻风,对,是一种很轻很轻的风,你几乎能看见,它在低低地漫舞,游走,又像空气一样,把我们盛在里面。我的身体也忽然间变得轻了,似乎真的能感觉到灵魂的存在。这是一种奇妙的感觉。整整一天,我都鬼魂一样飘荡着,或者像风一样飞翔。到了傍晚的时候,我便坐在客栈前面的一座沙丘上,远远地望着天空、白云、夕阳、晚霞,和这个叫西北偏西的村子里的烟一般的树木。此时,惊奇消失,愁云四起,如那悄悄近来的神秘的黑暗。

我的虚拟婚姻0(3)

此时,村子里没有任何灯光,能听见狗吠,也能听见猫从树上跳下,还能听见哇声从遥远的地方响起,像排了队似地往我这边响来,但很少能看见人的走动。这里没有电,用的是油灯。实际上这油灯也只是我在用,别人根本就不用。他们早早地睡去了。只留下了我。隐隐约约有一种恐惧。白天那诗意的一切都不知到那儿去了,顿然间我又回到了以前行进的那个世界,那个世俗的充满了痛苦的世界,当然痛苦以前也曾有欢乐。全是因为爱。当我回到客房,点上油灯,拿起路上一位好心人送我的一部《圣经》时,忽然间觉得来到了一个远古的地方。我想起一个下午,当我准备在一个湖里自杀时,一位比我年轻得多的小伙子走上前来说,先生,你的心里有罪?我悚然一惊,回过头来问他,你怎么知道。他神情俨然地说,你的眼神告诉我的,我已经注意你好久了,一路上,你一言不发,眼睛一直看着窗外,实际上你什么都没看,你也从不跟人来往,说明你非常地孤独,内心中有无法解开的痛苦,刚才我看见你久久地注视着湖心,我想你可能要轻生,我说的对不对。我对他的话并不感兴趣,我知道无论什么人都能看出我的心思,便说,说对了又能怎么样呢?谁也无法拯救我。小伙子并没有马上说话,而是久久地注视着我的脸,我则继续注视着湖心。他终于说,这样吧,我送你一本书,你每天看两页,看完后相信你再也不会自杀,更不会这样消沉。说着,他就拿出一本书来,我一看是《圣经》,差点笑出声来。能怎么样呢?这本书我大学时读了好几遍,还不是忘了。他执意要我拿着,并说,我也曾想自杀,是一位上帝的使者救了我,他送给了我这本书,也让我每天读两页,我不仅活了下来,现在还活得非常好,现在我将它送给你,希望对你有用。说实话,我是听了他的这番话,心中有一些感动才收下的。我不问他的名字,也没问他的来历,他也没给我说。我们彼此分别后,我一路向西,每天按他说的看两页。奇迹还真发生了。我不但没有再自杀,还开始了写作。准确地说,那是一本诗集,它令人心动,令人禁不住也想说出点什么。

然而真当我写的时候,我只想到自己,且想到的是自己的痛苦的往昔。我太渺小了。我根本就没有要和《圣经》比,我能写下去,是因为在写作中我感到了生命的快感,或者说是一种痛苦的快感,当然,写作还是为了了却一桩心愿。

我在写一部小说,一部关于我自身的真实的故事。故事是从一位美丽的妇人开始,她有着天然的金丝绒般的肌肤,一部分从那华丽的略有些眩目的服饰下抖落下来,而另一部分则在那衣饰的阴影里飞翔、舞蹈;她还拥有一种永远只看自己或天空而不看别人的高傲的眼神,一颗放纵的心,一段神秘的历史,是的,据说她败坏了小城的风气,整个小城的女人都会用最肮脏的语言骂她,而她置若罔闻。就是在这样一个女人的身体里,竟然也包藏着诗的内心,风一样的灵魂,奇迹般的爱——天,当我一想起这些时,简直不能相信人世间会有这样一个人能把两种对立的力量和形式共于一身,并运用自如,浑然不觉。我不可抑制地爱上了她,而我的命运也从那时候弯曲。

这个故事是进入这个村子之前在一些旅店里写的,已经写了一大半。那些都是在明亮的电灯下写的,而在这个古老的客栈里,借着古老的灯光,我看见从前的文字竟然那样呆板,毫无诗意。我真想重新来写,真的,这个村子里的一切给了我灵感,但我真要写的时候才发现我还得回到老路上去,因为虽然新稿很有诗意,却不知如何着手,而旧稿虽然沉重,言语乏味,可情真意切,字字真实。看来以我目前的功力,还不能写出与这个村子里的高度相一致的小说来。这真是莫大的悲哀。于是,我撕了新稿,仍然把旧日的置于案头来修改。

对了,我先得说明一件事,在这个故事里,我用了自己的真名,杨树。不是茅盾礼赞过的那种坚硬的白杨树,而是我童年时常常看着它在风影里摆动能发出唦唦声还伴着我睡眠的白杨树,是在月光下临风而立的神,是大地写在地上的诗。虽然用了真名可能对写作是一种伤害,因为它很可能会阻碍我的想象力,但我一定要用真名。我有一种妄想,我死了,而我的作品很可能会有人出版,那么,我想把那可能会有的版税留给我的儿子。这是我在人世间最后一次尽责了。

可能会看到我文字的人们,请你们千万不要拿什么名著来跟它比,它肯定是经不起你们的推敲。那些道德之士,也请你们暂时放下有色眼镜,用你们的心,而不是冷酷的律例来分析我的故事,我想让你们用公正的心,用未来人的眼光帮我分析一下我的人生和可能有的“罪恶”。我写下它仅仅是我对自身存在的一种认识,是想在有生之年忏悔那无可挽回的过去,如果有来世的话,这样很可能会减轻我在今世的罪恶,而换得来世的幸福。

我的虚拟婚姻  1(1)

关于她的出场,我修改了好多遍,没有一次让我满意的。她在我的心中至今是个问号。我不知道世俗的道德允不允许我将她的故事讲出来,像讲一个普通人的故事那样,但我注定是要讲的。我不是要评判她的道德,我只是想讲讲她是怎样一个复杂的矛盾的人,是怎样一个让人憎又让人爱的女人。

她叫佟明丽。

我清楚地记得,一个刚刚来到城市的叫杨树的乡下少年,在一个轻风斜漫的下午,看见一个穿白色连衣裙的少女闪电一样掠过他的灵魂。他打了一个颤,好久找不着自己。当他终于把惊散的魂魄收回身体,发现自己已不是原来的自己。内心一片狼籍。他情不自禁地跟着那件飘荡的裙子往前走去,仿佛一个游魂。裙子上面是白晰的脖颈,脖颈上带着一串鲜花绣成的项链,很夸张。黑黑的头发扎成一个马尾巴,在轻风中愉快地晃动着。她的眼睛那样大,皮肤那样好,而她细长细长的胳膊也那样具有魅力,小腿也长得恰到好处,长腰的白色袜子将那露出的一抹月白色打扮得分外迷人。最让少年杨树感到惊颤的是她的声音,那种与她年龄并不相称的稍稍粗放的、平调的语音,特别是她朗笑的时候,那声音的中间全是比她年龄大的声音,而声音的边缘又是她年龄段本有的粉红色、淡紫色,像鸡蛋清一样透明的,像泉水一样叮叮咚咚的声音,且带着一些华丽。就是那一点点难以形容的华丽与那标准的普通话使杨树突然间觉得他与她简直是天地玄隔。她像一缕惊魂,像一把刺刀,更像一场灾难,突然间穿过他全部的身心,飘远了。

多年以后,当我回忆起那个遥远的下午时,我仍然觉得有一种什么东西像风一样突然掠过我的内心,还是颤抖了。

少年杨树从尘土中来到灯火中的城市后,就再也没有了欢乐,他清楚地意识到,他与那个连衣裙是没有任何关系的。他总是远远地看着她,听着她那充满诱惑的声音。她的学习一直不怎么样,她从来就没把心思放在学习上过,不过,她的作文写得很好。她总是不按老师布置的去写,而是别出心裁地写些让人惊奇的东西,但老师认为她写得很好,每次都将其当范文读给同学们,同学们也的确觉得她写的好。杨树觉得她写的文章和她一样漂亮,华丽。一次作文中,她说她喜欢张爱玲的文笔,但不喜欢张爱玲的冷。那时,张爱玲才要热,大家都不知道谁是张爱玲。她写得头头是道。我便觉得她的心是那样高,要么在过去的时代,要么就在尚未到来的时代,恰恰不在当代。我们都说她将来肯定是个作家。杨树那时会绉几首诗,那种刚刚脱离口号的言志诗,偶尔也会被老师读一读,但杨树从来都没发现佟明丽转过身来看他,他知道她大概是不屑听那样的诗的。大概在一年以后,突然听同学说她父亲被抓起来了,是贪污罪。那时,我和她是同桌。那段时间,她只是偶尔来上课。其它的课一律不听,只听听语文课。她一语不发地昂着头来到我旁边,啪地一声将书包扔在桌上,然后坐在桌前先愣一阵,才慢慢取出书包里的课本来。我很少跟她说话,有时也转过头来看看她拿出的是什么书,有好多次她拿出的张爱玲的书。我想借着看一下,但我没说。她也一般不和我说话。她的笑容没有了。一个月以后,听说她父亲在监狱里自杀了。那一学期她几乎没来上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