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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她问:“你就是中国人。”

他把花递给她,“叫我孝文好了。”

她接过花,目光异常急躁,把另一只手伸出来,按向他的胸膛。

年轻人连忙半途截止,握住她的手晃一晃,放下。

她把花还给他,“你几时有空?”

“请跟旅行社联络。”

“好,”她说,“我会那么做。”

她二话不说,转头就走。

看样子是个老手。

年轻人嘲笑一声,正想离去,忽然之间人影一闪,有人朝他扑过来。

那人手一扬,年轻人反应奇快,抓起外套挡在头脸之前,电光火石间,那人已经逃逸。

年轻人闻到一阵腐蚀味道,有人惊叫,他趁酒店护卫员赶到之前急急自横门逸去。

那件外套救了他。

手臂上溅到几点溶剂已蚀人肌肉,可是经过医生诊治,总算无碍。

医生是熟朋友,轻轻同他说:“以后走路,看看左看看右,看看背后有什么人。”

年轻人颔首。

导演接到报告赶到医务所,一照脸,看到年轻人面孔无恙,先是松一口气,然后点着一支烟,吸一口,前来验伤。

她没有说话,片刻接熄烟离去。

医生笑笑,“她自会去找人算帐。”

年轻人到这个时候才说话,而且,讲的是与自己无什么关系的题目:“其实她也赚够,在这个行业内,亦无人比她收入更丰,早就可以退休,何必还这么辛苦。”

医生答:“退休后干什么,开一爿幼稚园?”

“退休即是什么都不做。”

“她会闷的,她这么擅长的工作,不做也可惜。”

那日,年轻人向李碧如告假。

“我会补回一天给你。”

“啊不妨,我还打算与你谈续约之事。”

“言之过早,到时再谈,也许,接近约满时你心意已经不同。

他累极而睡。

不多久便醒来,手臂上受伤处炙痛,打开纱布一看,血已干,只余几颗乌溜溜的洞,十分可怕。

他忍耐着服镇痛剂。

一边听音乐一边沉思,是谁,谁会想要他的狗命。

这时,他听到门外一阵扰攘。

他去开门。

是管理员,“石先生,这位小姐拿着一大串锁匙在你门外逐条试,说是你的朋友,要进来取回一点东西。”

管理员身后站着谢伟行,有点吃瘪的样子,别转脸,不看他。

管理员催促:“石先生,你若不认识她,我立即报告派出所。”

“慢着,她的确是我的朋友,她把领匙混淆了,麻烦你。”他给他小费。

管理员松开谢伟行的手,随即离去。

年轻人看着谢伟行,忽然笑了。

她瞪他一眼,“笑什么?”

“笑你果然没辜负父母替你取的好名字,你的伟行就是鼠摸狗窃吧。”

谢伟行没好气,转身就走。

年轻人叫住她,“你不是千方百计想进屋来吗?”

她停止脚步。

“屋里什么都没有,你大可进来看个够,以便死了这条心。”

“有咖啡吗?”

“这倒有。”

厨房里堆满了食物,尤其是各式各样的酒,一箱箱置于地上。

谢伟行挑了一瓶契安蒂,自斟自饮,又在冰箱内找到各式肉肠,即时用来夹面包。

她一边嘴嚼一边说:“挂家母帐上可也。”

年轻人摇头叹息,“何必以损人为己任。”

谢伟行不以为然,“你不是会受得伤害的那种人。”

他把她拉到客厅,打开所有抽屉,均空无一物。

又让她进房检查,衣橱内只有简单的衣物,床头几上有一份报纸,如此而已。

谢伟行诧异了,每个人都有身外物,能把杂物量控制得那么低,倒真是一种艺术。

“看够了?你可以走了。”

“嗯,连书架都欠奉,也难怪,干你那行业,毋需识字。”

他把她拎到门口,“再见。”

“我的手袋漏在你客厅里了。”

年轻人说:“胡说,你何尝带着什么手袋。”

“我对你有无限好奇,让我们好好谈谈。”

“黄页电话簿里有许多旅行社的地址电话,你一定会获得满足。”

“喂,你应该对女性低声下气,为何独独呼喝我?”

“以后别让我再看到你。”

“你会看到我的。”谢伟行倔强地说。

门关上了。


年轻人一转身,就看到沙发上有一只名牌闪光银红色的小小背包。

上次漏了一只鞋,这次是一只手袋,这叫做偷鸡不着蚀把米。

这个可恶又可怜的少女,她比她母亲更寂寞。

年轻人摸着微痛的太阳穴。

把她脸上过浓的化妆洗掉,也许与她母亲一样有着落魄的神情。

中年妇女老企图把面孔搽得白一点,有时粉太厚太呆,真像一幢墙一样,可是年轻点的女子又爱在脸上打黄粉,加胭脂都是泥土色,真可怕,女性若放弃化妆品就好了。

他拾起小背包,背包内的东西掉出来。

少许现款,几张信用卡,以及一面镜子。

信用卡上的名字是李碧如。

这个女儿看样子将一辈子靠母亲生活,不会也没有必要独立。

电话铃响了。

开头是没有声音,后来有人低低地说:“我想来看你。”

年轻人答:“我没事。”

“导演说你受伤后心情欠佳。”

“她真多余,何必把这种小事告诉你。”

“不,我应该知道。”

“我来接你。”

“我就在你楼下。”

“是么,我马上下来。”

每个女人都觉得她比别人有特权。

往往喜不动声色,出现在人楼下。

幸亏楼上没有别的客人,否则,吃亏的是她自己。

一位行家半夜去开门,门外站着人客,一定要进门,他只得放她进屋,她看到他的老父老母、小弟小妹一大堆人,这才惊觉,对方也是一个人。

年轻人听了这个故事之后,决定一年搬一次家,所以家里永不囤积杂物,方便随时卷铺盖离去。

已经被太多人知道他住在何处了。

他招呼她上来,斟出清茶。

她倦慵地躺在大沙发里。

她问:“你用石孝文名字入住大厦?”

“是。”

“这是你的真名字吗?”

“你说呢?”

“恐怕石孝文亦非你本名。”

年轻人笑笑,这客人也真奇怪,在这种时刻研究起他的真姓名来。

“出生时,父母叫你什么?”

“弟弟。”

她笑了,觉得非常有趣。

喝了两杯,她说:“导演叫你搬家。”

年轻人颔首。

“她认为我的丈夫是嫌疑犯。”

年轻人一震。

“倒不是因为护忌,而是怕失面子。”

年轻人不语。

过一刻,她轻轻说:“小儿乳名亦叫弟弟,”停一停,“开头的时候,我们都是妹妹,或是弟弟,然后,在世途上,我们被逼扮演不同的角色,努力演出。”

年轻人说:“我是自愿的。”

她抚摸他的脸,“能够这样想,也是好事。”

他握住她的手,“今日我休假。”

“你把我看成什么人!”

“一个普通女人。”

她叹息,“你说得对,我也是一个人。”

如此嗟叹,可见都觉得外人不把他们当人。

他听到她轻轻说:“孝文,你想要什么,在我能力范围以内,都可为你办到。”

其实她的能力有限,她不能使自己更年轻,也不能使她丈夫爱她,更不能叫子女听话。

太多的钱,要来无用,金钱并非万能。

可惜无钱的人没有资格说这种话。

“让我来帮你搬家。”

“你有现成的地方?”

“有,地址十分秘密,你若不说,没有人会知道。”

只要有地址,一定会有人知道。

可是,年轻人没有与人客申辩的习惯。

他赚她们的钱,吃这口饭,有何资格更正人客的观点角度。

“过来。”她拍拍身边的位置。

这个情况又不同,年轻人笑了,他也指指旁边的空位。

她有点无奈,不过终于轻轻坐到他身边。

她并不矮,可是身段过分纤细,的确是最佳衣架子,可是异性会赚她瘦。

她把头靠在他肩膀上,显然在重温少女时的梦。

秀丽的她相信在很年轻时也缺少横强生命力。

她问:“你喜欢什么样的女子?”

年轻人笑笑,“对我好的人。”

“就那么简单?”她诧异。

“对我不好,条件再优秀,有个鬼用。”


她终于明白,笑了起来。

“搬了家,那些女孩子找不到你。”

她的目光落在粉红色的背包之上。

年轻人不语。

她又问:“年轻是否真好!”

迟早她们都会问这种傻气的话,然后去到巅峰,便一本正经地凝视伴侣,问:“你爱我吗?”

不论年龄,都会这样做。

他抚摸她丝缎似头发,“嗳,我们在这里浪费时间呢。”

年轻人想起他从前一个小女朋友,有一头天然浓稠的卷发,脸畔全是碎圈圈,洗完头从来不吹干,像海藻似的,他喜欢把头埋进那样温发里嗅它的香气。

可是,现在他已是一个没有选择的人,那记忆已埋在心底良久,他也不明白何以他会在这种时刻想起那么久以前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