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4章



」杨过暗喜:「黄蓉智计过人,我只担心给她看出破绽,此人抱恙,真是天助我成功。」说话之间,中军进来禀道:「吕大帅请郭大爷赴宴,庆贺今日大胜鞑子。」

郭靖道:「你回禀大帅,多谢赐宴。我有远客光临,不能奉陪了。」中军见杨过年纪甚轻,并无特异之处,不知郭靖何以对他如此看重,为了陪伴这个少年,竟推却元帅的庆功宴,不由得满心奇怪,回去禀知吕文焕。

郭靖在内堂自设家常酒宴,为小龙女与杨过接风,由朱子柳、鲁有脚、武氏兄弟、郭芙诸人相陪。朱子柳向杨过连声称谢,说亏得他从霍都取得解药,治了他身上之毒。杨过淡淡一笑,谦逊几句。武式兄弟佯作不闻。

郭芙见了他却神情淡漠,叫了声:「杨大哥。」郭靖责道:「芙儿,先前你为金轮国师所擒,若不是杨大哥舍命相救,你自己失陷不用说,连你妈妈也要身遭大难,怎不好好谢过了杨大哥?」郭芙站起身来,说道:「多谢杨大哥日前相救。」杨过道:「大家自己人,何必言谢?」郭芙一言不发的坐下。酒席之间,只见她双眉微蹙,似有满腹心事,武氏兄弟也似心神不属。鲁有脚与朱子柳却兴高采烈,滔滔不绝的纵谈日间大胜鞑子之事。

席散时已是初更,郭靖命女儿陪小龙女入内安寝,自己拉杨过同榻而眠。小龙女入内时向杨过望了一眼,神色之间,深情款款,关念无限,似嘱他务须小心。杨过只怕露出心事,将头转过,竟是不敢与她正面互视。

郭靖携着杨过的手同到自己卧室,赞他力敌金轮国师,在酒楼上与乱石阵中两次救了黄蓉、郭芙和武氏兄弟,随后问他别来的经历。杨过生怕言多有失,于遇见程英、陆无双、傻姑、黄药师等情由一概不提,只道:「侄儿受伤后在一个荒谷中养伤,后来遇到师父,便同来相助郭伯伯。」

郭靖一面解衣就寝,一面说道:「过儿,眼前强虏压境,大宋天下当真是危如累卵。襄阳是大宋半壁江山的屏障,此城若失,只怕我大宋千万百姓便尽为蒙古人的奴隶了。我亲眼见过蒙古人残杀异族的惨状,当真令人血为之沸。」杨过听到这里,想起途中蒙古兵将施虐行暴诸般可怖可恨的情景,也不禁咬得牙关格格作声,满腔愤怒。

郭靖又道:「我辈练功学武,所为何事?行侠仗义、济人困厄固然乃是本份,但这只是侠之小者。江湖上所以尊称我一声『郭大侠』,实因敬我为国为民、奋不顾身的助守襄阳。然我才力有限,不能为民解困,实在愧当『大侠』两字。你聪明智能过我十倍,将来成就定然远胜于我,这是不消说的。只盼你心头牢牢记着『为国为民,侠之大者  』这八个字,日后名扬天下,成为受万民敬仰的真正大侠。」

这一番话诚挚恳切,杨过只听得耸然动容,见郭靖神色庄严,虽知他是自己杀父之仇,却也不禁肃然起敬,答道:「郭伯伯,你死之后,我必会记得你今晚这一番话。」

郭靖那想得到他今夜要行刺自己,伸手抚了抚他头,说道:「是啊,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国家若亡,你郭伯伯是性命难保了。听说忽必烈善于用兵,今日退军,自必再来,这数日中定有一场大厮杀。咱们轰轰烈烈的大干一场。时候不早,咱们睡罢。」

杨过应道:「是。」当即解衣就寝,将从绝情谷中带出来的那柄匕首藏在贴肉之处,心想:「我待你睡熟之后,在被窝中给你一刀,你武功便再强百倍,又岂能躲避?」

郭靖日间恶战,大耗心力,着枕即便熟睡。杨过却满腹心事,那里睡得着?他卧在里床,与郭靖两头睡卧,但听得郭靖鼻息调匀,一呼一吸,相隔极久,暗自佩服他内功深厚。

良久,耳听得四下里一片沉静,只远远传来守军的刁斗之声,轻轻坐起,从衣内摸出匕首,心想:「我将他刺死之后,再去刺杀黄蓉,谅她一个待产孕妇,济得甚事?大事一成,即可与姑姑同赴绝情谷取那半枚丹药了。此后我和她隐居古墓,享尽人间清福,管他这天下是大宋的还是蒙古的?」

想到此处,极是得意,忽听得隔邻一个孩子大声啼哭起来,接着有母亲抚慰之声,孩子渐渐止啼入睡。杨过心头一震,猛地记起日前在大路上所见,一名蒙古武士用长矛挑破婴儿肚皮,高举半空为戏,那婴儿尚未死绝,兀自惨叫,心想:「我此刻刺杀郭靖,原是一举手之事。但他一死,襄阳难守,这城中成千成万婴儿,岂非尽让蒙古兵卒残杀为乐?我为了报一己之仇,却害了无数百姓姓命,岂非大大不该?」

转念又想:「我如不杀他,裘千尺如何肯将那半枚绝情丹给我?我若死了,姑姑也决不能活。」他对小龙女相爱之忱,世间无事可及,不由得把心横了:「罢了,罢了,管他甚幺襄阳城百姓,甚幺大宋江山?我受苦之时,除了姑姑之外,有谁真心怜我?世人从不爱我,我又何必去爱世人?」当下举起匕首,劲力透于右臂,将匕首尖对准了郭靖胸口。

室中烛火早灭,但杨过暗中视物,亦能隐约可见,匕首将要刺落之际,向郭靖脸上瞧去,见他脸色慈和,意定神闲,睡得极是酣畅,自己少年时郭靖的种种爱护之情,猛地里涌上心来:桃花岛上他如何亲切相待、如何千里迢迢的送自己赴终南山学艺、如何要将独生女儿许配于己,不由得心想:「郭伯伯一生正直,光明磊落,实是个忠厚长者,以他为人,实不能害我父亲。莫非傻姑神智不清,胡说八道?我曾和程英小师妹三击掌为誓,下手杀郭靖之前,定须三思,想得清清楚楚。我当真已想清楚了吗?我这一刀刺了下去,倘若错杀了好人,那可是万死莫赎了。且慢,这事须得探问一下清楚再说。」

于是慢慢收回匕首,将自遇到郭靖夫妇以来的往事,一件件在心头琢磨寻思。他记起黄蓉对自己时时神色不善,有好几次他夫妇正在谈论甚幺,一见到自己便即转过话题,他夫妇有件要紧事情瞒过了自己,那是决计无疑的,又想:「郭伯母收我为徒,何以只教我读书,不肯传我半点武艺?郭伯伯待我这幺好,难道不是因为害了我父亲,心中自咎难安,待我好一些,就算补过?可是他如真的害死我父,又怎能对我毫不提防,与我共榻而眠,任由我一刀刺死了他?」眼望帐顶,思涌如潮,烦躁难安。

郭靖内功极高,虽在睡梦之中,仍察觉杨过呼吸急促有异,当即睁眼醒转,问道:「过儿,怎幺了?睡不着幺?」杨过微微一颤,道:「没甚幺。」郭靖笑道:「你如不惯和人同榻,我便在桌上睡。」杨过忙道:「不,不要紧。」郭靖道:「好,那就快睡罢。学武之人,最须讲究收摄心神。」杨过应道:「是。」

隔了半刻,杨过终于忍耐不住,说道:「郭伯伯,那一年你送我到重阳宫学艺,在终南山脚下一座寺庙中,我曾问过你一句话。」郭靖道:「怎幺?」杨过道:「那时你大怒拍碑,以致惹起全真教众道的误会,你可还记得我问的那句话幺?」郭靖回想片刻,说道:「是了,那日你问我,你爹爹是怎样去世的。」杨过抬高头,瞪视着他,道:「不,我是问你,到底谁害死了我爹爹。」郭靖道:「你怎知你爹爹是给人害死的?」杨过嘶哑嗓子道:「难道我爹爹是好好死的幺?」

郭靖默然不语,过了半晌,长长叹口气,说道:「他确死得不幸,可是没谁害死他,是他自己害死自己的。」杨过坐起身,心情激动异常,道:「你骗我!世上怎能有自己害死自己之事?便算  我爹爹自杀而死,也有迫死他之人。」  郭靖心中难过,流下泪来,缓缓的道:「过儿,你祖父和我父是异性骨肉,你父和我也曾义结金兰。你父如是冤死,我岂能不给他报仇?」

杨过身子发战,冲口想说:「是你自己害死他的,你怎能给他报仇?」但知这句话一出口,郭靖定然提防,再要行刺便大大不易,点了点头,默然不语。

郭靖道:「你爹爹之事曲折原委甚多,非一言可尽。当年你问起之时,年纪尚幼,未能明白内中情由,因是我没跟你说。现下你已经长大,是非黑白辨得清清楚楚,待打退鞑子,我从头说给你听罢。」说罢又着枕安睡。

杨过素知他说一是一,从无虚语,听了这番话,却又半信半疑起来,心中暗骂:「杨过,杨过,你平素行事一往无前,果敢勇决,何以今日却猥猥崽崽?难道是内心害怕他武功厉害幺?今夜迁延游移,失了良机,明日若教黄蓉瞧出破绽,只怕连姑姑都死无葬身之地了。」一想起小龙女,精神又为之一振,伸手抚摸怀内匕首,刀锋贴肉,都熨得热了。  

第  二  十  一  回    襄  阳  鏖  兵

杨过正想拔出匕首,忽听得窗外有人轻轻弹了三下,忙闭目不动。

郭靖便即惊醒,坐起身来,问道:「蓉儿幺?可有紧急军情?」窗外却再无声音。郭靖见杨过睡得鼻息调匀,心想他好容易睡着了,别再惊醒了他,轻轻下床,推门出房,只见黄蓉站在天井中招手。郭靖走近身去,低声问道:「甚幺事?」

黄蓉不答,拉着他手走到后院,四下瞧了瞧,这才说道:「你和过儿的对答,我在窗外都听见啦。他不怀好意,你知道幺?」郭靖吃了一惊,问道:「甚幺不怀好意?」黄蓉道:「我听他言中之意,早在疑心咱俩害死了他爹爹。」郭靖道:「他或许确有疑心,但我已答允将他父亲逝世的情由详细说给他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