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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章



庄太太是和庄亦归私奔到省城的,多年没回家没想到家中遭此大变,有好心邻居告诉她,三个月前打仗时,这家人死的死,跑的跑,全部不见了。庄太太当下就和老妈子抱头大哭,省城是回不去了,据说现在省城正在肃清国军余孽,她们回去正是自投罗同;娘家人也不见了,想来广安很快也会肃清国军余孽。仔细商量半晌觉得只有先躲到老妈子的家里,虽然清苦,但至少有个落脚的地方。

两个人就上路,第一天没事,第二天没事,第三天早上刚从小旅店出发,突然有一排炮火打过来,还有一群敢死队亮着刺刀说要和共军决一死战,四下一片大乱……枪林弹雨中,老妈子竟被一颗流弹打死了。庄太太一时悲痛欲绝,觉得人生了无希望,不料祸不单行,就碰到几个兵匪来劫财,见她姿色过人顺便还摸了几摸,庄太太何时受过这等气,可一弱女子如何拼得过那群悍匪,正寻思咬舌自尽时,只听得耳边一阵怒吼,一个黄军装的大汉拿着一把大弓冲了上来,几下就打跑敌人。

老李见庄太太细皮嫩肉,言语中又有迟疑,当即猜出这一定是大户人家出来逃难却又有难言之隐的,也不好细问,他是个直性人,就说你不如跟着到我家吧。你可先行到我家避一避,等避过风头之后你再出去寻亲也不迟。他还拿出一张解放军首长给他开的证明信,证明他是人民军队的一员,在弹棉花的工作中表现优异。

庄太太本不想跟一个陌生人走,但又一寻思现在正没有去处,而这大汉看来又是一个好人,他的解放军背景正好可以抵挡以后的肃清余孽行动。想了想,收拾细软就跟着老李走了,老李低头一看,这细软之中居然还有一把小提琴、一个匣子,老李在部队乡年也算有见识的人,当即知道这不是普通大户人家,而是有文化有背景的姑娘,他想帮着拿,庄太太却坚决不干。

老李心细,对庄太太说你千万不要说是从省城来的,也千万不要亮出你那些绸缎衣服,否则乡亲们会怀疑你是国军余孽,庄太太知老李心知肚明,感激不尽,当下警觉性也减轻不少,老李见如此也就直说,你那小提琴太惹眼,不如谎称是延安宣传队的吧,你又有身孕,就说是我部队首长介绍的老婆,这样到村子后会方便很多。庄太太先觉得这样荒唐,可她毕竟知道事已至此如没有个像样的身份,几天就被肃清了,还连累了老李。她举目无亲,于是放下南浦艺专才女的身段、放下国军少校军官太太的架子,扔掉那些绸缎衣服,只拎着那把小提琴,把匣子里也装满了琴谱作为伪装,跟着老李一起回村了。

庄太太正待分娩,老李本来就为人殷勤,这下真当成自己老婆一样,又是炖老母鸡又是煮红糖蛋,跑前跑后伺候得很巴适,待庄太太生下一子后乡亲们纷纷来朝贺,都夸这孩子长得既像妈又像爸。之后的故事变得很简单,庄太太举目无亲,生下一子后见老李也疼得和亲生的一样,母子俩正需要一个像老李这样的男人照顾,不用说长夜漫漫、干柴烈火这类的话,时间一长,自然就真正嫁给了老李,当然,婚礼是不能明办了,只能给乡亲们散发些喜糖了事。

这样,我爷、我奶、我爸就正式地登场了。

我爷早就知道我奶是国军家属,但他是个手艺人,当年跟随红军完全是因为弹棉花的生意,后来也不愿参加任何军队,所以也不在意,反倒因为路上白白捡了一个漂亮得和花儿一样的女人高兴得不行,疼我奶比疼他的肉还疼;反倒是我奶夜夜思念庄亦归,同时又觉得命运多舛,她堂堂南浦艺专才女吱拉弹唱样样精通,尤其弹得一手好琵琶,到头来居然嫁给了一个弹棉花的粗人,心中一直不忿,就把全部心思投入到对孩子也就是我爸的教育上,男孩子不方便学琵琶,就从小教他拉小提琴,一心要让儿子有出息以后考上音乐学院,为自己也出一口恶气。

也该我爷福浅,我爸三岁时,我爷因为喝酒夜归跌进一个池塘,第二天捞起来时人都没气了,他连个子嗣也未留下,帮人冒名顶替了三年老爸就走了。我奶虽不喜欢我爷,但她念我爷当年救命有恩,而且娘儿俩全靠我爷拉扯,心中大为悲痛,为了纪念我爷,也为了保证安全,所以一直没跟幼小的我爸说明出身,也不改姓,只是一个劲地教导我爸拉琴,让他长大后一定要去省城,去读音乐学院。

我奶心中有个结,认为她不属于这村子,我爸也不属于这村子,属于省城那种大地方,那是她和庄亦归相识、相恋和结婚的地方,虽然庄亦归已死,但她一定要回到省城去,回复到过去的生活环境。但凭她一己之力是回不了省城的,没有落脚地方还可能被追查,她只有靠儿子长大考上音乐学院、成为有身份有地位的人,母以子贵才能回去。我奶精通音乐,就在自己的长项上苦苦下工夫教育我爸,这是她唯一改变生活的办法了。

我奶还没有等来我爸考上音乐学院,就郁郁寡欢而死。那年我奶42岁,我爸20岁。临死之前,她拿出那匣子,拉着我爸的手连说了多年的秘密:那匣子其实是后周皇室的一个首饰盘,原来装着一对雌雄手镯,雄的那只被你爸带走了,雌的这只在匣子的暗格里。

我爸目瞪口呆,看着我奶捧着平时装琴谱的匣子,一根手指按那排“见卿如梦”的字样,另一根手指在那匣子锁上拧了一拧,当的一声,丝绒内层里出现一个暗格,里面静静躺着一只羊脂玉的手镯。我奶说还有一只手镯在你爸那里,你爸死了,不是淹死的你爸,而是战死沙场的你爸。

我爸更惊讶了,听着我奶讲讲了这20年来一直秘而不宣的故事,痛哭流涕,并按我奶的要求发誓,一定要考上音乐学院,回到他真正的故乡,省城,出人头地为母增光。

我奶撒手尘寰,我爸发愤练琴,他并不知道他亲生父亲其实没有战死沙场,此时却以土著家上门女婿身份搏击商场,当然庄亦归也不知道,他的妻子刚刚走了,他的儿子正要通过拉琴来实现一个梦想。

可我爸时运不济,那时的音乐学院并不是一年一招,也不是统考,而是首长一拍脑门,高兴了就一年招一拔,不高兴了三年都不招一拔,而且政审严格,后台也要极硬,一般都是那些高干子弟才能考进。一连六年,我爸考了三次都没考上,眼见自己已26岁却一事无成,觉得非常对不起我奶,苦闷之下生平第一次喝了酒。那是一个炎热的下午,他喝了酒,红着眼睛沿着田埂走,突然就有跳到河里洗个澡的想法,他纵身一跳,却摸到一个女人光溜溜的身体,我妈。

我妈生性豪放,尤爱晚上跳到河里洗澡,那时候还没有裸泳这个说法,她管这个叫冲凉,那天她还没有冲得很凉,却觉得胸前一热,被一个男人摸到胸脯,我妈大叫着就是一耳光,那男人居然抓住了她的手,还问她凭什么打人。我妈大怒之下和他一阵搏斗,先在水里搏斗,后来又转移到岸上搏斗,又奔到村边搏斗,不知为何,搏着斗着,他俩就跑到旁边的谷墩里了……

那是1975年夏天的事情,10个月后,我就出生了。



也就是说,我李可乐,其实是我爸和我妈,野合的产物。这个没什么,其实孔子也是这样的产物。

村里张灯结彩,喜迎村长嫁女,当时我妈笑得夸不拢嘴,一点都不含蓄。而我爸低头垂泪,情知此生梦想已断,他本来还想最后再考一次音乐学院,可这下完了,因为我妈一心想让他成为拖拉机手,而不是小提琴手,为此,他俩已吵过很多架了。

这样的架在婚后还在吵,我妈力大无比,有时还动手,我甚至还记得5岁那年我妈反拧着我爸的手,说,拉小提琴有用,还是开拖拉机有用。我爸愤怒异常,可他那拉小提琴的手哪里拧得过开拖拉机的我妈。只有默默不语,看着墙角的小提琴,和那个装着秘密的匣子。

从此,他只有把所有希望寄托在我身上,教我拉奶奶很喜欢的《月光奏鸣曲》,只是我不争气,每次拉得和杀猪一样,也不怪我妈说这是“月光救命曲”。

后面的事情想必大家都知道了,我爸带我去考音院附小,我却被一道旋转门嗖得不见了,失去五年一次的特招,他郁郁寡欢,和我奶一样死去。他临死前把匣子交到我手上,很想说什么,可一口气没上来,就走了,走的时候眼睛一直没闭上,因为他还有重要的话没来得及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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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红讲完后,一指身边那条河,那就是当年你爸和你妈相遇的那条河。我从故事中清醒过来,虽然黑古隆啐看不清,也赶紧起身向河鞠了一躬,朗声说,向我爸我妈战斗过的地方致敬,向游过了我这一条小蝌蚪的小河敬礼。

礼毕,我摇了摇脑壳,听见里面还有水响,我厉声质问康红,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是什么时候知道这些的,知道这些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你不告诉我是什么居心……我现在已能回忆起从早上到现在的一些情节,虽然还有些模糊,但已隐隐约约感觉康红早就是知情者,这段时间她就是在演戏给我看,不知这是什么目的。

我和康红的对话,由于我妈、庄亦归、群众纷至沓来,拥抱、倾诉、痛哭、大笑、合影留念等很多干扰因素,显得很凌乱,现在我把所有内容整合一下,以记者访谈录形式表达,以利于大家更清楚地了解情况。

【——请问康红警官,你是什么时候发现李可乐和庄亦归有亲缘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