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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女佣来了,携着鸡汤,“你喝一点,厨子都不知做什么菜式好,说鸡汤是百搭。”

芝子低头,她没有勇气去见申元东。

终于,她吸进一口气,仰起头,走进病房。

申元东手中拿着一副牌,看到她,示意她坐下。

芝子过去握住他的手一会儿。

然后她熟练地洗牌,每人派了两张,掀开,申元东得到两张爱司,通吃。

“芝子。”

她俯身过去。

他用纸笔书写:“这段日子我过得很充实。”

呼吸系统搭满管子,他已不便讲话。

“芝子,你是我的守护天使。”

“再来一手牌。”芝子又再发牌。

“在你面前,我没有自卑。”

申元东又拿到两张好牌,一只皇后一只老K。

芝子说:“你好不幸运。”

申元东苦笑,“你听我把话讲完。”

“话永远说不尽,你先休息。”

看护轻轻进来,示意芝子离去。

芝子走到停车场,等司机电话。

电话终于响起来。

“喂,喂。”

“我是阿路。”司机的声音非常激动。

“我知道,叫经天来说话。”

“芝子,经天出了事。”

“你说什么?”

“你扭开电视看新闻,贝斯肯湾挤满警察、记者及急救人员。”

车里装有小型电视,芝子立刻按钮,她一颗心像要自喉头跃出。

电视荧幕上打出红色“突发新闻”字样。

直升机在空中盘旋,新闻记者报道:“一共三人遇害,其中一名在寒冷湖水中,一边游泳,一边紧紧拖住还生存的朋友及死亡朋友的尸体,为时一小时之久,直至游到上岸获救,他本身抵达医院时亦宣告死亡,当时,湖水温度只有六度。”

芝子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电话那边,阿路一直叫:“芝子,芝子。”

芝子终于问:“他可有获救?”

阿路哭诉:“不,他是救人那个。”

芝子用手掩住面孔。

记者说下去:“不是每个人都有这种体力及精神,去做他所完成的事,他堪称一名英雄。”

芝子想提起手,可是四肢不听使唤,像断了线的木偶,整个人软绵绵的搭在座位上。

“死伤者姓名待知会亲人后才会公布,这里报告暂时告一段落。”

阿路说:“芝子,我要去办事,你请看牢元东。”电话挂断。

女佣找到停车场来,“芝子,医生想见你。”

芝子下车,一跤摔倒在地,一时爬不起来,手脚都擦损流血,也不觉痛。

女佣拉她起身,这时芝子反而镇定下来。

她一步一步向病房走去。

罗拔臣医生出来,“芝子,去与他讲最后几句话。”

芝子点点头。

申元东不是十分清醒,但是认得芝子。

“闹钟……”

芝子点点头。

他的呼吸渐渐沉重。

双眼深陷,头发杂乱,他看上去有点可怕,芝子握住他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的双手。

“与经天彼此照顾。”

芝子已决定无论听到什么都说是。

“出院之后,我们三人一起到意大利塔斯肯尼租间别墅去住上一年,你说可好。”

芝子拼命点头。

然后,他累了,闭上双眼,神情相当平静。

芝子伏在他手臂上。

这个时候,医生推门进来,“芝子,奇迹。”

芝子不想动弹。

“我稍后才同你解释详情,此刻立即准备替申元东做手术,我们终于等到了一颗完全配合的心脏。”

看护过来轻轻拉开芝子。

医生似带来一队兵,七、八名护理人员抢进来低声用专门名词交谈,迅速交换意见。

有人对芝子说:“你可以回家,或是到候诊室等,手术约需六个小时。”

芝子走到候诊室坐下,不知是悲是喜。

长椅上有一本摊开的画报,正是一篇医学报告,彩色图片中显示一颗心脏,拳头大,人体中唯一不停跳动的器官。

芝子轻轻合上画报,忽然哭泣。

也许,哭得大声一点,她会惊醒,发觉自己仍然睡在洪钧及赵香珠的小公寓内,失望归失望,不致伤心欲绝。

一名看护走近,“嘘。”

好心的她坐下来,给芝子两颗药丸及一杯咖啡。


芝子不问是什么便吞下去。

“别惊吓,静心听上帝安排。”她按住她的手。

芝子饮泣。

“你休息一会,我还有工作要做,稍后再来看你。”

芝子服了药,在梳化上盹着。

醒来的时候,看见阿路坐在她身旁。

他去了这半日,看上去像难民,衣裤肮脏,都是汗迹,面孔浮肿,同芝子一般乏力。

芝子睁开眼睛,“经天──”喉咙炙痛,说不下去。

阿路却很平静,他说:“芝子,他捐赠所有器官,心脏指明送给他的小叔,正在进行移植。”

芝子呆住。

“湖水寒冷,他混身肌肉,没有多余脂肪,故此体温迅速下降。他一生喜爱冒险,这种结局,在意料之中。”阿路说。

这时,有人在身后说:“我已通知他父母。”

芝子一看,原来周律师到了。

她静静坐下来。

“我去现场看过,湾内平静无波,不像发生过意外。”

芝子呜咽。

“这里交给我,阿路,送芝子回家梳洗。”

芝子举起手臂,这才发觉自己混身血污,刚才一跤摔得不轻。

周律师的助手已经赶到,芝子点点头,跟阿路回家。

陆管家的电话随即到了。“我在候机室,半日可到,周律师已通知我详情,我最不明白的是,这不过是一次平常潜泳──”她的声音哽咽。

芝子无言。

她的胸膛像是掏空一样。

挂上电话,芝子淋浴梳洗,水用得太烫,等到混身发红才发觉,关上水龙头,呆半晌,才懂得穿回衣服。

阿路没有休息,他准备冻热饮三文治带给周律师她们。

女佣递一杯西洋参茶给芝子。

屋子里静寂一片,没有人说话,各人默默机械化办事。

电话不停地响,谁接听便由谁回答亲友问题。

那个下午,经天的堂表兄弟全部来致哀。

室内有哭泣叹息。

各人都拥抱安慰芝子,他们都认为她是申经天的未婚妻。

芝子低着头一言不发。

待他们散去,芝子回到医院。

半日内她已经消瘦憔悴。

罗拔臣医生走出手术室,疲倦但神情愉快,“手术成功,病人可指日康复,我期望他过完全正常的生活。”

芝子一阵激动。

“明天一早你可以与他说话。”

“我在这里等他。”

周律师说:“我们都回去吧。”

她一进申宅便忙着做各种联络工作。

芝子轻轻推开经天的房门,奇怪,像是马上会回来似的:全身盐花、皮肤金棕,大喊冰冻啤酒在什么地方。

他换下待洗的袜子成堆在一个角落,佣人还未替他拿到洗衣房,毛巾搭在椅背,一条长裤膝头穿了个大孔。

芝子呆呆坐下。

椅子上有什么?一大叠地图。

重床角放着一大只背囊,里边不知有什么装备。

人却是永远不会回来了。

周律师推开门。

芝子抬起头来,双眼无神,漫无焦点。

周律师握住芝子双手,叹口气,“元东终于可以活下来了。”

这家人真不幸,非要牺牲其中一个不可。

“这件事,元东还未知道呢,怎样同他说,也是一个关键,任务交给你了。”

芝子垂下头。

“长辈们不会过来,事情完全交给我们办。”

芝子看着窗外,忽然吃一惊,原来天还未黑透。

这一天怎么会这么长!

“早点休息,还有许多事等着我们做。”

半夜,芝子起床呕吐,整个人蜷缩成一团,四肢不能伸展。

她怕倒下来,第二天没有力气做事。

你是谁,为什么哀伤,你不是申家一名雇员吗,东家的事与你何关?

一清早,大家还是全起来了,周律师预备了黑衣裳,正在分发。

陆管家赶到。

大家都没有说话,取了衣裳去换。

管家说:“慢着,元东那边需要人,芝子,你去看他。”

芝子点点头。

她露出一丝笑容,“带一小瓶威士忌去。”

他们出门才发觉目的地是同一间医院,只是申元东在西翼,而申经天在南翼。

到了大门,他们才分手。

申元东仍在深切护理病房。

芝子穿上消毒衣进去。

他还没有心情喝威士忌加冰,但是睁开眼睛,看到芝子,轻声问:“没有同我送花来?”

芝子强笑,“要待明年花开时,才能给你送花来。”

“那么,你要记住了。”

医生在一旁,踌躇满志,洋洋得意。

他的病人可以存活了。

忽然申元东问:“经天呢,经天还在睡懒觉?”

罗拔臣向芝子施一个眼色,芝子支吾一声。

医生说:“芝子,下午再来看他。”

申元东抗辩:“让芝子再陪我说多几句。”

医生出去了。

芝子见那副朴克牌仍然在茶几上,取过来,洗了洗,发了两张给他,一打开,仍然是两张爱司,一张红心,一张黑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