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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圣人不死,大盗不止"(3),这话实在是很有道理的。

            顺便说一句,我觉得英美人彼此相称的"Mr."这个词很妙。Mister作为Master的弱化形式,在词源上的基本意思仍是"主人"。你也是主人,我也是主人,大家都是自己的主人,自己照顾自己,同时也自己承担责任。谁也无权欺负谁,至少是不能强迫谁。这正是等价交换的前提,公民人格的要义。

            公民人格与传统

            咱们不能崇洋媚外。他们是主人,咱们也是主人。他们的传统生出了公民人格,咱们也有能生出公民人格的传统。"性相近也,习相远也"(4),天下的人心本是相通的。

            在以仁为核心的儒家理想人格中,就分明蕴涵着公民人格的生长点。

            子贡曾经问孔子:"有一言而可以终身行之者乎?"孔子回答说:"其恕乎!己所不欲,勿施于人。"(5)孔子在此既尊重了别人,也肯定了自己。这不是一句无足轻重的话,孔子告诉子贡的是可以奉行终身的大原则,而且类似的原则也曾在位居核心的"仁"的范畴里出现。子曰:"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6)这里更直截了当地肯定了"欲立"和"欲达"的自己,也尊重了有同样欲望的他人。如此两不相亏地行事,正是公民人格的核心。

            我无意把2000多年前儒家倡导的理想人格混同于今日西方的公民人格,这样做自然经不起知人论世的推敲。我也无意当一个儒家修正主义者。每个时代都有自己的问题和解决办法。不必死抱住某句箴言不放——西方的公民们似乎也没有死死抱住耶稣"爱你的邻人如同爱你自己"的训诫推导不已。

            我想说的是:不必担心丢了咱们的传统。古今中外的人心自有相通之处,在劳动仍是谋生手段的时代,在劳动成为人生第一需要或莫大乐趣之前,在纳贡服徭役修陵寝的时代过去之后,人有一种不得不然的为人之道,不管你叫它什么,也不管你的传统是什么。

            公民人格与终极价值

            自利不损人的公民人格未必就与飘渺的终极价值挂不上钩。我先在这里挂挂看——我挂不好不等于别人也挂不好。

            最简捷的挂法,就是把公民人格说成自本自根的终极状态。人是什么?"食色性也",用中国农民的话说:"人活两个脑,一头吃饭,一头生养"。这是"本我"。再加上"超我"的约束,责任感义务感或曰礼义廉耻之类,这就是人了。谁也不会追问蚂蚁或猴子在其自身生存繁衍之外的终极价值,那么也不必向人类发问。

            这种挂法有点耍赖之嫌,但不能说它没理。事实上弗洛伊德的本我,萨特的选择自由,确实被许多人视为终极价值。你可以另有高见,却不能说人家赖皮。

            如果不肯接受这种终极价值,只承认传统的终极价值,我们可以再往传统上挂。马克斯·韦伯在他那本《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中,就用一个"天职"的概念当钩子,把公民的赚钱工作与上帝、天堂、灵魂不死这一套终极价值挂起来了。利己的行为都能挂上尊重他人的行为自然不必多说。我们中国人要想挂,似乎也不必太费劲。我们的祖先把道、天道、天理等等视为自本自根的终极存在,而且用天人合一的概念把天道与人性挂得结结实实。《中庸》有云:"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那么我们只要"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就行了,终极价值已在其中。一定不肯接受这种自然而然的包容,非有与外在的天硬挂,我们也可以说:"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7)。什么叫自强?拼命工作算不算自强?算就挂上了。这就是以天为则,顺天意,行天命,正好比服从上帝。再加上一个"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8),宽容地对待别人,帮助别人,那更是阴阳调和。一阴一阳谓之道,这就算到头了。

            如果说东西方传统中的终极价值太老了,不适用了,我们还可以换不太老的,流行于十几年前的。西方经济学中有个"激励相容"的概念,就是说每个个人理性自利的行为经过看不见的手的指引,便会结出社会进步、人人受益的善果。那么,好好赚你的钱就行了,只要别违法,其结果必定是社会进步,人民幸福。如此,关心国计民生的人便可以安心:历史正在你的生意中前进。实在安不下心来的不妨将来多做慈善事业,直接摘取善果,现在的工作可以看做打基础。性急一些的甚至不必等待将来,值此新规未立之际,正是英雄用武之时,可以干些为万世开太平的大事。

            如果说这种终极价值还不称心,恐怕就要问问自己的心究竟是什么心了。明心见性,认清自己的真心自性,这是佛家特别擅长的功夫,也是佛家认可的终极价值——见性成佛。达到这种境界的人,大可不必关心什么理想人格。既然有理想,总是对现实的自我有所不满,而这正是大彻大悟者不会有的妄念。也许,释道儒的明心见性传统能为人类提供如何成为真人的答案,帮助我们成为可能是、应该是、本来是的那种人。但是即使有了明白易懂的答案,恐怕在有人挨饿受冻,有人互相残杀的时代也不容易大行于世。

            话说远了。最后收一句:好公民是不会干涉别人明心见性的,他自己也可能做同样的事。等大家都有适宜的条件和巨大的兴趣做这样的事了,公民人格自将让位,替代它的东西或许很有仙风道骨。

            注:

            (1)事见《后汉书·陈王列传第五十六》。

            (2)《中庸》。

            (3)《庄子·胠箧》。

            (4)《论语·阳货》。

            (5)《论语·卫灵公》。

            (6)《论语·雍也》。

            (7)《周易·乾》。

            (8)《周易·坤》。

        理解迷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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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尽管我受过正统的唯物主义教育,最近还是从事了一回"迷信活动"。

            五月下旬我在安徽农村搞调查,和一位承包鱼塘的农民聊了半天。我听他讲自己这十多年的经历——在北京卖菜,然后卖鱼,再回家养鱼,赚了数以10万计的辛苦钱。这是一位瘦小的中年人,小学文化程度,和气而小心,看起来有点腼腆。村干部说,如果他不赌博,日子过得还要好。他在赌场上输了总有10多万。村干部当着我的面追问他:你今年又输了多少?他不好意思地答:"7000。"

            我对他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好感,他说他和他老婆两个人,干的是北京十个人干的活。起早贪晚,养猪养鸡养鱼种稻,建立起来一套生态农业的生产模式。他挣的钱太干净了,我不愿意看到他拿自己的血汗钱打水漂。于是我端详了他一会,斩钉截铁地告诉他:"你的命里没有横财的运。你的晚年可以过得很好,但是有一道凶纹悬着,追求横财有家破人亡之祸。"这位农民听了满脸肃然。村干部和我的同事也满脸敬意。后来,我的同事反复请我给她看看相,我说我是瞎说八道呢,古人所谓"神道设教",目的是劝人改恶从善。你需要我劝你改恶从善么?

            话虽如此说,但我相信,这番包含了凶吉预言的劝戒,那位农民会记一辈子。对此我有切身体验。

            20多年前,我去一个山村劳动。村里的民兵排长和我关系挺好,晚上便拉着我,偷偷去找一位富裕中农看相。那个老头盘腿坐在炕上,就着油灯端详了我一会,说:"一满星,想当兵。"然后问我对不对。当兵是当时多数年轻人的理想,但不是我的理想。我那时很左,满脑袋毛泽东思想,我的理想就是上山下乡,干一番改天换地的事业。但我不好意思说他说得不对,就胡乱点了点头,说对对对。其实在我心里,半信半疑的玩笑已经染上了轻蔑。那位老头又看了看我的额头,接着说:"天肖(音),克父母。"前两个字我没听懂,后三个字我听懂了。我问他什么时候克,他说二十四五岁。我问怎么办,他说,你家当院的大门上,有一颗大钉子,拔下来就好了。我家住在机关大院的宿舍楼里,哪里有什么当院?我心里更不以为然了,就应付说,好好好,要是不管用我来请你。最后老头向我要了一斤粮票。

            那是毛泽东思想所向无敌的时代,是"妖魔鬼怪"被彻底扫荡的时代,我根本就不信那个富裕中农的胡说八道。从逻辑上说,他也确实在胡说八道。按说这事笑笑就算完了,没想到,六七年之后,在我二十四五岁的时候,常常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位老头的预言。那时我在大学住校,特地嘱咐我弟弟注意大门上的钉子。每个星期我回家的时候,经常要看看楼门和家门上有没有大钉子。我怕老头的预言应验。当时的心理似乎就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人类不懂的东西很多,别真出什么事。这是一种非理性的恐惧。这种恐惧和担心,直到我过了25岁才彻底打消。当然,什么事也没有出。可是这种预言对我内心的影响却是真实有力的。将心比心,我估计深受算命看相之类的预言影响的人,数量不会太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