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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婆婆前两年买菜途中突发脑溢血,命是保下来了,只是行动迟缓,反应比过去慢得多。一顿饭得吃上三个钟头,还是在反复劝说的情况下。公公在家照顾婆婆,生怕再出意外。婆家来的是卫先生的嫂子,杜红娟。

        杜红娟原来是配件厂的质检员,厂里经营不善,效益不佳,大量职工和机器一起闲置。班也不用上了,工资也不发了,原地解散,回家待命。杜红娟刚下岗时一番雄心壮志,要开小吃店,要办幼儿园……几个姐妹聚众议事,边玩麻将边商量。商量着商量着,事业没个进展,麻将倒是上了瘾。一来二去,也就没了开张营业的心思,干脆就东西南北风了。杜红娟有时连夜鏖战,困了就蜷腿睡在东家的床头,睡醒,头不梳,脸不洗,接下一位黑了眼圈的麻友上阵,再打个连续的昼夜。伴着口臭,杜红娟一推牌宣布:“九筒,自摸,和了,交钱。”

        杜红娟被派来伺候月子,表面学雷锋,其实是卫家人想扳扳她打牌的毛病。杜红绢提前一个月进驻工作现场,态度积极地对舒眠做起产前心理辅导。两个人以前没见过,四目相对,当下对于对方有了判断。

        书面语小姐生性讨厌两种人。一种是公共场合穿跨篮背心的,有一次外地开会的时候,一个男人说是杂志副主编,可气温稍高就脱了制服,一件跨篮背心从会场到商场最后穿到机场,书面语小姐有意离他远远的,即便是匆匆而过的陌生路人,她也不希望他们知道自己与跨篮背心是认识的。书面语小姐讨厌的另一种人,还是公共场合穿跨篮背心的——她讨厌女人穿无袖露肩的衣服却不剃腋毛。早在这是一种不雅的观念普及之前,书面语小姐就仇恨这种现象了。现在,杜红娟一抬胳膊,隐隐露出胳肢窝里那蓬黑乎乎的毛丛。舒眠悲从中来,她的亲属中总是汇聚着这样的人,她不喜欢杜红娟,她知道她们不会长久地和平共处。

        书面语小姐最初是克制的。卫先生不在家的时候,杜红娟以为妯娌之间无需避讳。洗过澡,她不是在卫生间里穿戴整齐,而是晃着两只乳房,到卧室里再戴胸罩。而舒眠,如果半夜地震,她穿不完整就不会往外跑。如果地震发生时她正在洗澡,墙倒屋塌,不幸把来不及包装的裸体舒眠压在瓦砾之下,那么,即使舒眠听见了营救人员的呼叫,我怀疑她也是不应答的——她才不出声呢,她不要自己以不名誉的形象获救,她死也不让别人的眼睛占点儿便宜。她的羞耻心会把她送上绝路。

        舒眠和杜红娟的关系迅速朝着交恶的方向发展,不过临产在即,舒眠不便作色。主要原因是除了不喜欢杜红娟本人的气质以外,杜红娟还对舒眠的领地造成了一定的干扰和侵犯。趁舒眠不在,杜红娟把舒眠因怀孕而暂时穿不上的衣服试了一溜够。杜红娟想,说不定舒眠一两年内都穿不了这些衣服,说不定舒眠会让她挑上几件带走,那还是早做准备为好,试试效果,可以有的放矢。虽然试过的衣服被小心翼翼地按照原来的秩序挂好,书面语小姐还是立刻就嗅出残余纤维之间的他人体味。浴室里,舒眠的私用齿梳上沾着杜红娟的几根头发:其中一根,枯黄中间有段白。卫先生的牛仔裤被杜红娟说成:“一看大小就不合适,给你哥穿正好。”舒眠忘在箱子里的桌布已被当成废物,杜红娟把它改成了自己小孩的格子裤。

        舒眠气得一肚怨言,什么做母亲的喜悦,就剩看着杜红娟别扭了——她是宁肯花钱找保姆,也不希望这位手脚麻利的嫂子在自己眼前晃悠。离预产期还有半个月,舒眠准备清点一下自己和孩子的东西,突然,阵阵腹痛,她疼得说不出话来。杜红娟中午就去了菜场,可能她买的肉猪都是现杀的,蛋都是鸡现下的,颇费工夫,所以她一般几个小时内不会返回。舒眠咬牙打了120,她心里希望救护车赶在杜红娟回来之前到达——这算作一种什么报复呢?舒眠要暗示给杜红娟,她是什么也做不了的,这里并不需要她,舒眠完全可以独立应对。

        书面语小姐如愿了,经过抢救,她在医院产下一个六斤三两的男婴。孩子健康,消除了她在整个妊娠期间都在担忧的问题,她怕孩子兔唇、裂颚、三头六臂……皱巴着脸的孩子“哇”的嘹亮一嗓,宣布他降生于世。这时候,书面语小姐发现自己并未涌起被他人反复描述过的做母亲的幸福感,继续的疼痛已经把她折磨疯了,终于生下来了,她像卸下一个大包袱般松了一口气——她曾经想,哪怕胎死腹中都行,她也不要自己的疼和鬼哭狼嚎。这个孩子,本来非她所愿。

        ……与此同时,杜红娟正好转动家门钥匙,一个亮紫的茄子从塑料袋里掉出来,叽里咕噜,滚到了邻居家的门槛。与此同时,舒眠的丈夫卫先生正在万米高空,舷窗外,朵朵白云飘。座椅前面,一个二三岁的孩子哭闹不已,惹人心烦意乱。要在平时,卫先生早就按捺住反感劝说孩子:“你到外面玩会儿去吧。”——即使是在飞机上,卫先生也会不假思索地按照习惯这么说。而此刻,一股温情融漾心间,卫先生手扒前方椅背,伸出头,满怀好奇地想看清这个孩子的长相……他看见的,是孩子红润对称的两个屁股蛋儿和一个乱发蓬蓬的后脑勺儿。

        第四部分书面语小姐(9)

        每个人的心都是一座庞大迷宫。我们自己以为对朝夕相处的亲人、朋友、同事足够了解,其实我们可能仅仅停留于角落或局部。后来发生于书面语小姐身上的事情,让我了解到这点,可惜为时已晚。即使我及时了解,我也不认为自己有能力改变书面语小姐的命运,谁能从大神的手里抢夺权力呢?然而在此之前,我一直自认目光犀利,对包括书面语小姐在内的他人很容易做出直觉之下的准确判断。假设一个男人突然发现同床共枕的情人暗藏的秘密,他会震惊,不相信她如此欺骗他——我怀疑,欺骗也会发生于不自知的情况下,她会在一个人面前扮演圣母,另一个人面前扮演妓女,鬼知道哪个才是真正的她,也许她的表现与欺骗无关,不同的人激发出性格的不同侧面。我们每个人都是一枚碎钻吧,不同光束,照耀不同的镜面闪烁。

        对于别人来说,书面语小姐是一个精确计算迟到时间的女人,她总是迟到三五分钟。她的到场是那种最从容的到场——既不像门童般迎候,也不会半个多小时之后才气喘吁吁地赶来遭人厌恶。为几分钟的迟到时间致歉,正显示出舒眠的矜持和教养。

        对于我来说,舒眠既不令人喜欢也不令人讨厌,正像她所看重的礼貌——礼貌意味着文明的距离,牵扯不上爱憎。在我眼里,她是个清教徒,不烟不酒,不拈花惹草,约会不迟到,开会不早退……她像罐头一样封存自己,不像香水瓶一样需要拧开盖子。她散发着一种干净得失真的味道,一种道德味儿,寡淡得很。书面语小姐曾向我咨询:“‘道德味儿’?那是何种味道呢?是否一如纯洁的羔羊?”我说:“错。道德味儿嘛,接近塑料味儿。”

        我们都没想到她会有那么决绝的选择。很多事情,我都是后来从各方面的情况拼凑和总结出来的。

        医学分析,内分泌的变化、对怀孕的厌恶情绪等,都可能造成发病的起因——书面语小姐产后一个星期起病,很快被确诊为产褥期精神障碍。她失眠、头疼、疲乏、易于被激怒——舒眠不再掩饰对杜红绢的反感和敌意,明确向卫先生提出让她回家接着打麻将去。她的婴儿有一副奇怪的苦相,眼睛挤在一起,似乎不愿面对这个世界的光亮,只是不停地拉尿、吃喝、生病。卫先生经常不在家,说是单位里最近事务繁忙。如果卫先生没有按约定的时间到家,书面语小姐就会涌起强烈的不祥感。打电话,卫先生的手机无人接听。过五分钟再打,无人接听。过十分钟再打,无人接听。然后舒眠会直接把电话打到交通局,沿卫先生的下班路线查问是否有事故发生。更多的时间里,她情绪抑郁,不愿说话,不想和人交流……婴儿在摇篮里哭,舒眠懒得动,一种被世界遗弃了的感觉荒草一样在她心里日渐生根。

        谁也不知道这个期间,书面语小姐仔细研究了自杀的种种办法——我们从遗物中找到了有关书籍,书籍里的重点划线,以及书面语小姐的阅读心得。我也增长了一些危险的知识,人生一旦溃败,原来还有那么便捷的出口。书面语小姐在该书的最后一页,工整地写道:“虽然都是窒息,但勒颈和上吊死因不同。前者是以气管被堵塞造成的窒息为多,而后者,以输往脑部的血液被堵断所造成的脑内缺氧状态而死的为多。上吊时,脖子被斜上方吊起形成角度,使颈动脉和在脊椎旁边被骨头保护着的椎动脉同时堵死,向脑部的供血很快停止。所以,上吊的方式使尸体不见淤血。上吊过程并不痛苦,这一医学普遍的常识由于可以理解的原因并未在人间得到认识普及。被解救下来的自杀未遂者说:‘脑袋嗡的一下什么都不知道,知觉也没有了,甚至连无法呼吸而难过或者疼痛的感觉都没有。’如果上吊的时候用力过猛,颈关节会脱臼,立即导致心跳停止和呼吸停止。上吊的好处是在感到喘不过气之前,已引起脑部缺氧而失去知觉,所以没有痛苦。麻烦在于死相,有些人会大小便失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