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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男人更奇怪,甚至有射精行为发生。”

        第四部分书面语小姐(10)

        舒眠最后并未利用她的科研成果,大概有失体面的死相阻止了她。或者,她尝试后却失败了——我们发现了一条被弃置的布带。试了试这条布带的韧度,我心戚戚。我坚持,产后忧郁症并不是舒眠自杀的真正原因,她死就死在她的洁癖和书面语爱好上。这个烂泥塘的世界啊,是泥鳅们的乐园,高贵的金鱼会死在烂泥里。

        追悼会上,不幸丧妻的卫先生遭到丈母娘的追打。我内心是同情卫先生的,我对传言中卫先生的外遇造成舒眠突然自杀的说法并不看重,假的怎么样,真的又怎么样——和一个书面语小姐生活在一起,哪个男人都会有压力的,他即使有所宣泄也不足为怪,更何况还是捕风捉影、主观臆断?葬礼上的纷争后来平息下来,因为大家听到的不是通常向遗体告别的哀乐,而是恩雅的唱段——这是书面语小姐亲自为葬礼挑选的。她的闺中密友拿出了这盘磁带,因为早在五年前,书面语小姐就叮嘱,如果她死去,一定选这首歌作为追悼音乐。她的密友以为是戏言,但是书面语小姐每年一度的强调,使她最终记住了舒眠的遗嘱。那么说她是早有准备了?这是我对舒眠完全不了解的方面。

        追悼会过后,我梦到了书面语小姐,我在梦中复现了告别场面,并深信是场景回放。她自杀那天晚上,卫先生比约定时间迟到两个小时,他的手机关机——据卫先生的公众解释是手机没电了。电池不经久耐用是小,却不知道人命关天。舒眠越来越急躁,再次涌起对未来的不祥感。她咬牙哄睡了幼小的儿子,然后站在阳台上,看夜晚流星,想着不归的丈夫。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了,皮肤冰冷,心却似火烧,听得见燃柴的噼啪声。她急躁起来,有什么症结,需要马上得到解决。

        舒眠想了一下,站在凳子上收了洗好的衣服,把它们叠在床边。她的眼泪落在了婴儿的尿布上。她找到了一条布带,在房间里转了几个来回,没有找到合适的位置。忽然,舒眠连这个耐心都没有了。内心的火炬燃烧得更猛烈。舒眠重新走回阳台……被风吹拂着,那些树叶和天上的晚星。原来她的名字里有种宿命的预测,她将沉睡,舒适地安眠,在谁也不会打扰的宁静里。她踩上刚才收衣服的凳子,把脚向深渊里迈去。

        舒眠死后,我去看望过她的孩子——他正在地上爬,屁服红通通的,撅得比脑袋还高。抱起孩子,我想起舒眠梦中现身的模样。我记得很清楚,不像科幻电影中死者那样,统一穿着床单似的及地长袍——书面语小姐的魂儿穿着制服,一丝不苛。

        第四部分青梅竹马猪宝贝(1)

        有的美人一生都在领跑,从幼年开始就艳压群芳,及至少年、青年,同龄人难以望其项背;有的美人是经过蝶化的,青春期结束,一个不起眼的黄毛丫头,短短时间内出落得婷婷玉立,而后千娇百媚,引无数英雄竞折腰。但身边太近的人,往往被忽略了美丑。朱墨找我出去吃饭,我手边的事没处理完,让他在办公室里等会儿。他坐在我的座位上,闲翻杂志,路过的人看在眼里。一个美编以为我不知道来了人,特意跑到电脑室通知我:“哎,有个帅哥来找你。”“帅什么帅。”“不是开玩笑,长得真不错呃。”我回来,想起美编的评价在办公室门口停了一下,特意观察——他穿着立领的白色麻质衬衫,头发有点微微自来卷,尽管逆光而坐,也看得出玉树临风。他一米八,是我喜欢的身高。想象不出当年脸上流着清鼻涕、手背生冻疮的他,有一天,也能长成挺顺眼的模样。

        朱墨是与我交往时间最漫长的异性。

        1973年我们家从东四六条搬到了北太平庄。那时北太平庄一片荒凉,已经是城市的尽头。大片的槐树林,是吊死鬼的伊甸园,它们在阳光里荡着私人的秋千,不时扭动身体,做着花样体操。啄木鸟要来这儿,都不用挪地,就能饱餐一顿。树林深处种植着花椒,果实从绿到红,我揪了无数。临近道边的矮灌木里,起起落落着土蚂蚱。我喜欢七星瓢虫,它们背上绘制着星空图案,想从我手指尖逃走时,我能感觉它们油亮壳子上的硬度,以及腿脚无望的抓挠。还有天牛,武生的翎子甩得老高。蜻蜓更多,尽管不能像大孩子似的有力举着大条帚扑,尽管蹑手蹑脚地走近,生着复眼的蜻蜓大都在我的臂长之外就惊飞了,可偶尔的成功仍然令我欣喜……它们神经质地抖动翅膀和钉子样的身体,在我的掌心发出嗡嗡的反抗声。我曾经在更远更空旷的草地上,目睹石头底下露出具有斑纹的一段蛇皮,吓得我一路跌跌撞撞,扑回我妈的怀里,不敢领她过去看。

        我住的家属大院盖好的时间不长,住户来得不多。我们家算来得最早那批,除了我们,六层的整幢楼房,来得不到十户。不像住东四六条的时候,胡同里许多开裆裤一族,一律在领子边上别着一条擦抹口水和鼻涕的手绢。搬到新家,我爸妈是愉快的,我是孤独的。

        一天黄昏,我从吃饭的凳子上出溜下来,嘴里还含着一个没咽下去的丸子,走到过道,看见家门虚掩着,我一声不吭地溜出去。父母餐桌边的谈话声,随着我的远走渐行渐远。顺着楼房绕着走,我用左手扶着墙根,从楼的北面绕到了南面。两只谁家养的鸡嘀嘀咕咕地看我几眼,我扑过去,它们慌忙疾跑扑飞,离得老远,才敢惊魂未定地回望我。我继续走,继续走。直到一个伸出楼体的阳台拦住我,我上了三层台阶,想扒在水泥护栏上向外张望,但护栏太高,我够不着。准备走,回过头,阳台里的窗户后面有张脸,这张脸的鼻子部分按扁在玻璃上,像个小丑,一副滑稽相。

        和朱墨长达三十年的友谊史,从此写下了第一页。我惯称他“猪宝贝”。

        第四部分青梅竹马猪宝贝(2)

        班车每星期一早晨把我们接走。车下哭声一片,那些勒住父母脖子死不撒手的孩子们让我不耻。不过六天而已,他们的悲痛显得滑稽。去幼儿园对他们来说如同入狱。父母用绣着名字的手绢在孩子混乱的小脸上擦抹,甜言蜜语地许诺回来的礼物。我和猪宝贝并排坐,对视,然后一起撇嘴。

        我是六月生的,猪宝贝生于五月,比我大二十九天。从幼儿园到小学再到初中,我们都同班,青梅竹马的日子随着猪宝贝考上区重点才宣告结束。随着青春期到来,我们突然不理彼此,甚至因为过去的密切无端生出一些怨意。好在时间短暂,隔膜很快过去,光阴荏苒,他还是我由衷信赖的人。

        我们共同成长。在幼儿园里我藏过他的袜子,为了让他穿衣时慢下几拍,让老师克制着恼火一再提醒他,为了自己可以骂他笨乌龟。我经常像个恋足癖般格外留心他的脚,以便趁机藏起他的袜子。不过,藏袜子的游戏飞快地让我倒了胃口,真是难以置信,猪宝贝在如此幼小的儿童时代就能产生一流的脚臭,功力了得。猪宝贝后来说,感谢科技进步,一种特制的药物鞋垫挽救了他的自尊,他可以跟漂亮女士脱鞋共进日餐而毫无心理畏惧。

        时钟滴答,光阴流水。

        我曾经在猪宝贝撅着屁股拉完屎后送来抢险用的卫生纸。

        猪宝贝曾经为了我摘枣,当然我有点不地道,在他上树之后我搬走了梯子,看他笑话,害得猪宝贝从树上跳下来时摔破了裤子。

        小学二年级我偷过我爸七毛钱,掖在鞋里,为了销赃灭迹,我全买成一把果丹皮,拉着猪宝贝,躲进工地的水泥管子里。我最爱吃果丹皮,但一个人的确吃不了这么多。为了避免我爸对钱财来源的审问,我们必须一次吃光吃净。大风寒冷,尘土漫卷,我们蹲坐在水泥管子里,吃着赃款换来的食物。猪宝贝告诉我,拼命搓手就能搓出一种鸡屎味儿,于是我们一边吃着果丹皮,一边像个勤奋苍蝇似的拼命搓着手,并相互嗅着,比较成绩。

        猪宝贝曾对女厕所的布局非常好奇,全校大扫除后,我先行侦察,一一打开厕所黄油漆的木板门,确信里面空无一人,我一挥手,让猪宝贝进行了短暂的实地考察。

        他的桌子位于我左前方,当我因切除阑尾而落下功课面对考卷一筹莫展时,是猪宝贝,历险般把他的卷子举起来检查——他的字写得很大,便于我看清答案。他那段时间还帮我写过数学作业。我不知道这是帮了我还是害了我。今天我一事无成,我把这归咎于人们早年不切实际地夸耀我的聪颖,在尚未形成清醒自我认识的年代,这是危险的。为了配合并对得起老师和家长的赞誉,我甚至不愿意把书包背回家,以示我不复习、上课又交头接耳不认真听讲,依然能把复杂的功课熟谙于心。这个突如其来的阑尾炎手术害了我,我的自信心一落千丈,遇到数学老师就紧张,遇到作业就想得到猪宝贝的帮助。上了高中以后,我的数学成绩更一落千丈,小学的底子就不好,像基础不牢的建筑,怎么装潢也是于事无补。我过了三十岁还经常梦见一张写满数学公式和几何图形的考卷,周围运笔如飞,我心一片漆黑。

        高中联系得少,猪宝贝在重点高中考学压力其实更大,他们都是以北大清华为目标的,岂是一般小庙能容得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