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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于是,成千上万的灾民,便像是热锅底的蚂蚁一样,从四面八方向扬州汇聚,希望冲出死亡圈,让航船把自己带到可以活命的地方。

        一个月来,这个灾民的“大聚口”处处为哭声呻吟声所笼罩。尽管航船上面一批批地灾民整日运往江南,但灾民却好像永远没有尽头。大街上、小巷里、河堤上、桥底下……任何地方都有他们。谁家只要一开大门,立刻便会涌进一群鸠形鹄面的人群。家家户户一般终日关着门不敢开,感觉到灾民简直要挤破整个扬州城。

        我和春梅刚刚从船上下来,行经码头,航船上照例是堆积得人山人海。有一艘船是装运煤炭的货船,根本没有顶盖,煤炭已经堆得很高,灾民们在煤炭上又叠了几层。因为人多,许多人被挤下了船,落到水里,大声哭泣叫唤。我一想到他们从扬州到江南的航程,几乎没有任何食粮,心中便不禁为灾民们一冷。但是,又能怎么办呢?这是照常的事情。

        时间正好是傍晚,这艘货船要明天早上才能驶出,但他们却非常拘谨而认真地坐着,连解手都不敢轻易下来。他们害怕稍不留心,货船便会飞去。

        有人喘吁吁地跑回来,手里掂着破棉袄,他大约是刚从当铺回来,他最后的财产没有得着机会卖掉,船上的家人还正空着肚子。

        一艘停着的货船,正往外卸麦子。麦包的周围,有几十个手握刀枪的军汉在游走着,而几丈远的外面,坐着几乎上千女人和小孩,他们眼巴巴地望着间或漏出的麦子,准备等搬完后去扫,有的因为伸手捡拾面前几颗麦子,立刻吃了几皮鞭。我注视着尘埃中寥寥无几的麦子,心想:如果平均的话,每个人未必能分到一颗,但结果会因此抢得满地打滚是靠得住的。

        正在凝神看,忽然发生了一起骚乱。一个面黄肌瘦的中年人,追赶一个头发雪白的老人,赶上以后,那老人便像是风中的芦笋,被中年人按倒在地,那瘦子一边打,嘴里一边还骂着:“我一条布衫换了一个饼……”,那老头是什么也不说,只是死命握住他手里的一个硬饼。这时,一阵风似的从四周跑过来十几个人,也有大人,也有小孩,他们一齐加入了斗争得漩涡。但他们既不是帮助那个老人,也不是帮助那个瘦子,几十双手,几百个指头都攒聚在老人手里的那一块硬饼上。

        倏忽之间,那一块硬饼成了粉末,被大人小孩们连尘埃一道吞进肚子里。瘦子光着脊梁丧气而去,老人昏迷不醒地躺在地上,鼻孔里流着血。

        平时,我最喜欢“打抱不平”的,但此刻我却两眼昏花,连“不平”在哪里也找不出了。再一看身边的春梅,此时也已经是泪水涟涟。

        踏上街道,立刻刺得人眼睛发花的,是那千千万万棵剥光了树皮的柳树。街道两旁的树,巡检司的人大约怕灾民们“效尤”,把剥掉树皮的涂上假色,但也丝毫无效。大的、小的柳树,没有一棵幸免,其中还有不少是树龄长达千年的隋柳,它们在城市里赤条条地立着,惨白的躯干,使人一望悚然,忘记此刻正好是季夏时节。

        那些被剥光皮的柳树们,还不知道它们一过夏天,便要全数成为干柴,现在还在延续着生命的一点儿余力。如果不和这场浩劫一道说,单来看这些树的话,实在觉得它们可怜得很。但是,那些剥光它们、吃光它们的皮的人们,死掉的不说,活着的却也和树一道命运。春梅曾经经历过一次水灾,她告诉我,吃草根树皮的人,即使能熬过这个年景,接着好年景,仍然是要病死的。

        在扬州城内,我们看到一个年轻的女人在抱着孩子痛哭,一边站着一个老太婆,乍看之下,我以为又是卖孩子的,临撒手给人的时候不忍心,谁知道恰好相反。原来,这个女人有两个孩子,她为了不眼睁睁地看着两个孩子都饿死,决心把小的送人,让他逃个活命。前天原来已经先给了一个姓李的小生意人,但后来听说姓马的富户也要小孩,她为了孩子不受罪,又到李家把孩子讨回来。但讨回来之后,姓马的又不要了。中间当初是由一个老太婆介绍的,此刻这个孩子的母亲是哭着非要让她抱走不可。

        下船的时候,我特地换了几百文铜钱,意思是作为“买路钱”,遇上太悲惨的事情时,可以欺骗一下自己的感情,这时便给了她几十文钱,乘势走开。(4020电子书|Www.4020.cn)

        没走多远,便看到前面一个人,脚步踉跄,左右摇摆,两步紧,一步慢,且走且停,且停且走,一会儿摇晃到街道的左边,一会儿又摇晃到街道的右边。我想,一定是一个醉汉,等到越走越近,我才看出是一个女人,她的后面,跟着一个男孩,有三四岁,也瘦得东倒西歪,游魂一般跟着行走。很显然地,母亲已经没有了照顾他的知觉。走到眼前一看,才发觉那女人怀里,还捆着一个一岁大的小孩,眼看着便要坠下来。看到行人,她已经无力乞讨,只睁着两只无神的大眼睛,给她钱时,她已经不知道用手,只怔怔地呆望着前面。

        几十步以外,我还看到她好像一棵风中的弱草一般东倒西歪地走着,谁也难说她什么时候会不会一跌永不再起,同时谁也不敢想象那两个小孩子的命运。而此情此景,也使得我和春梅不忍目睹。造成这样的情况,我们吴家也脱不了干系,如果让这些灾民知道,我的父亲就是负责河防的最高官员的话,我不知道我会不会被他们分尸。

        第一卷  在人间    第十一章  心酸的事

        长太息以掩涕兮,

        哀民生之多艰。

        ——《离骚》

        晚上,我和春梅住到了客栈。进了客栈之后,我问春梅,要不要到外面买一点吃的东西,她摇了摇头,告诉我吃不下。我劝她坐了这么久的航船,又走了一天的路,身体疲乏不堪,多少都应该吃一点。可不论我怎么劝说,也改变不了她的主意。结果,我只好自己一个人走出去。

        到了客栈外面,我看到了一个奇怪的景象,尽管此刻是灾荒时期,可粮行却比平时都还要多。许多从前卖京货开客栈的所在,都变成了粮行。长街的粮食簸箩,一个挨着一个,远远望去,宛如万朵花树一齐开放,真好像丰年一样。而卖小吃的人,也从城里一直蔓延到城外,连大路边也成了摊贩集中的场所。

        但是买粮食的人,除了从北方来的借贩运营利的贩子以外,零星购户,大多是买个一升半合。至于那些喊干嗓子的卖小吃的人,在另一个锅里却煮着野菜,嘴里咬着石头一样的东西。

        在这里,麻糁饼、棉籽饼已经是穷人食品的大宗,小商店的门口都有陈列。麻糁饼每斤十文钱,棉籽饼每斤五文钱,这些东西,都是平常牛都不吃、只作肥料用的,现在却成了灾民垂涎的东西,因为他们连买这些的钱也没有啊!

        “夺馍”的骚乱,时常发生着。但十个有九个夺的结果只是换得一肚子气喘,一顿拳脚。

        在十字路口,一个老头伏地痛哭,肩上搭着一个空的口袋,原来他卖了锄头镰刀,换了一升米,正预备着回去,救一救病中的孙子,不料走到这里,被一个乞丐从后面抽开扎袋口的绳子,米撒了一地,于是四周的小孩一窝蜂似地围上来,乱抢乱抓,等到捕快赶到,用棍子把小孩赶散的时候,他的米已经所剩不多,早被那些小孩子连土一起生吃了。

        在市面上还发现一种奇异的食品,便是蒺藜面馍。做法是把蒺藜的秧子和蒺藜子一起晒干捣碎磨面蒸的。我试着吃了一点,简直没有办法说出那是什么滋味。

        另一种奇异的食品就是“肉冻”,但此刻已经不允许卖了。因为据以前也经历过大灾荒的人们说,他们尝得出里面的“异味”,后来官府就禁止这种东西上市。但据认识的人说:在那些路边风尘中的饺子摊上,以及流动的“大锅菜”挑子上,确实有人常吃出带有指甲的肉。

        在夜市上,我听说了几个故事,认识了一个恐怖的杀人犯。

        这个犯人,是江都县黄窑村人,他的名字叫牛宝山,他的罪行是吃了人家小孩的一条大腿,案子的发觉是从他卖人心给别人时被捅破的。此刻,他还被关在扬州府的大牢里,等待秋后问斩。

        另外有一个故事,发生在静海县,一个农民,预备把他十四岁的女儿勒死,到集市上卖掉换成粮食,但又怕被人发觉,就打死了一条野狗拉回家中,准备夜里下手把女儿杀死,和狗一齐煮熟去卖。但是女儿已经有所察觉,趁着他去打水磨刀的时候,趁势逃走。这个人回来后没有见到女儿,知道事情不妙,便也跑了。遗憾的是这人的尊姓大名没有被我问出来。

        另外一件故事,是运河西岸的一个男人,杀死他一个十五岁的男孩和一个九岁的女孩,女人抱着最小的一个孩子,逃到了邻居家,等惊动左邻右舍跑来看的时候,这个“凶手”却已经自杀了。

        以前听说人吃人的故事,总觉得是人们的夸张,此刻竟然置身其中,亲耳听到相食亲子的故事,只有喟叹自己孤陋寡闻和感情冷漠了。古书中有“析骨而爨,易子而食”的事,读来令人毛骨悚然,可就在这个时代,竟然有了亲爹吃亲子的事,连“易”也不“易”了。

        除了死人肉的市场之外,扬州城里,还有另外的人肉市场。

        扬州府和应天府,都是著名的烟花胜地。应天府有秦淮河,扬州城有二十四桥明月,但不论什么时候,也没有此时这么多的娼妓,几乎每一家客栈都充斥着淫秽的影子和猥亵的笑声。